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李老四正在岳父家里诉苦,这时恰好乔金宝陪着乔向廷走了来,乔广善也就顾不上安抚二姑爷了,客客气气地与乔向廷攀谈起来。
你道乔向廷拜访族长作甚?原来他家纺织厂里布匹积压,销路不畅,如今里里外外除了布就是布,手头连一两银子也没有,作坊已转不动了。
虽然曹师傅带着俩徒弟和李显、李赫到处兜售,但销量有限,仍无济于事。
一者因官差处处设卡,只要商贾经过,必定重重抽取厘金,来回所得,寥寥无几;二者因大英帝国东印度公司往大清倾销布匹,导致行情低迷,就连东洋人的纺织厂,也有好几处关闭的了,遑论大清子民的了。
乔向廷的全部家当,都已投进纺织厂里纺成纱、织成布了,积压在那里动弹不得,机器也已停转数月了。伙计们的薪酬发不出来,有的甚至揭不开锅了。
此时他才知道开工厂、做生意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思之再三,只好去找族长商量,因他家东乡的园子里的产出,也大多用来出售,乔金宝经手多次,挺有经验的。
乔广善早已知道了他的难处,说:“如今先别再紧着织布了,使劲往外卖吧,卖出多少算多少。”
乔金宝道:“说起经商卖货的事,生意都很难做,不只是布匹,就连园里的禽畜、桃李瓜果,也都难往外走,关卡重重叠叠,稍有不慎就蚀了本。”
老田也说:“是呀是呀,猪羊鸡鸭,加上那些稀奇果子,穷人们吃不起,可当地的富人又少,想往外走呢,关卡又多,实在是难。”
说得乔向廷愈加心慌。
乔金宝忙又宽慰他说:“要想多卖布出去呢,我想得兵分两路,一路向沿海走,虽然那一带洋布进来的多,但咱们把价格压低一些,去跟洋布拼一拼,好歹把它们挤兑出去。二是向内地走,那里远离海关,洋人的布匹进去的少。只是那里地瘠民贫,也得贱卖一点才好。”
乔向廷似乎看到了一丝亮光,便说:“咱用机器纺织,本来人工上就占便宜,贱卖些也无妨。”
乔广善说:“既然你家工厂停工,青黄不接,眼下似乎很难跟洋布比拼,那就先向内地走吧,等缓过劲来再去沿海。”
乔向廷点点头,叹道:“可是咱上哪雇那么多头脑机灵的人去卖呢?再个,如何才能躲开关卡盘剥呢?”
乔金宝笑笑,说道:“关卡关卡,凡必经之路、能卡住人的地方才设关卡,因而躲是躲不掉的。要想少被盘剥,那只好想方设法去跟官差斡旋,投其所好、趋利避害才行。”
乔向廷连连点头,他突发奇想,提出了邀请乔金宝做掌柜,代为经商的话。
乔金宝其实早就在家里待腻了,正想出去闯荡一下,再者也极想试试身手。乔广善看出了儿子的心思,略一沉吟,说道:“近来家里的事也不多,另有老田里外照应着,你去外面跑跑也行。一来历练历练,二来要是能多卖出一些布去,也算是帮向廷一把。”
乔向廷大喜。然而乔广善又不无顾虑地说:“只是眼下世道不太平,路上怕是有个山高水低……”
乔向廷拍拍胸脯说:“有曹师傅师徒和李显、李赫一块去,路上互相照应,应没什么可担忧的。”
乔广善这才放了心。
乔向廷回到厂里,和众人说自己新聘了个掌柜,由他领着大家出去跑生意。众人听说是乔金宝时,都很喜欢,知道他是个机灵而又豁达的人。
临外出时,苦于没有盘缠,依莲拿出了娘家陪送的一支珠花,让乔向廷去镇子上的当铺里当几两银子,乔向廷知道那是她的心爱之物,日常都舍不得带的,便再三叮嘱掌柜的要妥善保管,到期他必要赎回的。
乔广善让老田请了算命先生来家,择了出行的日子,大家准备就绪,套了三辆骡车,让伙计赶着,乔金宝与曹师傅骑了马,一路迤逦西行。
很快就遇到了一个关卡,这些税官是最难缠的,大家见了就头疼,乔金宝倒是不愁不忧,他让车马在远处停歇,自己和李显到关卡附近溜达。他看准了谁是领头的人,慢慢踅摸到他跟前,说借一步说话。
他和税官来到茶棚底下,叫伙计冲上一壶茶、端上一碟点心来,那税官倒也乐得受用。乔金宝就说自己是个伙计,帮东家出来跑买卖的,还没开张呢,过卡时请他多关照,随即递上几十个钱,说是请他喝茶的。税官不收,说了些冠冕堂皇的官话,乔金宝又让李显塞给他点碎银子,说若交了厘金,那也未必会揣进官爷的腰包里。说得税官眉开眼笑的,特意交代:“待会过卡时,就说与我是老相识,我会从中关照的;然而苦于手底下有几个不太听话的弟兄,他若执意阻拦,那也没法子。”
乔金宝听了,又让李显塞点银子,说是请众弟兄喝茶的。税官便拍拍胸脯,说一切包在他身上,以后若再从这里走时,还可找他!
