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乔广善提到了一位丹青妙手,众人忙问是谁,他说:“说起这个人,大家都不陌生,他就是老夫的贱婿,三姑爷尚璞。”众人听了,大为惊喜。
乔广善便说了尚璞在省城清波书院教书的事:“他教书颇为轻松,闲暇便写字作画——他倒也不痴迷于绘画,只是画作里最要紧的那几笔,倒要靠他来补笔,那画嘛,嘿嘿,大体却是小女所为,只是多了姑爷的补笔,恰似爬泰山时从中天门登上了十八盘似的,令人觉得高了不少。小女曾来信说,姑爷常有神来之笔,每每一挥而就,无不令人叹为观止!另外还有印戳,那是他的偏室倩儿所刻。有一枚闲章,刻着‘世外清闲居’的,是他夫妇的最爱,每有杰作必盖此印,三者合一,可谓书画印三绝。省城周边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名字,凡盖有‘世外清闲居’的,在那里是一画难求呢。”
众人听了,都难以置信。
李老四说:“既然这样,就请老泰山速修书一封,着三位神仙从速作画,多多益善,顺便也赠我几幅,嘿嘿。”
钱易道:“不消太多,只两幅足矣。一幅赠给我的恩主彭大帅,另一幅我自有他用。”
乔向廷道:“嗯嗯,另一幅转赠李大人罢,走他的门路,保管你官运亨通。”
钱易笑笑,说道:“我倒不是为了加官进爵。再说李大人整日忙于军务,哪有闲情逸致阅览书画?”
大家都感意外,心道放着这么厉害的人物不送,却待怎地?
钱易接着说:“我是想转赠我敬重的另一位贤士,他本也是湘军出身,与我最相知。”乔广善听了,一伸大拇指,赞道:“好,你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字画的事你不必挂心,他们所藏珍品不少,你可随时取用。”钱易大喜。
大家正说着,门外突来了一匹快马,一个兵勇跑进来呈上信函,又是催粮公文。钱易只好向诸位拱拱手,说道:“前方急等粮草,我须火速进发。今日登船,两月后返程,到时我必去清波书院拜会恩师。”说完,派人告知县尊,说他军务紧急,不及面辞,即刻回船了。
众人送他到门外,他又向乔向廷跪了一跪,说声“保重”,然后上马绝尘而去。
县尊听人禀报说千总大人走了,他便也不来馆驿里了,只让人好好招待乡下的几位。午餐倒也丰盛,李老四与账房先生大快朵颐。
下午县尊又差人来说,此番误听乔慕贵等人的谗言,险些酿成大错,他必重重罚他,让他赔付乔向廷。又再三叮嘱他,此事不必介怀,万不可因此生恨,以后他会格外看顾他的。
乔向廷谢了大人的厚意,又住了一夜,县尊另派马车轿子相送。
一路上惊动了许多人,都传言县尊派车轿相送的人,必是他的亲友无疑。后来大家考证明白了,更是吓了一跳,都说想不到这穷乡僻壤,竟然有人与钦差大臣的亲信搭上了关系,他那个义弟虽说只是个六品军官,然而其实是李大人放在下面的眼线罢了,以后只消大人一句话,就可飞黄腾达。所以从此以后,远近的人都知道了乔向廷的名字。
乔向廷和依莲回到家里,先去上房给老爹请安。
乔老头当天就知道了事情梗概,因为老魏已打着火把回来说了。乔老头不禁想起了那个了空和尚来家念咒的事,如今果然应验,多亏了佛菩萨保佑,他也盘腿在炕头打坐,念了一夜佛号。
大家平安归来,乔向廷家却忙乱起来了,——乡邻们都来问候道贺,有些亲近的人家便摆酒为他压惊;远近一些乡绅富户也来拜会,不是亲的也来认亲,连张大户也转托张有财的亲缘关系,写了拜帖来拜。
前后折腾了一阵子,乔向廷就如同经历了生死一般,心里更加看重仕途官场了,觉得这非但关乎祖宗的荣耀,而且关乎家族的安危——唯有做了官才不怕别人欺负。更令他不忿的是,如今贪官污吏横行,快要把百姓掏空了,要是自家后辈出去做官,便可以为民做主,好好整治一下吏治。
他越这么想,越觉得子孙中应该有人做官,不然死不瞑目!为此,他对儿子乔载德的课业催促得更紧了,凡当日背不过书的,轻则不许吃饭,重则动家法——罚跪、打手心是常有的事。
依莲心疼儿子,有时出面劝阻,乔向廷便忍不住大声呵斥她,她只好转头回房里掉泪。
乔老头最心疼孙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也常因此与儿子动气。
有时乔向廷见老人发话了,只好放孩子一马;然而有时狠上心来时,任谁劝也不听。
乔向廷不仅要儿子好好读书,还要狗蛋也去学堂里念书,把老魏两口子惊的半天回不过神儿,直到看见东家拿出替狗蛋准备的新书包,并送了先生的几两银子,他俩才确信是真的,一时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乔载德遵照爹爹的吩咐,领着狗蛋要走,乔向廷又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他们,说道:“狗蛋要上学堂了,总该有个学名,再不能狗蛋猫蛋地混叫了,惹人笑话。喔,叫个什么好呢?”
