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公走后,尚璞对官场失望透顶,愤懑、沮丧、无助……,这些负面情绪与日俱增。
后来他彻夜无眠,人就像丢了魂儿似的,整天昏昏沉沉的。
尚公任欲为爹爹把脉,开药方安神助眠,尚璞却拒不就诊。
尚公任没法,只好请陈家父子过来。陈老爷子亲自把脉,尚璞不好推辞了。
陈老爷子的药虽能使他入梦,然而也只迷糊一时半会儿,很快便惊醒,浑身大汗,又瞪着大眼,通宵达旦。
青桐转而替他针灸,疗效方才持久些。这日他又来针灸,尚璞摇摇头说:“兄弟不必费事了,我病不在身,而在于心,无药可医。”
青桐留下来陪他说话,倩儿置酒,二人痛饮。
尚璞流泪道:“愚兄自幼孤苦,幸蒙恩师抚育长大,十年寒窗考了个秀才,本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先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不料恩师却又早早亡故,自己衣食不济,不得不辍学教书。不经意间亦身入官场,岂知其中竟昏暗至此,我大清的江山社稷,早晚断送于这蝇营狗苟之辈。芸芸众生,生于末世,覆巢之下,安得完卵?奈天下苍生何!”
说完,抱坛痛饮,酩酊大醉。
自此,尚璞日日买醉,借酒消愁,逐渐成瘾。
这一天,尚璞从沉醉中醒来,百无聊赖。转头环视时,眼光落在了恩师留下的那块端砚上,不知怎的,这块陪伴了他半生的砚台,竟然又唤醒了他那沉寂已久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夙愿!
许久不作画的他,心念一动,便又拿起画笔来,呵了几口热气,化开冻笔和那砚池中的墨汁,画了一幅水墨雄鹰展翅图。
却说芳华和倩儿早早起来,去厨下备饭,——因担心尚璞的身体,许久以来她俩一直是亲奉汤水的。
今见相公精神甚佳,早起作画,深感宽慰,忙与倩儿钉在壁上看了,十分赞赏。
倩儿面带喜色地说:“待会我把它好好裱起来,挂在中堂上。”
尚璞摇头道:“裱好就行,不用挂。以后若再遇见像彭公那样的好官,赠给他就是了。”
芳华听了,冷笑道:“嗨,天下哪有那么多好官?不是我说你,你已年逾不惑,处事却总是太过天真。如今,三条腿的蛤蟆好找,一心为民的好官却难找!”
倩儿也点头说:“就是呢,人都是会变的,一进了大染缸,就会染得如乌鸦一般黑。单说你那好钱易兄弟吧,他本来也不错的,可后来咋样了呢?自从他当了那什么将军,可曾来过一封信吗?唉,咱家摊上那么大的事,给他写了那么多信,连一封都没回!哼,人家当了大官了,眼里哪还有咱这小老百姓?”
尚璞不愿听她俩说自家兄弟的坏话,然而一时却也无从辩驳。他肚里憋气,只好长叹一声,摸起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厢房门口,突然大声吆喝一声,督促乔载智、小石头和几个孩子去书房里读书。
这天傍黑,尚璞又是一场大醉,抱着个酒葫芦沉入梦乡。
早晨起来,尚璞呆坐时,突然想起一件事,就趁着芳华、倩儿在跟前,郑重地说:“哎,你俩,——我有一桩心事,一直搁在心里,七上八下的,想尽快把它办了。”
她俩忙问啥事。
尚璞说:“就是那个芊儿,昨晚我梦到她了。她在梦里说,自从奶奶死后,她衣食无着。她奶奶可是因我而死的,明儿我就去她村里,把她接到咱家来住。”
她俩听了,顿时想起此前人们传言他纳妾的事,今见他残疾了还要接她来,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她俩对视了一眼,都沉默不语。说来也怪,她俩共侍一夫,心中毫无芥蒂,反而再容不下第三个人掺和进来。
芳华见尚璞痴痴地望着她俩,等待下文,心想:“他倒也是个痴情汉子,念在她奶奶因他而死的份上,就退让一步,成全了他俩吧。”想到这里,她万般无奈地点了点头。
倩儿见主母已点了头,也只好顺从地答应一声。
然而,两人毕竟内心不畅快,都冷着脸不再看他。
尚璞百无聊赖地看着外面,那树梢飘零的残叶,地面凝结的残雪,令自己心中的寒意更浓了。
严冬的早晨,处处寒气逼人。尚璞带着妻妾,坐了昨日雇好的马车,一路颠簸着往芊儿的村庄驶去。
路上,天气又阴晦了。芳华和倩儿都穿了厚厚的棉衣,坐在车篷里揣着手,腿上盖着一条被子。她俩一再让尚璞也进来坐,别老在车头,腰腿受了寒不是玩的。
尚璞不做声。
车把式也问他:“这大冷的天,先生不在城里待着,跑到乡下干嘛去?”
