赏赐的诏书很快颁布下去。
元清被封为阮御女,一个人独住在曲台,那里是皇宫最西北角,挨着昇平署,时常还能听见些“咿咿呀呀”的唱腔。
实在不是宋钰有意苛待她,只是嫔妃们都不太愿意跟她住在一起,所以干脆给她选了个清净地方。
宋钰还亲自挑了两个年纪尚小的宫女给她。
元清跪在殿内,换上一身小主服饰,竟然有种清冷美人的疏离感。
她对皇后感恩戴德,十分恭敬地行了三跪九叩礼。
从鬼门关走过一趟,终于达成目的,这一步不可谓不难。
但她心里清楚,以后的每一步都会更难。
她不怕难,怕的是连走那条难路的资格都没有。
现在她终于有资格了,目标在前,再难也可以咬牙走下去。
为着皇后的真心相待,她决定也以真心回报,如果有需要,她甚至可以拿命来报答。
至于皇上不愿意见她,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她一点儿也不觉得难过。
元清定了位份,就开始同嫔妃们一起,每三日给皇后请安一次。
她能感觉到她们的刻意疏离,起初她还以为是算计皇帝的事情惹得她们反感。
后来一想,这罪名真要放出去了,她也不可能站在燕喜堂。
几日相处下来,她才发现真相,原来是嫔妃们都很护着皇后。
在她们眼里,皇后不只是皇后,更像是一个邻家小妹妹,需要她们的呵护与宠爱。
而自己是那个破坏了帝后感情的坏人。
从前她当宫人时,常听宫女们私下讨论——“皇帝爱皇后到骨子里了”、“嫔妃们都很敬重皇后”,这些说辞也只有身临其中时才变得生动又深刻。
不过她还是欣慰的,至少她的恩人,被大家所守护。
时隔数日,再次踏足养心殿,刘德全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望着眼前恢弘雄健的殿宇,他有些湿了眼眶。
奉茶进殿的时候,皇帝还抬头看了他一眼。
刘德全静默无声的侍立一旁,待皇帝批完奏折,才听见他说了句“不必急着当差,先好好休养几日。”
一句话就说得人无比动容,他跪在地上请罪,“奴才有负万岁爷所托,原以为此生都没机会再见万岁爷一面,没想到……”
皇帝听着他的哭声,心中也有些触动,“多大年纪的人了,还哭成这样,说出去叫人笑话。”
刘德全以袖拭泪,又听皇帝道:“你带的那些徒弟,没一个能抗得住事儿的,你这个做师傅的,得好好上上心。”
这话听着是责备,其实是对他的赞赏,御前那么多人,再没人能如他一般深得圣心。
“奴才一定尽心竭力培养他们,不叫他们给万岁爷添麻烦。”
如今新进的进士们大多在翰林院担任侍读和庶吉士,只有少量人被指派出去当了学政、道员、按察使。
皇帝让尚在翰林院的进士们觐言,就当今国策提出自己的建议。
那些少年人,踌躇满志,正是渴盼以才学报国的时候。
听到这样的旨意,自然是奋笔疾书,恨不得一口气提出上百条国策,有的人洋洋洒洒写了十几页纸。
皇帝每日批完折子,都会花很多时间来读他们写的内容。
凛朝国库收入的来源主要有三个部分:矿务、盐务、税务,近些年还新增了琼崖那边的港口贸易收入。
有个叫曾家藩的,见解独到,皇帝还记得在殿试前他就称赞过此人的文章。
他的折子,就“如何抑制银价”和“整顿盐务”两方面展开论述,其中盐务的部分,很得皇帝的赏识。
他说:“淮南地区常有私盐泛滥,又常有盐价涨跌过甚,盐运份量参差不齐,盐税种类繁多,盐商所获过少……凡此种种,臣有以下几点建议。”
“一、设立招商局,规定每年盐运数量,让有资历的商纳登记认购,分批次运输,规范盐运。”
“二、于两湖地区设立督查局,稽查私盐。”
“三、加重邻私厘税,减少邻省贩盐的情况。”
“四、重新计算运盐的各项成本,对盐商进行补贴。”
“……”
这样的大条款一共列了八条,每一条下面都详细阐述了可行的措施。