他见老魏两口子恰在跟前,就让他爹取名,老魏挠挠后脑勺,憨笑着说:“我哪会起名啊?还得东家费心。”
乔向廷想了想,便对老魏说道:“这孩子小名叫狗蛋,那是为了好养活,然我看他的性子贴随你呢,挺硬气的,俗话说铁肩担道义,莫不如就叫他魏铁担,既合了你爷俩的性子,又合大家顺嘴叫惯了什么蛋的,从此他由狗蛋变成铁蛋(担)了,好不好?”
老魏两口子连声叫好,狗蛋也高兴,从此他再也不必为人家嘲笑他的小名而苦恼了。
载德连叫了几声“铁担”,魏铁担大声答应着,高兴地跟少爷走了。
学堂里教授的课业,孩子们回来后乔向廷总是要问的,他仗着自己也读过书,还为他俩额外追加了课业呢,他恨不得让孩子一口吃个胖子。
儿子不堪重负,他便动用家法,而对狗蛋则只是呵责。
有时夜里狗蛋去睡了,他还令乔载德在书房背书,背不过就罚跪。
乔老头实在看不过,就气哼哼地令乔向廷也来上房里跪着,直到他答应让乔载德起来,他也才令他起来。
这一天,诬陷乔向廷的乔慕贵被县里放了出来。原来又是乔广亨和乔慕财使足了银子,才把他捞出来——前提是除交赎银外,乔慕贵还要赔付乔向廷纹银五十两,以补偿他受的冤屈,并指令地保出面担保。
而那个乔大乖则没那么幸运了,因没人赎他,——县尊也着人到他家里啰噪,但要他家出钱赎人却是不能。即便这样,差役们也不肯轻易放过他,每日必到他家吃喝。因他家只有一个女人,且颇有点姿色,差役酒后无德动手动脚那是免不了的。家里但凡像样点的东西,很快就一扫而光了。乔大乖的女人惊惧交加,一筹莫展,一天夜里竟用一根麻绳了却了残生。倒是族长又和乔向廷等人商量,张罗着为她办理了后事。
乔大乖的女人死了,差役们说:“一人犯法,全家连坐,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又去他弟弟家罗唣。乔二乖家里倒还有点儿过活,因他跟老爹学过石匠,种田之余便做石匠活儿,多少能赚点儿手工钱;加之老婆进门时也带了些嫁妆过来,日子倒也不愁吃穿。
他老婆可是个厉害角色,她娘家爹原是在财主家管事的,外出采买时惯于从中谋利,是以家境颇丰。她打小见识了财主小姐养尊处优的日子,竟也把自己当成娇小姐了,在家里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加之性情又暴戾,远近出了名的,所以都快成老姑娘了还嫁不出去。
赶巧乔老耙带着二儿子到她家凿磨盘,这闺女见乔二乖长得细皮嫩肉的,便打扮得花枝招展到前头来勾引他,一来二去二人偷偷做成了好事。后来显了肚子,她爹没法,只好答应了这门亲事,她过门不久就产下一子。乔二乖给儿子取名运来,但却拗不过强势的女人,女人想要儿子长大后独占鳌头,因而就叫做乔占鳌。
不知是因为这两口子感情不合呀,还是各自身有隐疾,他们生下乔占鳌后,就一直没再生养;而乔占鳌的性子又随他娘,既好吃懒做,又暴躁如雷,整日寄养在姥姥家。
这回衙役们上门,见她穿得遍身绫罗,还以为她家很有钱呢,因而都想借机发一笔财。那女人初时也低眉顺眼地哀求,絮叨说;“兄弟俩早已分家,两无关碍,互不往来。”后来索性撒起泼来,跳脚地骂:先骂乔大乖拖累她家,又骂乔二乖无能,任人欺负,还打狗撵鸡,最后打瘸了狗腿。那些狗腿差役知道那是指桑骂槐呢,却也只能听着。再后来,她干脆脱衣打滚,又上吊跳井。
