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小鸽子带着青桐、王苍娃和乔载智来到分巡道衙门,却见闫道台正派了张师爷来向彭大人陈情,直到周爷送张师爷走了,小鸽子才领着三人来至堂上。
彭大人正铁青着脸,反复看张师爷带来的两份供状。众人候着,都不敢说话。
良久,彭大人才抬起头来,见他们几个都在一旁侍立,便皱着眉头说:“诸位请看,这是分守道衙门送来的当事人供状,何其详也!照这么看来,事实早已一清二楚。”
周爷双手接过看了一遍,一言不发,随手交给了青桐。
青桐迫不及待地浏览了一遍,顿时两股颤颤,冷汗也下来了。
原来,第一份是尚璞的供状,招认贪墨教会义款,后面有他的手印;第二份则是芊儿奶奶的供状,她说自愿把芊儿卖给尚璞为妾,由尚璞出面疏通官府,给她家修房,以抵鬻金,后面也有她的花押。
青桐连忙跪下,高呼冤枉。王苍娃和乔载智不明就里,但也跟着跪下了,帮着喊冤。
彭公虎目圆睁,盯着他仨看了半天,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对青桐说道:“你这后生,倒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我只是试探一下,若分守道衙门具结分明,那位尚先生也都招认了,你可还会为他申冤?如今看来,他相与了你这位朋友,也不枉此生了!”
青桐听了,长吁了一口气,下意识地用袖口拭去鬓角的汗。
周爷拉他们起来,彭公把供状随手一丢,说道:“这等胡说八道的东西,看它做什么?周先生,速传教会跟随尚璞赈灾的人等到案,另传赈济芊儿一家的公人前来问话,——也须打发温和之人,到芊儿所在村子察访一下,问明内情,且不可吓着她们。”
周爷答应一声,就去派遣人役,彭公一抬头看见小鸽子在侧,说:“芊儿家里嘛,就让小鸽子去好了,他待人和善,从不唬人。”
周爷与小鸽子都答应一声“嗻!”
这里彭公令人给青桐看坐,青桐谢了坐,又把尚璞如何帮教会赈灾,赈灾时如何被人算计,后来如何被闫道台邀去做幕宾,如何天天应酬作画,如何路遇芊儿一家,如何恳请官府赈济,都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还特意说了闫道台再三苛求《万象图》的事。
乔载智在他身后忍不住喊:“哼,他们还来抄了俺的家呢!”
王苍娃也激动地说了他俩对山里人的恩德。
彭公不吱声,只笑着颔首。
青桐他们回家以后,张有财又被衙役传唤到分巡道衙门去了。当时他吓得半死,踌躇着不敢去,衙役可不依着他,连推带搡地勒逼他去了。
到了衙里,他一见彭公那不怒自威的样子,早就吓掉了魂。彭公手捋虬髯,看着他不做声,突然“嘟”的一声,登时把他吓尿了裤子,好在他里面穿着一层夹裤,外面倒还看不出来,只是双腿间先热后凉,冷暖自知。他很快就把尚璞恳求他救济芊儿一家的经过,如实说了一遍,并磕头作揖,赌咒发誓地申辩:在这件事上,众人都无私情,只是看她娘俩可怜,才多赍发些银两盖屋。
彭公察言观色,见他并未扯谎,也便放过了他。
张有财灰溜溜地来到尚璞家里,仙芝见他神色恍惚,取笑说:“大哥初时还不敢去呢,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咋样?挨板子没?”
张有财立马换了一副面孔,厚着脸皮说:“谁说我不敢去?哼,我是见惯了大官的人,谁怕谁呀!这位彭大人见了我客气的很,请我落座吃茶,还陪我拉了半天家常,说了一箩筐的话。我总算是替我兄弟开脱干净了,一天的乌云都散了。呵呵,别看他面相那么威严,却真是个宽容的好官呢!唔,妹子还没找婆家吧,我路上听衙役说,他虽长着一部大胡子,可年纪不算老,至今还没娶妻室呢,要不让哥替你做筏如何?你要愿意,也算是当了官太太了!”