乔金宝连连道谢,回到车旁和众人说了,然后赶着车过关卡。税差阻拦时,税官便出来说这是他家亲戚,税差忙点头哈腰地说:“好勒,过!”大家扬鞭摧马,匆匆过去了。
就这样,一路上凡给个人的,绝不交官税,用这办法省去了大半的厘金,还跟税官混了个脸熟。
通过好些关卡后,他们经过许多乡村,曹师傅他们多次要去村里兜售,乔金宝都笑着阻止了,说咱不在乡下卖,乡下顶多买个三尺五尺的,这样一天下来能卖出多少?他们一直到了临县县城,乔金宝掏出银子让大家住店,曹师傅再三不肯,说东家有吩咐的,可不能让掌柜的自己破费。乔金宝笑着说:“什么你的我的?我能跟着诸位出来逛逛,就已很开心了,花点小钱算什么?”曹师傅知道他大家大业的,也不差这点钱,只好答应了。
第二天,曹师傅他们背了布要去路边摆摊叫卖,乔金宝笑道:“咱不零售给路人,有替咱卖的。”
众人很疑惑,心想咱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谁替咱卖呀?乔金宝见大家不解的样子,笑道:“布店里呀,他们专管卖布,咱趸卖给他,由他们代售。”
大家一拍脑袋,连连称是。曹师傅便让车把式套车沿街去找布店。乔金宝说:“不忙,还是先寄存在客店里,咱先去街上溜达溜达。”
他领着大家来到街上,进布店里逛,每个店都逛到了,把各色布的价格都问了一遍,大家一一记在心里。
回到客店,乔金宝请曹师傅对比自家的布料拟定了价格,质地比他们的要好,价格却要更低一些。大家带了布样,跟着乔金宝到布店里去,掌柜的看了布倒也喜欢,然而欺他们是外乡人,硬往下压价。
曹师傅刚想答应,乔金宝却大声说街上已有好几家布店都订了这布,都是按俺这价格,这里不留,那就算了。店家怕别的店拿这样的好布跟他争买卖,又赶紧改口,说留下卖卖试试看。大家都很开心,帮着往店里扛。
一天下来,县城各个布店都有了他们的布,一车的布一天之间售罄了。曹师傅他们对乔金宝佩服得很,一口一个掌柜的叫着。
第二天众人又分头赶往另外的州县,有样学样,依葫芦画瓢,将另两车布也全卖出去了。
回程时,大家轻松多了,一路上有说有笑的。
回到家里,乔向廷没想到回来的这样快,听了曹师傅讲的整个过程,大喜过望,忙置酒为大家接风洗尘。
曹师傅说有钱了,可以雇更多的人出去卖布。乔向廷摇摇头,说工人们都等米下锅,先开薪水再说。大家听了,心里无不敬服他的仁厚。
歇了三天,又拉了三车布出去,临走前乔金宝用纸壳裁了些片子,写上了乔家布的字号,说以后就用这字号跟各布店合作,要是这个招牌打响了,他们见了这字号就如同见了人一般,咱们随便打发一个伙计过去他们也照收不误。大家听了,都夸他想得长远。
果如乔金宝所说,当他们再次出去时,店里的掌柜各个笑脸相迎,因为他们的布放在店里确实好卖。
一来二去,好多掌柜的都跟乔金宝交成了好朋友,他们沿路走的城镇,好多布店等着要他们的货,连本乡市镇上的布店里也有了乔家布。
乔金宝对众人说,做生意除了靠声誉,还得靠交情,对于一些可靠的人,倘若他一时拿不出现银的,也可赊给他,没有互信,就没有生意!曹师傅师徒和李显、李赫也都认可,后来果然有些想赊账的,但下回送货时,他们必定交齐。
乔金宝外出为乔向廷家跑生意,乔向廷两口子心存感激,又怕乔广善膝下寂寥,就常去他家里走动问安。依莲总要去秀楼找芳菲谈天,芳菲平时在楼上也寂寞,见了面就牵着依莲的手亲个不够。
她俩也多次谈起巧儿的事,每每为她的命苦而落泪。依莲怕芳菲过于伤感,总是想方设法岔开话题。
她很喜欢芳菲的清纯和善良,有时也痴想:“要是娘家弟弟能娶这么个媳妇该多好啊!”
