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张大户补授了分巡道道台,自鸣得意,带着乔大乖等几个家奴,盛气凌人地走马上任了。
他一到任,便盘算怎样捞钱,——他在钦差大臣身上可是花了血本的!
不光要捞钱,既然在本省做官,协掌提刑按察之事,他还要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抱怨呢。
在他心里,一直对乔广善一家积怨甚深,因芳菲不肯嫁他,他一直耿耿于怀呢。当然,这其中也有乔大乖在旁边挑灯拨火的功效。
前番他邀请钦差大人和金老爷到乡下游玩时,乔大乖就已和他预谋,暗中黑过乔广善家一回了:
当时两位贵人应邀去汶水泛舟,行过一程,张大户忽然指着南岸一处田园,大惊小怪地说道:“那是谁家的园子,好一派氤氲气象!”
乔大乖忙打千儿,回道:“那是南岸乔家村的族长乔广善家的田园,——小人就是这村的人。”
金老爷看了,也赞道:“看那里,绿植葱郁,好像有瑞气升腾。”
钦差大人对于望气一说一向很在意,忙手搭凉棚,仔细观望,竟也顺着金老爷说道:“嗯,果然霞光瑞气,不同凡响!——不过,似此祥瑞之地,不该由寻常百姓家所有,而应归皇家拥有才是!”
张大户听不得这句话,忙问一句:“大人是说他家田园有天子气喽?”
钦差大人一听到“天子气”,又仔细打量了一会儿,不置可否;却见张大户目光殷切地望着自己,便也有意无意地点了点头。
张大户自为得意,从此便要在“望气”上做文章,暗中盘算起坏主意来,竟将乔广善家害得家破人亡。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如今且说彭公一听新道台到任,松了一口气,就要到衙门交接公务。
周先生劝道:“不慌,先让小鸽子去探听一下,看看这位新任道台秉性如何,再见不迟。可先知会他一声,随时听他召唤。再说,您已成了一介布衣,若摸不着路数,冒然前去,处处被他辖制,白白受小人的气!”
彭公想了想也是,便点头应允。
小鸽子出门,乔载智便要跟他出去走一遭,小鸽子正想有人搭伙做伴呢,便笑着答应了。
二人来到分巡道衙门,小鸽子便找到留下来的那几个马弁,说彭公急等着与新任道台交接公务,随时听他召唤。
一个马弁忙进去禀报张大人,里头很快传话,说是没空,再会吧。
小鸽子和载智只好回家,原话对彭公说了,劝他耐心等待。
小鸽子又去打探了几回,那个马弁总说:“禀告张大人多次了,大人说是知道了,却总未提及交接公务的事。”
小鸽子心里焦躁,那位马弁叹气说:“唉,这位张大人是个慢性子,对公务不管不问。他每天都忙着会客,不是他去拜访别人,就是别人来拜会他,哪有时间理会公事?他自顾交接权贵,对俺们留下当差的却横眉冷对,俺们眼见不是事,再也不愿受这窝囊气了,就要丢了差事走开......”
原来,这张大户本是纨绔子弟,看见文案就头疼,哪肯去查阅卷宗、推敲案情?早把公务交接的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他心里惦记的是如何讨好抚台、藩台、臬台三位大人,如何酬谢京城里的靠山,如何交好本省的同僚,再者,如何盘剥前来告状的人,也好尽快捞回本儿。
似此,彭公如何能顺畅地交接公务?
张大户还嫌前任留下的马弁碍事,整天对他们吆三喝四、非打即骂的,很快把他们挤兑走了。
在同僚当中,数着他与分守道的闫道台投脾气,他俩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无话不谈。
一次酒宴上,闫道台对张大户说:“你我同朝为官,共为圣上效力,若终此一生,能得到一个‘文正’的谥号,也就此生无憾了。嗯,贤弟可知我朝追谥为‘正’的有几?”
见张大户一脸茫然,闫道台不禁暗笑他是个白丁,便道:“咱们在朝为官,若生前能够位极人臣,身后得到朝廷的谥号,那可真是‘生前显贵、死后哀荣’了。咱们文官的谥号,最高为‘文正’,历朝历代得这谥号的人寥寥无几,侥幸获得者,要么以功劳着世,要么有帝师之尊,——如宋朝的司马光,明朝的李东阳,都是位极人臣的人。咱朝的曹振镛大人也获谥‘文正’,他是三朝老臣,道光爷时官至武英店大学士、领班军机大臣,他一个门生曾请教他为官之道,他老人家说:‘无他,但多磕头,少说话耳。’正因为他多磕头,少说话,故而深得道光爷喜爱,曾颁旨赞他:‘人品端方,靖恭正直,历久不渝,凡所陈奏,务得大体,揆诸谥法,足以当正字而无愧,其予谥文正。’你看,他这‘多磕头,少说话’,可谓参透为官之道了。”
张大户听了,连连称是。
闫道台又开导他说:“恭顺处事,最为稳妥。岂不闻先朝曾有‘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之说乎?”
张大户既然不学无术,又哪知什么前朝逸事呢?只含糊其辞地哼哈了两句,又眼巴巴看着闫大人,等待下文。
闫道台笑道:“前朝成化年间,宦官当权,厂卫横行,朝中重臣皆不敢侧目,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上至内阁首辅,下至文武百官,都无所事事,习以为常。故当时的人编成歌谣,戏称当朝有‘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其中最值得称道的是内阁首辅万安,皇上问政时,他俱不能置对,唯叩头山呼万岁,于是人称‘万岁阁老’。继他之后,两位内阁首辅,也像纸糊的人偶一样,不理政事。其中一个还被人戏称为‘刘棉花’呢,你道为何?原来这‘刘棉花’也是内阁首辅,本名叫刘吉,他屡遭百官弹劾,却装聋作哑,拒不辞呈,稳居内阁,屹立不倒,像棉花一样‘弹’不坏,故而人称 ‘刘棉花’。哈哈,宰相尚且如此,那六部尚书就更不愿任事了,朝野上下,任由宦官、厂卫肆行无忌。唔,今日观之,要我——我也如此,管他呢,不论纸糊的也好,泥塑的也罢,只要有的官做就好!对此,贤弟意下如何?”
