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三个站点,何雨柱和雨凝仍然静静地坐在车厢里。何雨柱此刻端着茶杯,眼神却投向窗外流逝的风景。
因为他刚才的小憩,茶水已经微微有些凉了,浮在水面的茶叶也都一一沉了下去。
相比之下,雨凝面前的茶杯,褐色的茶水已经快要见底;她呆呆地看着杯内起褶的茶叶,横七竖八地躺倒在杯底,像是一座大厦的废墟。
纵使几分钟前还能起舞弄清影,现在留下的,只是倾颓的横梁,满眼的荒芜,沉重的仿佛让人喘不过气。
“时间过得很快,不是吗?”
何雨柱用轻和的语气打破了沉默的坚冰,他把茶杯抬到眼前,打量着玻璃里的液体。
“一杯茶,有时真像是我们这样的劳劳一生。茶叶从抽芽的新绿,阳光的炙烤,就像是生命从出生的懵懂无知,再到直面风霜和坎坷;一壶热汤,升华了它的生命,在灼热的炼狱里,它才会有最芬芳的醇香。这无疑是它生命中最为辉煌的时刻,它存在的意义,它迄今为止所受的一切苦难,只在这一刹那,将无边无尽的艺术美酣畅淋漓地书写。”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微凉的茶水不减微苦的味道,但是苦味在舌尖绕圈三刻之后,丝丝微甜如石缝中汩汩而出的清泉,顿时口舌生津,宛如春来东风,绿了半山江河。
“就像这上等的沙月岩茶,苦涩是因为风沙常年的侵蚀留下的创伤,但是回味之后的甘甜,则是一个不屈的灵魂深处那纯真的本心。不愧为沙漠绿洲中的绿色金子,它完美地诠释了这样一个道理:生命最为美丽的时刻,绝非它即将与世长辞的瞬间,而是它迎难而上,在痛苦中凤凰涅盘的一幕。此处竟有这般上等茗品,甚幸,甚幸。”
随后,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想不到何雨柱先生你对茶类也颇有研究。”
萱雨凝含笑称赞道。她心里清楚,依照何雨柱的性格,加上刚才他那种刻意的书生气,很难不会想到他是话里有话。
眼前这条绿色的蛇,心底纯良是真,工于心计亦是真,真真假假混沌难辨,反而更让人难以捉摸他的真正性格。
“承蒙谬赞。”
何雨柱把空杯子放下,很随性地往背椅一靠,“不过是在闲来无事的时候小有研究,聊以打发时间罢了。”
他的眼神,温润如玉,却又似有探索的微光,“唉,毕竟老了啊,探险队员那段轰轰烈烈的岁月,到底还是属于那些年轻一辈的舞台了,我这种垂垂老矣的老骨头,早晚也得把这些荣誉拱手让给探险队界的新星,然后自己一个人当个智者一样去念叨他们喽。”
“哈哈,这样啊。”
萱雨凝不失风度地挑刺:“我可听说,何雨柱前辈在其它人面前,可是相当不服老的呢。怎么今日突然这样自谦起来了?”
何雨柱的神态依旧稳如铜钟:“还真被你戳中软肋了啊。不过,雨凝小姐所言也不差。已经而立之年了啊,没想到时间会过的这么快,我也从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愣头青,睁眼闭眼之间就要走上不惑的年纪了。唉,想来也是有许多遗憾的,青春韶华的时候,没有一场真真正正的爱情,有时候想品尝一下这甜蜜的果实,只可惜岁月不饶人,良缘无从觅起了。”
何雨柱的语气里满是伤感,“不过,这样也许也算是一件好事。至少我在协会历练了这么多,也去到了很多我想去的地方,知道这个世界天高海阔,那些都是弥足珍贵的美好记忆。仔细想来,我至少不会为我过去的选择而后悔。现在我要做的,就是为我的学生们铺好道路,以及……”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严肃的神情,“……把我们这些老一辈遗留的问题,彻彻底底地解决掉。”
“看来我是首当其冲了。”萱雨凝淡然答道。车窗外,阳光忽然被一丝阴云遮去,光线顿时暗淡了不少。
“你的问题的确是目前最紧要的,但长远来看,还不是最根本的。”
“最根本的?”萱雨凝有些疑惑,“您觉得我们现在还有什么更为急迫的问题需要处理吗?”