衙役见女人难缠,又看乔二乖窝窝囊囊,只好回禀县尊大人,将乔大乖打了四十棍,半死不活地回到家里了事。
那孙骡子和刘猴子也因做伪证而受了罚,不光乔慕贵给的银子被官差翻走了,还被县衙羁押,做了俩月苦役才放出来。
单说乔慕贵,老爹和大哥这次又为他搭进去不少银子,都记在家族公事往来账上了。他原有的钱早败坏光了,拿什么赔付乔向廷呢?然而地保李老四却催促得紧,说快些赔付了事,他也好去上面交差。乔慕贵咬咬牙,情愿将村外的油坊和织坊送给乔向廷,抵顶那五十两银子。
李老四听了,撇撇嘴,说:“去去,欺负老实人呢!那两处不过几间石头房子,老辈上盖下的,破球烂蛋,这两年你又没添根柴禾棒儿,总共不值十几两银子。再说生意惨淡,一年统共赚不到几个钱。不赚钱的买卖,白送人家也不要!”于是撺掇着他用地抵偿。
李老四表功似的去跟乔向廷说了,他已逼着乔慕贵拿地顶债。可乔向廷念及他家老婆孩子的生计,说什么也不要地,情愿要那两处作坊。李老四却执意要乔慕贵出点血,又回头疾言厉色地逼乔慕贵增加了一头毛驴。然后再去跟乔向廷说了毛驴的事,就这样,乔向廷爽快地答应下来。
李老四对乔慕贵说:“我其实也喜欢做和事佬呢。既然向廷都说话了,那我还有什么过不去的?”然后请族长开祠堂,由村里年纪大、德望高的人作证,李老四做保人,写了文书,画押、摁手印,二人做了交接。
乔向廷拿着作坊房契回家,见了父亲,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然而这次乔老头却并未像当初看到地契时那样高兴,只在炕上半躺着抽旱烟,淡淡地说:“别忘了自家的本分,咱祖祖辈辈都是种田人,从没开过作坊,也没什么手艺!”
乔向廷此时却听不进爹爹的话了,喜滋滋地说:“种地也误不了开工厂!光靠种地在土里刨食儿,多咱能发财?以后孩子们读书考状元,用钱的地方多着哩。再说,虽然咱不懂手艺,可是油坊里的匠人是现成的,留下接着干就是了;织布坊的匠人也都在家闲着呢,一叫准回,咱又不亏待他!”
他爹想了想,又说:“哼,要是生意好干,他肯撂给你?再说了,乔慕贵都是穷困潦倒的人了,就指着两个作坊撑门面。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不要赶尽杀绝,免得以后两家难见面!”
乔向廷愤愤地说:“哼,咱也不是要赶尽杀绝,您没见他在县堂上那副嘴脸,就像狼一样狠。要不是钱易来了,我连小命也丢了呢!他既然不仁,也别怪我不义,我干嘛怜悯这样的人? ”
乔老头又叹口气道:“唉,乡里乡亲的,只怕以后结仇呢。咱混下这点家底不容易,要是在村里得罪了人,以后怕是安身不牢。”
乔向廷摇摇头,说:“不怕,现在咱有钱易罩着,没人再敢欺负到咱头上。再说了,咱好好开作坊,挣了钱供孩子读书,将来孩子有了出息,考个一官半职的,就更不怕恶人欺负了。”
他说得振振有词,乔老爷子一时说不过他,只能沉默、赌气。但一提到孙子,老人心里便疼得豁豁的,他虽生来笨嘴笨舌,但孙子的事他绝不会坐视不管的。待他想周全了,又跟儿子辩论起减少载德课业的事来。
欲知乔老爷子能否说服儿子,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