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卡法利小姐戳伤了小船夫的眼睛,还带出来眼珠,她一点也不悲悯,扔了手杖,还狠狠踩扁了杖尖上的眼珠,然后抱起小狗,抚慰它说:“乖乖不怕,咱们回家了,刚才妈妈已经为你报仇了!”
她又让芬妮去放温水,赶紧给卡拉洗澡,免得它着凉。
那几天,倾盆大雨下个不停,就好比天上的银河决堤了一般,谁知道雨水中小船夫的死活呢?
连日来,哗哗的雨水中又多了轰隆隆的水鸣声,有教会的执事慌忙来报主教,说是黄河决口了!
阿尔道夫还未发话,卡法利小姐登时兴奋起来,吵着要去街上看水。主教担心她的安危,不让她出门。
兄妹俩正争执不休时,却见威廉神甫带着尚璞和几个修士冒雨赶了来,一个个身着蓑衣斗笠,显得那么笨重。
卡法利小姐看了想笑,跟神甫说她也想弄一套穿穿,好到雨里去玩水。
威廉神甫却顾不得小姐的兴致,他气喘吁吁地向主教报告说:“连日大雨,黄河决口,我们奉着上帝的旨意去查看灾情,大雨淹没的庄稼不计其数,冲毁民房和淹死的灾民无法统计……”
他哽咽了。
主教大人还不待他说完,就不耐烦地说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自从黄河改道以来,三年两决口,近年来几乎无岁不决。你说这个干什么?”
神甫料不到主教大人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竟然愣在了那里。
众位修士也像突然不认识主教了一般,呆呆地看着他。
阿尔道夫自知失言,便笑一笑说:“哦哦,我的意思是,我们是上帝的使者,干嘛光动嘴说?咱要付诸行动救民于水火才是。不过,我们也要先看看官府有什么行动,我们是外来的传教士,不可喧宾夺主。所以我说,不要口不择言嘛!”
威廉神甫说:“我们来这里之前,已顺道知会了官府衙门,分守道的道台、直隶州的知州已令人向上报灾了。可官府办事,主教大人想也是知道的,迟缓得很!前几年赈黄灾,官府百弊丛生。若要等他们出手,不知要死多少人呢!仁慈的主啊,不许我们旁观!再说,这正是教会传播福音的时候!我们传教士,作为神的使者,应该赶快发布灾情,筹集善款,赈济灾民才是!”
阿尔道夫主教听了,只好点点头说:“这话说的是。我们是上帝的使者,赈济灾民义不容辞。我这就向各教区主教写信,告知这里的灾情,吁请各地教众施以援手。你们诸位嘛,就不要再在这里耽搁了,先去查灾情吧。”——他其实是嫌他们在这里聒噪。
神甫与众人感激地点点头,冒雨走了。
阿尔道夫主教的寓所地势高,自然不会遭水淹,但外面的水已然齐腰深,那低洼地带更是没过房舍了。神甫领着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大雨打得人脸上生疼。
大家正走着,模模糊糊中看见前面似乎有人影,好容易到了跟前,尚璞用手遮住雨水一看,居然是陈怀玉父子。
尚璞大叫:“这么大的雨,你俩出来干嘛?再说您老年龄大了……”
陈怀玉喊着:“别说这些了,咱快去看看塌了多少房子,救人要紧!”
威廉神甫也认出青桐,向他招一招手,大家排成一排,手拉着手,继续前行。
只见城北一片汪洋,低洼处的土坯房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众人沿路救起十多个落水的人,其中两个是教徒,也是赶出来救人反被洪水冲倒的;余下的则是从家里给冲出来的百姓。
大家站在水里,心中慨叹:汪洋之中,哪里能够查清灾情?也只是搭救几个落水的受难人罢了!