何雨柱没有马上回答。
“听说过一句话吗?”
他沉思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意思是即使是圣贤明君开创的朝代,后世之人不加勤治而坐享其成,五代之内必将灭亡。有意思的是,你知道这句话的下一句是什么吗?”
“不知道。”
“下一句是:‘小人之泽,五世而斩’。怎么样,是不是很意外?”
“‘五世而斩’……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还是诅咒?”
“命运或是诅咒,又有什么分别,那些捉摸不清世事轮回法道的人,才会用这些荒唐的理由来麻醉自己的意识。它像是一个恒定的轨迹,任何盛世乱世都不过须臾,一切事物都逃不过它的裁决,终究会有走向落幕的时候。”
何雨柱褪去了所有试探的伪装,仿佛换了一个人一样,一双直勾勾的眼睛直逼萱雨凝的蓝色双瞳。
“世界残酷,但永远不会是绝境。即使这样的命运已经注定,挺身而出,向它反抗的人,无论哪里都会有。你完全不明白这个道理,这就是你为什么不可能在协会里有一足之地的真正原因啊。”
沉默的巨浪立刻席卷了萱雨凝的大脑。
“眼下,协会创立百年有余,虽说建树颇丰,但是和平下的世界,暗流正在不停的涌动。【战国时代】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在十年前【宇之一族】被一夜灭族之后才迎来的终结,完全的和平年代不过这十年而已。但是,历史留下的创伤,正在滋生出更多复仇的阴影。【血衣】仅仅只是其中的领头者罢了。此外,协会建立之前,留下了太多不能被公之于众的秘密,它们是这些暗影的根源,也是协会最脆弱的基础。即使我们不得不承载着如此多的重担,我们也要义无反顾地站在第一线,不能让任何心怀不轨的恶人在暗处给予我们一记痛击。”
窗外,风越来越狂野,卷起的浪涛一层盖过一层,疯狂地舔舐着浅浅的地基。
“这就是协会S级【管理层】的使命。他们要做的,可不仅仅是管束放荡不羁的S级探险队员。它们承载着更为重要的使命,那就是——维持这个和平盛世,这个不知何时就会倾塌的危险天平。他们很清楚,自己的身下,是千百年动乱之后,最为弥足珍贵的和平盛世,其中的生灵更是数不胜数。”
何雨柱长叹一口气。可是胸中郁积的浊气越来越多,他忽然觉得,自己有必要把一些真相摊牌了。
“我们可以说是在苟延残喘,也可以像有些批评者说的那样,把自己冠上‘正义’的标签。但是一言以蔽之——我们可是正在玩一个危险的游戏啊。棋错一着,满盘皆输。这场有硝烟的,和没有硝烟的战争组成的游戏,赌注是整个世界的兴衰。这场游戏里,一人之血何足为念,在生死面前,个人的情感根本不值一提。也是因为这样,我很早就打算从这场既没有感情可言,又没有其它选择余地的游戏里退出。但是,当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着世界在变化,当我发现我仍然和一个没有答案的谜底藕断丝连,当我察觉到我的存在也许可以让我的晚辈们少一些揣测,那么我想,尽我所能查清一些问题的真相,也能让我离开这个世界时更安心一些。总而言之,这是多么巨大的一个负担,已经经历过这么多的你,能真的……理解吗?”
萱雨凝的脑海嗡嗡作响。她此刻正在细细咀嚼的,不是何雨柱老师刚才说过的那些惊醒,反而是那些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去会想起的那些记忆——
恐惧,误解,猜忌,残杀……这些血色的记忆正伸出殷红的魔爪,牢牢擒住她的意识往深渊里坠去。她抱头埋入胸口,却怎么也止不住冷汗从额头源源不断地渗出。
“我……我……”
她大口大口的喘气,仿佛在和一个看不见的巨兽进行生死搏斗。但这场战斗没有结局,她抬起了头,两眼空洞无神。
“我……为什么会经历这些……”
是我刚才给她的压力太大了吗?看着萱雨凝痛苦的样子,何雨柱不禁暗暗沉思。也许现在才让她意识到这些真相,已经为时已晚了?