每当芳菲叫她嫂子时,依莲就说:“改叫姐姐吧。”
芳菲听了这话,就顺嘴叫起姐姐来,依莲笑着说:“依庄乡你叫我嫂子是没错,呵呵,如今改称姐姐了,咱可说好了喽,我可是有亲弟弟的,且只有俺姐弟俩,你今儿既然跟着他叫姐姐了,你琢磨去吧,嘿嘿……”
芳菲这才醒悟过来,羞得满脸通红,改口叫:“坏嫂子,坏嫂子,不理你了。”
依莲便笑道:“像你这样的仙女,凡夫如何消受的起?可巧我弟弟也是个神仙般人物儿,我心里掂量了,怎么看怎么觉得你俩像是一对儿!”
芳菲其实也有小心思的,因她眼见依莲嫂子这么清秀,便猜度他弟弟自然也非同寻常,因此对她的话十分在意。
一旁的丫鬟见状,着急地对依莲说:“嫂子若真有心,倒是托媒人上门啊,给小舅爷来提亲才是!”
芳菲恐丫鬟说话太直白,忙嗔怪她说:“关你什么事?谁让你多嘴多舌的!”
依莲笑着说:“好个丫头,倒可以扮做红娘了!敢自是你盼着你家小姐出了阁,也好去寻个小女婿去是吧?”
说得他们主仆都羞红了脸。
依莲却又平心静气地说道:“嗨,我只是和你俩说笑罢了。妹妹你是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我弟弟只是一介寒士,哪里高攀的上你呀?”
芳菲听了,不觉就撅起了嘴,生气地说道:“哼,坏姐姐,真的不理你了!”
依莲说这些话,其实也是有缘故的,因为她知道族长对芳菲的婚事早有盘算,对未来的女婿也期许很高。乔广善一共生了四个女儿,芳菲是排行最小的一个,从小也是娇生惯养长起来的。小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对她的婚事自然也格外上心,他一心要找一个有官位的人做女婿。
她的大姐和二姐尚且嫁给了官差,一个在省城衙门,一个是地保,好歹也算是吃半碗官饭的人,乡下人都不敢小觑;虽然她三姐偷偷嫁了个秀才,并不曾入仕,然而如今却也入了州学,赫然做了教授,反而比那两个更体面一些,只可惜这个女婿天生牛角左性,一直无意功名,不然凭他的满腹经纶,未尝不能中举。
宝贝儿子乔金宝虽然会读书识字,然而每日只留心生意,更无意攻书举业了。
如今唯有指望这个小女儿了,因她天生聪慧,模样可人,或者就能嫁一个官老爷呢,那样就能光耀门楣,一改他家富而不贵的境地了!
当然也有很多来提亲的,其中既有乡下的黉门庠生,也有城里的举人老爷。惜乎那庠生已白发苍苍了还在博取功名;那举人虽有了功名,却是有正室的,过门只能做妾,也不相宜。
后来张有财托人说了一个同进士出身的江南巡盐道,说是他做官后嫌老家的妻子不识字,写了一纸休书,如今正室虚悬,且这位道台也年仅不惑,颇为适宜的。她娘欣喜之余透露给了芳菲,谁知芳菲听了,宁死不从,说:“这种人就是陈世美,抛却糟糠之妻,不值得托付终身!再说,他不也是个半截老头子吗?”
依莲确实也曾想托人提亲的,但听说了这些事,觉得弟弟本一介寒士,更加遥不可及,只好望而却步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