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载智领着弟弟、侄子回到家里,见众人忙里忙外布置花堂,贴对联、挂灯笼,还杀猪宰羊的,说是要给他娶媳妇。
载智不想成亲,急得跺脚、碰头,说什么也不答应。
可他爹却不由着他!
原来,乔向廷对二儿子的婚事也很慎重的,他反复问李显、李赫,章家的家境和品行到底怎样?因他俩常去送货,对章家的情况比较熟,他俩都说:“没得挑!”
他还托魏铁担专程跑了一趟,到那个县城打听一下悦来布店主家的品行,更晓听一下他家女儿的德行。
所有的布店都说:“好!”
那些开粮店的也赞不绝口,说章老板仁义,粮荒时他家不涨价,因他有一颗善心。
魏铁担回来说了,乔向廷这才放了心。
因载智很快就要去天津机器局做事了,时间紧迫,须特事特办,乔向廷便托曹师傅做媒人,知会了章老板。
章老板早就对乔家了如指掌,当然愿意,两家就这么订了亲。就等送过联门帖子,娶新人进门拜花堂了。
载智见了这些,觉得就像扎进了湍流漩涡里,只能随着水旋转,有力使不上,嘴里说的都没人理。
他娘倒是过来看了他几次,一再说:“都打听好了,章家果然是个好人家,闺女也不错。”她说着说着,就露出喜滋滋的神色来,让载智觉得娘也不那么贴心了。
载智三天不吃不喝。
他爹嘱咐家里人:“他不吃是他不饿!可别往外说,要让亲家听说了,还不得笑话咱没家教?”还发狠说:“把饭端出来,别放他屋里,再饿两天就好了!”
她娘心疼得不得了,当着当家的却也不敢说什么,只能随奉着说:“这孩子不知好歹,爹娘还误他咋的?”
载德心疼弟弟,夜间偷偷让浑家做饭送给他吃,可载德也是犟脾气,一口也不吃。
这一晚,夜深了,载德又来到后罩房里,——因西厢房装饰成洞房了,载智暂时住后罩房。载德劝弟弟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已二十四五的人了,咱村同龄的人有的快要抱孙子了,爹娘怎地不着急?”
载智也不跟他顶嘴,只说:“你不懂,爹娘也不懂。自古大丈夫何患无妻?待我功成名就之后,自然会寻一门好亲戚,不劳父母忧心。”
载德追问:“那你何时才能功成名就?再说,你就要去给官府办事了,也算小有所成了吧,也正该成家了。比如我吧,刚中秀才时,心比天高,可直到今天也文不成武不就的。幸亏前些年娶妻生子,你嫂子虽不是那月宫的嫦娥,可俺俩不也过得和和美美吗?俗话说知冷知热结发妻!你别老想那七仙女下凡的故事好吧?”
载智说:“说你不懂,你是真不懂。我要的不是七仙女,而是想找个知我、懂我的人,不是那整天摸秤杆子、揣斤掂两的商人,要我和一个满身铜臭气的女人在一起,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
“那你要个什么样的?”
“最低要知书达理,嗯,最好能懂点新学,开朗爽利的。就像尚伯伯和尚伯母,她作画,他就作诗,琴瑟和鸣;就像咱舅舅和舅母,舅舅会看病,舅母就会抓药,也是天作之合。如今我学了新学,若和枕边人讲点新东西,却如同对牛弹琴一样,你说憋气不憋气?”
“会读书?懂新学?你以为你是在选女状元呢?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就像你嫂子,她斗大的字识不了几个,不也能生孩子做饭?她伺候老的拉扯小的,哪一样比人家差了?好兄弟,听哥劝,我娶了妻室这些年,深知一个道理,就是:娶妻不问丑和俊,守家做活是好人。你可千万别心高气傲,挑挑拣拣的。”
载智委屈地说:“谁挑来?就这一个还不曾见过面呢,既不知她长得怎么样,也不知他性情怎么样,路上遇见了也不认识!咱爹早给定了,还用我挑吗?唉,这世人都糊涂,难道不知强扭的瓜不甜,捆绑不成夫妻吗?”
载德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人们都是这么过来的。再者说了,要人人都想先会面后订婚,那岂不成了私定终身了?难免做出那不才之事!那样的女子,贞操何在?”