他们在外淋了整整一天,又冷又饿。威廉神甫、陈怀玉和几个修士碰伤了脚,一瘸一拐地走不动了。
看看天要黑,神甫便带众人回到教堂里。因洋人的住处都比较高,洪水绕道而行,自然没有水患。
因大雨滂沱,尚璞与陈家父子当晚只好住在了这里,尚朴和青桐一夜不能入睡,都竖着耳朵听外面的雨声,盼着能快些停住。
天快亮时,雨终于停了,然而城北轰鸣的水声却越来越响。
早晨起来,大家胡乱吃了点东西,又拖着疲惫的身子去查看灾情,沿路搭救落水灾民无数。
威廉神甫不顾脚痛,搭着尚璞的肩膀去了,陈怀玉也有脚伤,但也让青桐搀着去了。
雨虽然住了,但黄河水裹着泥沙,到处肆虐。大家又奔走了一整天,又救起了很多人。
多日后官府的差役才陆续出动,当朝廷的赈济粮款拨下来时,已是饿殍遍野了。
幸而威廉神甫早早发起了募捐,有好些教徒捐了钱,尚璞与青桐也捐了数百两银子。
教会之间互相联络,从外地购来了米面,及时设粥场施粥,令附近的灾民免于饥馑。然而穷乡僻野的灾民可就惨了,没有吃的,不知饿死了多少人。
另外好些佛寺、道观也开始施粥济困。
官府层层报灾,也陆续开了粥场。
然而同样是施粥,官府熬的粥汤稀得能照见人影儿,教会、佛寺、道观的粥则插箸能立。
灾民纷纷拥入这些粥场来,互相踩踏,场面一度失控。
威廉神甫与尚璞、青桐等人整日奔波在各地,维持秩序。
话说因灾情过重,灾民太多,钱粮稀缺。威廉神甫向海外分发了许多劝募信,但大多杳无回音,他心急如焚,便想亲身去海外劝募。
阿尔道夫主教巴不得他离开呢,当即就答应了,并指定普鲁斯长老暂代教堂里的事务。
威廉神甫漂洋过海走了,普鲁斯长老对教会救灾的事就看得轻了,又把心思放到怎么捞钱上来。他一面贪墨教会赈灾款,一面还以赈灾为借口,变本加厉地令蒙养学堂的孩子们日夜劳作,制成物品售出后,与主教大人分钱。
尚璞帮教会赈灾,天天辗转于各粥场,也无暇顾及孩子们了。
乔载智因尚璞不去教会学校里了,他也只得留在家里。再说外面泥泞不堪,灾民遍地,家里也不许孩子们外出。
这样以来,小石头和野苇在蒙养学堂里可就遭罪了。小石头虽然也劳累,身体尚能勉强支撑下去,而野苇则昏厥了好几回了。
小石头有时做完了手头的活,又去帮野苇干活,俩人直到鸡叫才能打个盹儿。
且说卡法利小姐,自灾情发生以后,就一直没有出门,这些日子里把她憋得简直要发疯。
这一天,她看窗外艳阳高照,因而心情大好,便不顾哥哥的劝阻,让门役给她雇了凉轿,她和芬妮抱着卡拉坐了,还让黑奴门役跟着,到城外去兜风。
她看到洪水过后留下了斑驳陆离的烂泥,心里很是失落,只抱怨洪水退下去的太早,她没能赶出来看大水。
她坐在轿上,忽闪忽闪地行进着,却慢慢被几个饥民给盯上了。
那几个饥民尾随到野外,看看人烟稀少,便一拥而上抢劫起来。
这一下差点把卡法利和芬妮吓死,小姐的裙子也被撕裂了,首饰也被洗劫一空。
那几个人还要抢她的狗,——想拿狗肉打牙祭呢,是那黑奴门役从泥窝里爬出来,摸索出一把短枪恫吓,饥民们也知道火器厉害,这才四处溃逃。
那门役十分后怕,因为他知道因连日阴雨,火药受潮,其实火枪难以开火。
大家有惊无险,但卡法利小姐就此丢了魂,浑身发软;更要命的是卡拉被扔进了泥浆里,两只可爱的眼睛被泥糊住了,几乎看不见。
卡法利小姐一阵眩晕,好容易被抬回见到了哥哥,但浑身发烫,头重脚轻;小狗卡拉眼睛里的泥浆冲洗不干净,一直狰鸣着。
卡法利看了它伤痛的模样,愈加心疼,哭得肝肠寸断。
主教连忙叫人去教会医院请了约瑟夫医生来,把小姐与小狗仔细检查一遍,他故作惊恐状说:“上帝啊,卡法利小姐恐怕是受了风寒和惊吓,要快些治疗才行;卡拉的眼角膜被泥沙磨损坏了,恐怕要瞎!”
阿尔道夫主教倒也懂些医术,紧张地说:“风寒感冒发烧也不是小事,她得尽快去住院治疗才行,你回去腾房间吧!至于小狗嘛,既然是角膜坏了,那就给它换一个,如今不是能做眼角膜移植吗?它可是小姐的心头肉,无论如何也要让它复明!”
约瑟夫医生为难地说:“以前那是给人做,可从来没给狗做过。”
阿尔道夫断然说:“人能做,狗自然也能做。”
约瑟夫诧异地说:“狗怎能跟人比?再说,即便要做,也没有能提供眼角膜的狗啊?”
阿尔道夫不管那一套,只追着问:“以前移植的眼角膜是哪来的?”