张大户又连连点头,甚而说:“兄台大人高见,下官佩服得紧。那庙里的神仙都是泥塑的,却人人顶礼膜拜,香火旺着呢,他要多嘴多舌,一次说不准,那就自掉身价了,还是纸糊的、泥塑的好。再者,千里做官只为钱,若能有的赚,那就更好了。”
闫道台哈哈大笑,说道:“弟也是个率直之人。说到有钱赚,我们出门做官的人,只须取自下边、送往上边就好,不去上边跑,谁认识你?”
张大户听了,忙起身敬酒道:“兄台见教的是,下官当拜您为师,今后诸事请多指教。今后弟若取了下边的,也有兄台的一份。”
闫道台突然正色道:“贤弟此言差矣,愚兄为官多年,却谨遵一个‘雅’字,从不贪图黄白之物。”
张大户忙问:“什么‘雅’字?”
闫道台自诩道:“吾本一介书生,自有文人的通病:喜舞文弄墨。没事也写两笔字,画两幅画。”
张大户恍然大悟地说:“是了,弟侥幸识得一位户部侍郎,也有这雅好;还有那淮安的漕帅,也喜好这个。嗨,大人既然有这雅好,待弟打发人去书画店里搜罗些好字画,送到府上去。”
闫道台摆手说:“不劳,不劳,愚兄对字画是宁缺毋滥的,世间的凡品,我还真看不上眼呢。却有一幅字画,我一直爱得不行,虽近在咫尺,却求而不得,寤寐思服,苦杀我也!”
张大户忙问端详,闫大人屏退左右,与他附耳低语一番,最后说:“贤弟若能帮我得到此画,情愿奉送五千两银子!”
张大户一听五千两,登时两眼放光,说道:“此话当真?”
闫道台拱手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张大户拍案笑道:“好说,好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待我一索子将他拿了来,胡乱安个罪名,就问他个斩监候,逼他家里拿画赎人,还怕他不依!”
闫大人苦笑道:“这恐怕不妥,前番查问了他一番,那些罪名却被前任分巡道彭珙给剥离了个干净,大白于天下,无法追问了。再者,他亦与钦差大人有旧,往日与学道也交往过的,若闹大了,反于你我不利。如今只好从长计议,伺机而动罢了”。
张大户恨恨地说:“你不说我倒忘了,前番皂吏来说,前头罢黜的那个彭珙,就寄居在他家。他是一个革员,灰溜溜走了便罢,却又不识好歹,几次三番地打发一个小子来,说要交接什么公务。哼,有甚公务好交接?——府库早被我给撬开了,倒也查不出有什么亏空,他在道台衙门积攒的银子,兄弟我花销起来倒很顺手呢,哈哈!如今他等着交接,就让他傻等着吧,弟有吏部的敕谍和告身,堂上又有官印,用不着他来衙门絮叨,哼,交接个甚?”
闫道台听了,只笑着摇头,却也不再说什么了。
彭公在尚璞家等着,心里不踏实。一天,周爷说道:“既然这位道台是个慢性子,不若让我去拜会他一下,与他约个日子,好让两位大人见面。”
彭公点头。
周先生带着小鸽子去了,彭公在家翘首以待。
不料两人很快就回来了,周先生似乎还挨了打。小鸽子不待问,就愤愤地说:“那个狗官,借口周爷辞职,摆明了是不伺候新官,因此恼羞成怒,喝令胥吏轰我俩出去。其中一个叫乔大乖的,当着新官的面,从背后给了周爷一闷棍,打在了后脑勺,差点将他打晕。他还要打呢,多亏了咱留下的几个弟兄护着,俺俩这才躲出衙门来了。”
彭公听了,气得脸发紫。
尚璞忙察看周先生伤势,只见后脑勺红肿,有血溢出,忙命小鸽子扶到青桐医馆里诊治。
这里彭公就要去分巡道衙门理论,尚璞劝他稍沉静一下,理理头绪再去。
这时仙芝过来了,说周爷头部受了外伤,须静养几日,那边处处是病人,只好替他包扎了,待会儿送回来。
尚璞问:“这几天怎地不见桐弟过来?”
仙芝叹口气说:“嗨,我哥哪有空?这些日子来求医的人踏破了门槛,大家都惴惴不安的,说是霍乱呢!公任那孩子家来没跟你们说吗?外面已经死了很多人了。我哥天天唉声叹气的,想要去报官,让官府出面治瘟。可爹爹怕惹火烧身,执意不肯放他去。”
彭公听了,腾地一下站起身,吼一声:“什么?霍乱?这等瘟疫,一旦传播开来,人命关天,岂能儿戏?只靠陈家医馆,如何能救得千家万户?这本是分守道衙门管的事,我原是朝廷命官,今就去那里报官,看他能拿我怎样?”
说完,不由分说,抬腿就走。
尚璞只好跟着他去,仙芝忙跑回医馆里告诉了青桐。
恰好陈怀玉回后院净手了,不在店里,青桐怕彭公和尚璞去衙门说不清楚,便叮嘱了尚公任几句,自己撒开手里的事,赶着他俩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