皇帝立即将他的折子挑出来,召集户部官员详议。
能得到这样的栋梁之材,更让皇帝觉得朝廷未来可期。
昔日钟硕所供述的名单,虽被他亲手焚烧,但其中关键人他早已熟记在心。
这些朝廷的蛀虫,他必将一网打尽。
只是这其中总有裕亲王牵扯不清,令他颇有些头疼。
皇帝忽然想起昔日他赠送的两名宫人,便动身前往布库局。
进入五月天,天气已有些热,布库局里的布库们大都光着膀子在撩脚。
圣驾突然降临,他们也有些措手不及,来不及套衣服,只能仪容不整跪在地上请安。
一群光膀子的大汉里只有三两个穿着衣服,其中就有吴克奇。
皇帝并未怪罪他们的失礼,布库局跟内廷隔着好几道宫墙,平日里他们也只和侍卫和伺候的太监打交道,随性些也无可厚非。
“你们继续,朕只是随意瞧瞧。”
说罢他就真的只是坐在敞厅的偏角,默不作声观看了几局。
直看得他有些热血沸腾,恨不得上场来一局。
不过朝政繁忙,能偶尔过来瞧一瞧比赛,已经是很难得的了。
看了三两场比拼,皇帝指着其中一人,转身对小李子说了句什么。
小李子哈着腰走到人群中去,在吴克奇面前站定,“这位勇士,万岁爷有话问您。”
吴克奇见驾行礼,皇帝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
走至一所宫殿前,匾额上所书,正是“演武厅”三个大字。
说是厅,其实是座小城。
里头有不同的练兵场,大约是御前侍卫日常训练的场所。
吴克奇随着圣驾往里走,并没见到什么人,或许是见皇帝要来提前清了场。
面前是一小片练武地,皇帝不知他趁手的兵器是什么,便指着一排兵器架,“给朕露一手。”
“奴才遵旨。”吴克奇上前挑了一把三十斤重的长刀。
长刀在他手中飞舞,锋利的刃口划破长空,伴随着刀柄翻转的声音,一套利落的闪转腾挪看得人眼花缭乱。
要论起来,他更擅长短刀,不过短刀演示起来难出彩,所以他特地挑了长刀。
皇帝所料没错,一个普通家世的人如何有机会学撩脚,还学得十分出众。
那必然是这个人本身,就有很高的能力,撩脚只不过是他投身的一块敲门砖。
一套漂亮且有力量的刀花刷完,吴克奇已经满额大汗,“奴才献丑了。”
“不错,还有什么本事,都给朕亮出来。”
吴克奇又走到旁边的靶场,挑了一只弓,站定后闭了眼,才缓缓抬起弓箭。
“咻——”
弯弓射箭的动作不带一丝犹豫,紧接着就听远处的士兵唱了句“中正!”
这是正中靶心了。
皇帝隔了几十步远瞧的并不真切,“你方才是闭着眼射箭的?”
“是。”
“飞鸟能射中吗?”
“奴才愿意一试。”
皇帝命人从笼子里放出几只鹁鸠,吴克奇这次没闭眼,他搭了两次弓,一次射出三支箭,一次射出两只箭。
随着五只鹁鸠落地,皇帝也忍不住鼓掌,“好箭术!在布库局算是埋没你了,你可愿随朕去上书房,当朕的御前侍卫?”
这样的殊荣谁不愿意,御前侍卫向来只从世家子弟中挑。
吴克奇跪地磕了个头,“奴才愿意。”
皇帝对此人是十分赏识的,所以也愿意破格录用他。
“朕有意提拔你为一等侍卫,只是你一无家世,二无军功,贸然升迁只怕会引得其他侍卫心存不满,到时候反而会让你难做。”
吴克奇很知好歹,“奴才不求官职,只求有个报效万岁爷的机会。”
“行,那这事就这么定了,你过几日到上书房任职,待你立下军功,朕再给你升官。”
“奴才叩谢万岁爷。”
日头晒得厉害,皇帝在华盖底下看他前襟都汗湿了,“起来吧,去洗把脸。”
说着起身要走,吴克奇高喊道:“奴才恭送皇上。”
皇帝饶有兴致的回头看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了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听说你娶了两个老婆回家?”