说得仙芝红了脸,一扭头:“去你的吧,谁嫁他这样的老头子!”
青桐也觉得彭大人确乎能给百姓做主,但毕竟没什么私交,怕他又听了闫道台的话,官官相护。“唉,这时要是能有个大官,写个帖子帮哥招呼一下,那就好了。”他想。
他甚而想起了钦差大人,他是拿了哥的字画,有私交的,求他出面也在情理之中,然而却又不知他身在何处。后来,他觉得还是求钱易靠谱些,他是个正直的好官,又是患难兄弟,求谁也不如求他!
为此,他又急急地给钱易写了一封信,心想:“这封加急信再寄过去,他总该看到了,无论如何也该出手了吧?”
他亲自去寄了信,回家和芳华、倩儿说了,大家都心急火燎地等着。然而他们都盼红了眼,也没等来钱易回信。
突然有一天,两个衙役来家说:“尚先生可以回家了,家人可愿去接?”
青桐与众人大喜过望,急忙让伙计去套车马。芳华忙问衙役:“他在衙门可曾受苦?”差役摇摇头。大家这才稍微放心。
芳华留倩儿在家铺床,说要把床铺软和些,相公在分守道衙门受了伤,回来可别硌着他。她则跟青桐一起去接。
不久,马车回来了,大家忙迎出去。青桐轻舒猿臂,将尚璞抱下来,一直抱进屋里放在床上。
可怜原本潇洒、挺拔、矫健的尚璞,遭此一劫,腰被打伤了,还生生地被打折了腿,余生能否站起来尚未可知;即便能站起来,也只能弯着腰、瘸着腿走路了。
陈怀玉早过门来,见大家都流泪,就劝说:“人都回家来了,就算是苍天开眼,还哭什么呢?”说着说着,看看尚璞的惨状,他却也忍不住哭了。
尚公任、尚可馨见爹爹的惨状,更是心疼得哇哇大哭。尚璞止住他俩的悲声,劝道:“哭什么呢?你们没读过《塞翁失马》吗?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我的腰腿虽折了,但经此一劫,总算知道官场有多黑了,——长官意志,决人生死,人一旦入了官场,必然失去自我,若不攀附,何以寄存?哼,从此,吾辈再不踏进官场半步。有此心得,岂非幸事?”
陈怀玉叹口气说:“唉,这话说得对。咱们小老百姓,都是蝼蚁一样的人,无依无靠,还是远离那是非之地,独善其身就好。”
尚璞苦笑道:“只是有件事未了,一直令我不得释怀。”
青桐忙问何事,尚璞叹道:“我在牢里听做公的说,芊儿的奶奶死了,只留下芊儿一个人,孤苦无依的,我,我想……”
芳华与倩儿听了,一下想起人家说的他要纳她为妾的话,不禁满心酸楚,当着外人却也不好说什么,怕落个不贤的名声。
大家也都揣度着尚璞的心思,却也不好再说,只叮嘱他多休息。
且说彭公,他查实尚璞的冤情后,知会了分守道衙门,惩处了做伪证的一干人。
原来,那两份供状都是伪造的,第一份是由张师爷写好,乘尚璞昏迷时拿他的手摁了手印。第二份则欺负乡下人不识字,只对芊儿奶奶说盖了房子、领了米面,要画押呢,要摁手印呢,——其实上面写的都是对尚璞的诬陷之词。
芊儿一家哪曾想到这些?再说,官差叫她们做什么,怎敢不依?于是糊里糊涂地画了押、摁了手印。因不识字,画押时衙役只教她奶奶画个圆圈,她哆哆嗦嗦地攥着笔,使了吃奶的劲,却画得一点也不圆,她还怕人家笑话呢。
那彭公破获疑难悬案尚且无碍,分守道衙门搞的这点小伎俩,岂能瞒得过他去?