载智听了,低头不语。
载德又说:“你口口声声说人家是个卖布的,那咱家也不就是个织布的吗?谁比谁高多少呢?人家好歹还是城里的呢!再说,‘男当下配,女望高门。’说不定人家心里也还不如意呢,只是性情温顺,听从父母之命罢了。你还为这事绝食呢!别的不用想,你只想想咱爹,自从你绝食,他嘴上不说软话,可也吃不下饭去,好几天了何曾吃进一粒米?他外头张罗着厂里的事,回家还张罗着你的事,那些办事的人,事事都问他,他顾了家里的,想着外头的,眼窝都眍?了。这些年他开工厂,你又不是不知道,出了两回事了,差点把命搭上。你年轻人几天不吃不喝行,爹爹年纪大了陪着你挨饿,你要他为你把命搭上不成?”
载德说着,不禁抽泣起来,载智听了也哭了。
载德搂着他的肩膀说:“好兄弟,听哥的话,天下只有父母真心不误自己的孩子。你就要外出做事了,难道父母就不记挂着你?如今兵荒马乱的,你在外一天,父母的心就悬一天。前一阵有个彭公来,又讲起他和尚伯伯、咱舅舅的遭遇,咱爹知道在外做事太凶险了,我猜摸着这大概是他急于给你成亲的缘故吧,早些留下个一男半女的,大家放心。他可能怕不吉利,所以不好明说罢了。唉,这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好兄弟,听人劝,吃饱饭。我说的都是大实话,你听哥的话,准没错!”
载智擦了擦眼泪,使劲点点头,让哥回屋。
他绕到前院,见爹娘屋里还亮着灯,便对里头说:“爹啊,娘啊,儿子想明白了,我听话,愿意成婚。——我饿了,要吃饭了,爹。”
乔孟氏在东厢房听见了,她一骨碌爬起来,掂着小脚跑着去热饭了,她先给上房里送去了些,又给小叔子送去一些,直到这时一家人的心才敞亮起来。
大喜的日子到了,花轿抬到了村口,载智披红挂彩去迎新人。
新媳妇被从大花轿里接出来,换乘小敞轿。红裙忽闪之间,露出脚来,却听村里一个孩子说声:“啊,好大的脚啊!”真是童言无忌,不料却引来了围观几个女人的窃笑。
载智顿时一阵脸红,热辣辣的感觉从脖子一直传到脚跟。
他十分气恼,心道:“你这商女,长了一双大脚我不怪你,你却不该不懂掩饰,在这样的场合让我蒙羞,实在可恨!”
由此他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他却不知这姑娘天生率真,就是让她去见天子,她也是素面朝天不加粉饰的。
当天,载智就像一个木头人似的,人家叫他磕头他就磕头,叫他起身他就起身,叫他敬酒他就敬酒,叫他送客他就送客。然而他却不愿说话,大喜的日子里,他总共说了不到两句话。
夜晚,众人散去,新人早已除去了蒙头红,载智连正眼也不瞧她,只坐在灯下看书。
新媳妇却钟爱地偷眼看他,见他即便冷着脸也掩不住那分英俊和帅气,心里十分甜蜜,盼着他能主动跟自己说句话。然而不知为啥他却总是冷着一张脸。
该安歇了,新媳妇打来了洗脚水,伺候他洗脚。载智猛不丁来一句:“你起开,用不着你!”
新媳妇愣了一下,只好侍立在一旁。
载智把脚伸进盆里,叫一声:“烫死了,你要谋害亲夫啊?”
新媳妇心里疑惑:“不热啊?我用手试过了的。”却又不好说出口,只得去舀凉水,往里兑了一点儿。
载智又伸进去,说声:“怎地冰凉了,你手头就没点准数吗?你在家卖粮食与人家锱铢必较,怎么给相公倒点洗脚水,反倒这么笨手笨脚的?走开,不用你了!”
新媳妇知道她嫁了个难伺候的主儿,只好默默地走开,去放下水瓢,又回来侍立。
载智自己洗完了脚,新媳妇赶紧拿毛巾去擦,刚碰触到他的脚,他闷哼一声:“你离我远点,你一碰我,我就浑身出麻气!哪凉快哪里呆着去,别让我不自在!”