吴克奇待在原地,茫然地点头称是。
皇帝大笑着走了。
有了上次的经验,张挽婴这次特地带着些小额的银票入宫。
宋钰听她说那箱东西卖了一万二千两银子的时候,差点儿一口茶水喷出来。
要是每个月都有一万两,一年就有十二万两,三年就有三十六万两,十年就有一百二十万两!
宋钰脑袋里的计算器都快按冒烟了,她忍不住腹诽道:难道这就是穿越女的终极进化?不仅有皇帝的独宠,还能源源不断的招财进宝?
虽然小皇后是一副财痴的模样,但张挽婴还是很能理解的。
她开了两家酒楼,是葫芦街上生意最好的两家,估摸下来一年也能赚个一万多两银子。
那两家酒楼是流水大,开销也大。
而集宝街上的两家铺子,开张不足两个月,就赚了两家酒楼一年的营收数。
不得不说,赵英杰还算有点灵光,做起生意来头头是道。
皇帝今日在上书房检验皇子们的学业,宋钰打发小顺子到上书房去说一声,请皇帝中午不必跑一趟过来用膳,她要在宫里宴请国公夫人。
赚了钱是值得庆贺的事情。
六宫嫔妃都被叫来作陪,不一会儿的功夫,长春宫又热闹起来。
张挽婴是经历过满月宴的人,看这阵仗有些害怕,她悄悄将小皇后扯到一边儿,“不至于吧,还叫人来作陪?”
宋钰看她一改往日淡定神色,觉得有些好玩,“你怕被灌酒啊?”
张挽婴点点头,“上次满月宴,我可算是见识了,裕亲王王妃最后是被人架回去的,听赵英杰说裕亲王气得在府里对王妃破口大骂,说她没出息。”
“裕亲王是怎么骂她的?”
“无非就是骂她傻呗,人家灌酒她还不知道推脱之类的话。”
宋钰对裕亲王很无语,这不是个双标狗么,他灌皇帝酒的时候皇帝就必须喝,别人灌他媳妇酒的时候她就必须推拒。
她也不跟张挽婴开玩笑了,“你放心,今儿不会灌你酒,她们来就只是作陪。”
“论辈分,我还得叫她们一声皇嫂,说作陪,多不合适啊。”
宋钰挑了挑眉,“论辈分,你也得叫我一声皇嫂。”
果然张挽婴给了她一个白眼。
人已陆续到齐,张挽婴指着角落边上的一位碧色青莲纹衣衫的女子,“这位就是你上次说的元清?”
宋钰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嗯,她现在是皇帝的阮御女。”
张挽婴拍在她肩膀上,投去一个认可的表情,“格局真大。”
因为皇后私底下和嫔妃间平易近人惯了,作为皇后挚友的张挽婴,自然也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和她们打成一片。
这群人,要按从前的正经模样,冠冕堂皇的话你来我往间,能说好几篓子。
不过一旦熟识起来,又不以位份论的话,那些“姐姐”“妹妹”的称呼变也多了几分真情。
全场都很热闹,唯有元清一人静静坐在那儿,只偶尔动几筷子。
宋钰也看见了,但她没有过多言语,打心里讲,她是同情且佩服元清的。
她佩服一切敢于对命运说不的女子。
既然元清选择了这条路,就得靠她自己蹚出来。
若总需要旁人为她撑腰,那她猴年马月才能成长为彤社的栋梁呢。
酒足饭饱之后,张挽婴打算告辞。
临走时她问皇后:“这回挣的钱你还分吗?”
皇后回了一句“不分”,她才满意地笑笑,“傻妹妹,多留点钱在自己身上才是要紧事。”
宋钰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千好万好不如钞票好嘛。
不过,对于这些跟她站在同一战线,甘愿为她鞠躬尽瘁的后宫嫔妃,她还是觉得不能太吝啬。
真情和金钱,可以是双重驱动力,让她们更有干劲。
宋钰召来翠洗,“去叫人把珍宝馆的单子拿来。”
翠洗知道,娘娘这是又要大赏后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