尚璞只回一句:“走亲戚去,再跑快些。”
车子在芊儿的村头停住了,因下了雪,村内又多是石路,马蹄打滑,车把式只在村头等着。
尚璞还记得芊儿的家,在村西头,孤居村外。他只好佝偻着身子,领着妻妾,一步一滑、一瘸一拐地行走在石路上。
途经一户人家时,有个老叟出来抱柴禾,他看见尚璞,虽然以前见过,此时却不认得他了,因他弯腰瘸腿,已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尚璞向老人打听芊儿的近况,老人叹口气说:“芊儿?那孩子命苦。她奶奶死了,又没个近亲,只有旁支。族长就让他的一个堂侄管她吃喝,只是一件,她的房子须归他堂侄所有。嗨,这样也好,强似一个人活活饿死呢。族长逢人就夸,说他堂侄对待这孩子挺好,他有时去看,还曾见她捧着肉骨头啃呢。嗯,这都是别人的家务事,外人也不便打听,还是少掺和些好。”说完,抱起柴禾家去了。
尚璞听了,心下大慰,便携了妻妾,沿着崎岖的石路往芊儿家里走去。
遥看官府为她重建的房子,孤零零地立在村西,虽然孤单,倒也挺拔,与村中低矮的茅舍截然不同,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那是胥吏有意为之,以示对尚璞给她家特殊的关照。
三人来到篱笆院前,却见铁将军把门,篱笆门被锁得牢牢的,院子里也静悄悄的,看样子是家中无人。
三人很失落,只好揣着手在门口等待,因脚冷,都跺着脚逡巡着。
等了一会儿,总不见人,倩儿说要不咱们回去吧,等暖和了再来。
尚璞正在犹豫,却见院内篱笆墙根有一个人从狗窝里钻出来。只见她身形瘦削,头发凌乱,上面沾满了稻草,脸上瘦得像刀削似的,腮帮和耳朵上满是冻伤,蜷缩的手指沾满泥灰,手背上也有几处冻伤,单薄的破衣烂衫裹在身上,越发让人觉得她瘦骨嶙峋。
她瞪着两眼,揣着两手,哆哆嗦嗦地来到柴门前,怯生生地问:“谁呀?大人不在家。”
三人吓了一跳,尚璞定睛一看,那凄美的小脸,不是芊儿是哪个?
他万万想不到这孩子竟落到这步田地,眼泪瞬间就下来了。他扔了拐杖,伸出颤抖的手,想探进篱笆抓住芊儿,芊儿吓得倒退一步,不敢过来。
尚璞说道:“别怕,我是你尚伯伯……”
那孩子仔细打量了一下,见这个身子像弓一样的人,那脸庞确有尚伯伯的模样,才将信将疑地走上前,又仔细辨认了一下,果真是他!
她“哇”地一声哭出来,喊道:“尚伯伯,俺奶奶死了,俺的房子给人家了,他让我住狗窝,我冷。俺在窝里三天没吃东西了,我饿……”
尚璞说不出话来了。
芳华和倩儿也早已忍不住了,齐刷刷地扑到篱笆门前,一边晃门一边说:“妹子不要怕,姐姐来了,姐姐在呢!”