约瑟夫左右看了看,小声说:“大多是用的蒙养学堂里孩子的眼角膜。”
阿尔道夫主教顿时释然了,轻松地说:“那还不好办?就还用他们的。”
约瑟夫迟疑地说:“只是……拿人的眼角膜给狗换上,是否有些太不人道了?上帝知道了只怕也……”
阿尔道夫大怒,呵斥道:“这可是法兰西帝国的狗啊,生来就比这里的人高贵!拿他们的眼角膜给它换,还抬举了他们呢!就这样办,别啰嗦了!”
约瑟夫只是个平教徒,自然不敢和主教大人顶嘴,只好唯唯诺诺地说:“既然主教大人决定了,我凭着上帝起誓,绝不会违背您的指令。只是……手头没有现成的眼角膜啊。”
阿尔道夫想了想,悠悠地说:“这个你就别管了,你只管回去准备手术就是了。”
约瑟夫答应一声,又看看卡法利小姐,犹豫不决地问:“小姐也病得不轻,可是仅有的一间病房被领事馆参赞的夫人住着呢,小姐只好住大病房了,可以吗?”
主教没法,只得答应。
这里阿尔道夫主教又把普鲁斯长老请了来,与他商量眼角膜的事。
主教开门见山地问:“蒙养学堂现有的孩子,谁的眼睛最漂亮?”
普鲁斯想了想说:“有个叫野苇的女孩,眼睛很好看。”
主教点点头,断然说道:“那就她了,呵呵,也该着她有着这份荣耀,能给法兰西帝国的纯种贵族狗配眼角膜!回去后,你赶快把她弄病,送到教会医院里去,准备取她的眼球。”
普鲁斯长老领了指令,不敢违忤,一路上盘算如何才能把她弄病。
临到教堂时,他有了主意。
当天晚上,他加重了野苇的做工量,令她一夜没睡。
小石头过去帮忙,被他一顿教杆打了出去。
第二天早晨,又借口她做的都是次品,不准吃饭,别的孩子去上课了,唯独她要罚站,且一站一天,连一滴水也不给喝。
夜里又要她做工。
第三天又是罚站。
小石头见势不妙,趁人不注意,翻墙逃跑了。
他一直跑到尚璞门前,才敢喘口气。
乔载智看见了他,连忙跑出来接他进去。
小石头把野苇受罚的事说了,青桐早从乔治医生那里知道了教会医院贩卖儿童器官的丑事,因而十分担心野苇也遭此厄运。
他想了想说:“为今之计,只好再去找乔治医生,让他留心一下,看看最近蒙养学堂是否有孩子送到医院里去。若有,让他加倍小心,关照一下。”
他还让小石头再回蒙养学堂里去,免得被人发现异样起疑;并嘱咐他若再有风吹草动,速来报信。
乔载智担心他是偷跑出来的,回去会挨打,小石头说道:“不怕,我是翻栅栏出来的,再偷翻进去,应该没人发觉。”说完就匆匆走了。
青桐忙去教会医院里找乔治医生。医院里的医生护士都很忙碌,原来是卡法利小姐来住院了,而且病得不轻,发高烧、说胡话,医生忙着会诊。
教会医院条件简陋,因单间病房被领事馆领事的夫人占用着,卡法利小姐只好委屈一下啦,住进了大病房。
她的病根其实是被吓掉了魂,一直处于深度昏迷之中,中医可为她安神,西医却一时难以奏效。
乔治医生会诊已毕,在走廊里遇见了青桐,两人也用不着寒暄,青桐说明了来意,乔治叹口气说道:“上帝啊,他怎能这么虐待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呢!”
青桐悄声说:“怕的是又要割器官。”
乔治忙做噤声状,悄声说:“他们已提防我了,我在这里受人排挤,日子也不好过呢,手术也不让我参加了。我之所以留在这里,是为了穷人看病方便些罢了。”
青桐同情地看着他,劝慰说:“我家的医馆里也是给穷人看病的,如今大灾之后,人满为患,你若在这里有什么羁绊,就去我家医馆里行医吧。”
乔治点点头。
两人又说起野苇的事,乔治说:“我也不认识野苇,但凡是蒙养学堂里送来的孩子,我留心就是了。有我在,决不可让她遭了毒手。假如他们真那么做,我就跟他们拼命!”
青桐想了想,叹道:“唉,也不可鱼死网破,你只留心就是了。从明儿起,我打发尚公任与乔载智每天都来医院门口走几遭,你要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就告诉他俩,到时候咱再想办法。最好能悄悄把她偷出去,到我的医馆里去诊治才好。”
乔治又点点头。
因各自繁忙,不便久谈,陈青桐匆匆告辞了。
欲知野苇是否会遭毒手,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