不,不会。与其让她不明不白地沉沦,还不如现在就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至少……
“谢谢你,何雨柱前辈。”
萱雨凝的道谢把他的神游拉了回来。
“我知道您是关心我,才和我说这么多的,我也知道这些一定是您的真心话。谢谢你,到现在还安慰我这样的失败者。”她的笑容,苍白惨淡。
这些真的算是安慰吗?何雨柱无言苦笑。但是萱雨凝的眼神,罕见地变得坚毅起来。
“也许是我无论怎么说,都是不擅长这些东西的愚钝之人吧。所以我的心意已经决定了,在和沫琉见面之后,我一定要回到莫寒市,无论用什么样的代价。我不会选择退出探险队协会,只是想一个人清净一下,如果我的力量被需要的话,随时可以听候差遣。所以,我想最后拜托何雨柱老师一件事——一定要为我这次悄悄离开协会本部的事情保密,能做到吗?”
何雨柱一边歪头思索一边轻叩桌面:“我得再说明一次:我可不敢保证其他人不会知道这件事,但是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了,我想我说什么也不可能再拦得住你。我会遵守约定保密的,但是……”
萱雨凝“倏”地起身,她的这一动作让何雨柱感到有些出乎意料。
“您是在担心协会会怪罪到您身上吧!如果他们有什么责难,全往我头上推就好!”
这一次,是她紧盯着何雨柱的双眼:“我只希望前辈不要推却,可以吗?”
空气中的气氛,像窗外阴沉的天气,水汽围绕着飘摇的尘埃,逐渐凝结成水滴,如断链的珍珠纷纷坠落。
“可以。”
何雨柱十分简短地回答。
沉闷的车厢重归寂静。远方的阴霾里,传来了闷雷的轰鸣。
列车终于停靠在了终点站——六之岛车站。最后一位乘客撑起伞离开车厢时,不知为何朝列车前方瞥了一眼——铁轨到了这里便是尽头。
再往前便分为数个轨道,漆黑的车库由前面一座巨大的石体开凿而成,那里的轨道深处正停靠着一排排待命中的列车。
大概是想起了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他没有继续想下去,匆匆离开了站台;或者说,这个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地方,已经不会再有其它的神秘可言。
空空的列车换到另一条轨道上,缓缓驶入车库,像是迟暮归家的孩童,回到了温暖的家。但是它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车头越来越靠近车库最深处的墙壁。
在似乎就要撞上去的时候,从角落里传来“咔哒”一声,仿佛触动了什么机关,紧接着就是齿轮和铁链沉重的摩擦声。
墙壁被渐渐升起,铁轨通向了一条更深的通路。列车渐渐加速,掀起的风噪在山洞里轰鸣。
这辆列车里,仍然有两名不言不语的乘客。摇晃的灯影在他们的面庞上落下一层阴影,让他们看不清彼此的面容。
其实不用看,两人也能猜到对面是怎样严肃,或者紧锁双眉的表情;同时他们也对一个事实心知肚明——
前方,路漫漫。
山洞的通路很快到了尽头,但是出口却没有多少光芒。
列车从洞口呼啸而出,迎接它的却是漫天的阴霾。电闪雷鸣,骤雨纷纷,劲风呼啸,大浪滔天,海面被天空染成了黛色,像是地狱里狂啸的死海。
窗外黑色的世界里,毫无人烟的死寂说明了一切:即使是水系精灵,也不受这样的环境庇护。
海上列车地基在无形中被逐渐抬高,成为了海面上一道半空中高悬的桥梁,车窗一个个矩形玻璃里透出的光线,在这样的环境下格外显眼,远远看去仿佛是游荡在空中的幽灵。
坐在车厢内的何雨柱对身处高度感受颇深:眼看着车身离翻涌的海面越来越远,远方模糊的海平面似乎高出了些许。
如果不是亲身来到这个地方,谁会想到,正午的太阳竟然可以被重重乌云的威压硬生生镇压了下去,世界的昼夜仿佛回归了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