尚璞见那篱笆门扎得很牢,还布满了葛针,心中大怒。他想了片刻,一下抓起拐杖,佝偻着身子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芊儿以为他不管她了,隔着篱笆墙喊“尚伯伯,尚伯伯……”直到他转过屋角看不见了,她才又缩手缩脚地站住,回身去钻狗窝。
芳华和倩儿怕尚璞在雪地上滑倒,忙追过去。
你道尚璞去哪?原来他心中气急,想起老叟的话,说是族长将她交给他的堂侄照管了,房子也归了他,便去找族长评理。
然而却不知哪是族长的家,他仨来到那位老叟家门口,叫出他来,说了芊儿的惨状,气愤地问族长在哪。老叟却不愿管闲事,只说族长在镇上有铺子,天冷了就到镇上过冬。
他仨又问他的堂侄在哪,老叟说:“谁知道呢?他和他浑家都是好吃懒做的人,横竖不拉理,又好赌,估计这会子正在镇上的赌坊里呢,也未可知。”
尚璞听了,看看阴霾的天空,雪花舞得密了些,天寒地冻,一片肃杀。他往地上杵了杵拐杖,掉头毅然往村外走,他要坐马车去镇子上找他们评理去。
正在这时,老叟指着远远的两个人说:“那不是吗,有时人很邪门,说着说着他俩就来了。”
他仨转头一看,只见朦胧的雪絮中,相扶着来了两个人,男的四十多岁,带着狗皮帽子,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袍,身边是个妖冶的女人,穿着貂皮大裘,还有个狐狸毛斗篷。
二人未到近前时,那老叟已吓得偷偷溜进家里,把大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了。
尚璞叫住那俩人,问男人道:“你俩可是族长的堂侄?”
那男女一愣,问道:“你是谁?问这个作甚?”
尚璞不回他话,质问道:“芊儿的房子归你住了,你却为何让她住狗窝?又不给吃的,也穿不暖,这寒冬腊月的还穿单衣!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那男的大怒,骂道:“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村里除了族长,没人敢管我!你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哪凉快哪待着去!”
尚璞大怒,喝道:“大胆,我是分守道衙门的帮办,是由道台大人亲自委派的,来查访她家灾情好转没。分巡道大人与我也是老相识,凡诓骗他人房屋的人,一律以夺人财产论处!你占了她家的房子,却将她赶进狗窝,须严惩不贷!”
那人一听,心里害怕了,忙换了一副笑脸道:“失敬失敬!可不是小人强占他的房屋,是族长召集合族人公议,让小人夫妇照管她的,这才搬来同住。可惜她太顽劣,整天挑吃捡穿,人又懒,她在屋里住不惯,只喜欢抱着狗睡。嗯,有一回与狗争肉骨头啃,生生地把狗给气死了,她就独自占了狗窝。小人夫妇也看着不像样,打骂了几回,但她在里面住惯了,不愿回屋里住。今儿大官人您来查访,正好训诫她几句,她必是顺从您的!”
尚璞听了,差点把鼻子气歪了。然而此番为的是来接芊儿的,也不能与人斗气,只好说声:“这哪能听你的一面之词?待我带她回衙门细问。”
说完,冲妻妾使个眼色,返身跟着那俩狗男女回芊儿家。因尚璞佝偻着身子,腿也瘸了,男人还多瞥了他一眼,心道:“官府委派一个残废来回访,真是衙门里无人了。唔,这两个小娘子倒是娇艳可人,如今官差出门,竟也找女伴了?”
他俩眼不住地往芳华和倩儿身上瞟,他浑家瞪了他一眼,他才收起心猿意马。
这里芳华和倩儿搀扶着尚璞,三人紧跟慢赶,好容易又来到芊儿的家,男人掏出钥匙打开篱笆门的锁,芊儿听到哗啦啦的锁链响,又从狗窝里钻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后面的尚璞,惊喜地叫到:“尚伯伯!”
那一对狗男女一听,用狐疑的眼光重新打量他仨一番,这才说道:“哦,你该不是被衙门逮起来的那个姓尚的吧?哈哈,咋地,今儿放出来了?是来迎娶新人来了?”
尚璞闻言大窘,芳华和倩儿也满脸不自在,竟一时不知如何出言搭救芊儿,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