只是小鸽子去乡下探查芊儿一家受赈济的内情时,却颇费了一些周折。因那里受灾的村民颇多,而只有她家受到了官府的优待,盖起了新房,有一干人心生嫉妒,都说:“要不是她家和官府的人攀亲,哪会得到这些好处?别看芊儿年纪小,家里穷,可人长得倒很周正,许是那个尚大官人看上了她,也未可知。”
她奶奶听了大家的议论,心里很憋屈,明明是人家行善,咋都说得那么难听呢?
后来,小鸽子又亲到她家去问,芊儿和她奶奶都矢口否认尚璞买他做妾的事。
分守道衙门的张师爷听说当事人翻供,登时急了,忙带着几个衙役来到村里,当众把她祖孙二人训斥了一通,并拿出她摁了手印的那份供状,传示众人。
众人都不识字,他便念给大家听,说是尚璞假公济私,败坏人伦,威逼芊儿为妾。
芊儿奶奶听到她画押的文书竟然写的是这种事,当场叫起了撞天屈。
差役便恫吓威逼她,又许以厚利,然而芊儿和奶奶却铁了心,绝不做愧对恩公、恩将仇报的事。
衙役们发了疯,将芊儿和奶奶关进了黑屋子。
深夜,老人趁芊儿睡着了,竟一根麻绳悬梁自尽了。
族长不得已,出面张罗着收殓了老人,又将芊儿委了他一位本家代养,前提是,新建的房屋归这位本家所有。
小鸽子知道了这些事,忙禀报了彭公。
彭公大怒,立时把张师爷及一干人等下狱治罪。
话说尚璞在家养伤,幸而腰椎未全断,能佝偻着身子走路了,但从此再也离不开拐杖。
他日日坐在门店里,望着门外发呆,盼着青桐来说话。
然而青桐家的医馆里突然忙乱起来,——有好多拉肚子的病人前来求医,青桐曾忧心忡忡地说:“怕是霍乱呢!只在似与不似之间。”因而他忙得没工夫来谈天了。
这一日,青桐照例不得闲,尚璞又在书画店里发呆。
突然门外又来了两个公人,冷冰冰地对尚璞说:“你贪墨教会善款的事虽然无凭据,但近日分守道闫大人又告你诽谤朝廷和老佛爷,这事若属实,罪过比贪墨义款还重!哼,你的事还没完呢!”
尚璞吓了一跳,他已被诬陷怕了,当面赌咒发誓:“苍天作证,我从没说过那样的话!”
两个公人又要拿他去分巡道衙门走一遭,当堂说清楚。芳华与倩儿吓坏了,忙去叫青桐。
青桐跑过来,打躬作揖地说:“这事我最清楚,他腿脚不方便,由我去跟大人说明好了。”
衙役看了看尚璞的腰腿,便也点点头,就带着青桐走了。
他见了彭公,把教徒乔大乖打着尚璞旗号胡言乱语的话说了一遍。
彭公一听,又涉及到洋人的教会,不由得眉头紧锁,因他也知道洋人难缠,涉外的事很难办,——前番他为老船夫儿子遇害的事去找洋人交涉,一直还没有眉目呢,今儿又冒出来个教徒乔大乖来,因那时平民入洋教后就受国际联盟庇护的!
彭公想了想,便遣小鸽子去灾民中察访,问问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到底出自何人之口。
小鸽子与灾民很好相处,果然打听清楚了,那些话实是出自乔大乖之口。
彭公这下心里有底了,就告知了分守道衙门实情;又将教徒乔大乖诽谤朝廷和小船夫被害的事叠加起来,再去洋人领事馆兴师问罪。
洋人对此心知肚明,他们见彭道台得理不饶人,也在心里怵了他,最后不得不保车弃卒,借口乔大乖贪挪教会善款,将他从教会里除名,任凭官府处置;却只包庇主教的妹妹罢了,暗中让她搭乘军舰回国。
彭公回到衙门,立即派人捉拿乔大乖。那乔大乖一时如同丧家之犬,灰溜溜地逃回家乡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