新媳妇只好怯生生地递给他擦脚布,他却不接,她只得放在椅背上,他才拿了,擦干了脚,又穿好鞋袜去灯下看书。
新媳妇忙去替他挑拨灯芯,让光线稍亮一些。
载智皱皱眉,讥讽道:“俺家比不得你家,你家是商贾巨富,俺家是小门小户,俭省着点吧,哪舍得这么费蜡烛?”
新媳妇苦笑了一下,她不知大喜的日子他为啥总这么没好气,新婚之夜又不好问,只好默不作声,去床沿坐着耐心等待。
夜已三更,载智见她还不睡,冷冷地说:“你睡就是!我习惯夜读,通宵达旦。你这千金小姐只怕熬不住,等也白等。”说完,故意扭转了身子,背对婚床。
新媳妇仍悄无声息的,待一会儿,她又蹑手蹑脚地过来,给载智披上了一件鹤氅。
载智不耐烦地抖了抖肩膀,好在未曾抖落,新媳妇才悄无声息地去床上和衣睡了。
载智秉烛夜读,一宿只靠着椅子打了个盹儿。
天刚拂晓,他就开了门,独自去野外散步了。他看着寂寥的天空,长长吸了口气,一边往前走一边想:“早饭后就走吧,越早越好,强似在家里别别扭扭的。连大哥说起,他虽读了这些年书,可一点也不懂得两情相悦的道理。屋里这个女人太令人生厌,明知人家要看脚,她却不分场合,毫不遮掩,自曝己短。我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他经过自家的工厂时,那里还紧闭着大门。他又想起在此谋生的那些伙计,他们身上的懒散和懈怠,那种频出废品却事不关己的态度,让他十分痛心。他不由得想起尚伯伯来,此时更懂得他为何一心要开民智、办义学了,他是为了唤起世人的精气神来,让大家脱胎换骨!
他回到家里,却见新媳妇已经给爹娘请了安,倒了尿盆,正在上房套间里收拾被褥什么的。
爹娘坐在厅上,抽烟的抽烟,挽籫的挽籫。
他也忙去请了安,然后匆匆回新房去洗漱,见新房里也已收拾得干净利索。
东厢房里的哥嫂也起来了,都去上房请了安,便开始一天的忙碌。
乔孟氏只淘米、洗菜,专等新媳妇下厨。
按风俗,全家今儿都要尝尝新媳妇的厨艺,这个也不用别人说,依莲更不会给新进门的媳妇立规矩,这都是女人在娘家时被训导过了的。
新媳妇在上房洒扫已毕,果然又去厨房里跟嫂子做饭,乔孟氏也不支使她,只是笑嘻嘻地看。新媳妇懂这风俗,便挽袖剔甲,和面、切菜,炒、溜、焖、炖,手脚麻利,来来去去,行动自如,不像那小脚女人走路那么费劲。
饭桌上,色香味俱全,大家吃得也都很开心,无不对新媳妇投来赞赏的目光。唯有乔向廷,因见载智早早就起床出去了,心存狐疑,偶尔抬头看看儿子,又看看新媳妇,却又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饭后,载智就向父母跪下,说今儿要辞行,机器局那边等着用人。
他娘愣了,忙偷眼去看新媳妇,却见她稍有不安,随即泰然自若。
乔向廷却似没听见,摸索着找火种点烟,载智忙去抽屉里找来洋火盒,划着一根凑到爹爹烟锅跟前,直到烧着他手指了,他爹也不理睬他,仍在那里拼打火镰火石。
载智又划着一根,凑到他的烟锅上,他爹却一转身,说声:“我用你呢?你的意思是机器局里没人了,急等用人,就等着你?你就去呗!就像你有多大能耐似的,那里离了你就转不动了?你给我听着,今儿俺闺女要回门呢,晌午她家就来人接,——你要敢走了,试试!”
说完,也不抽烟了,他磕打净了烟锅里未燃尽的烟丝,起身去工厂了。
早饭后,魏铁担、孙来银和狗剩子就来家里忙着摆桌椅、抹板凳、洗刷酒器。不一会儿小黄也过来了,说酒肆里的酒菜订好了,还是按昨儿的喜宴订的,晌午就送过来。载智见大家又忙活起来了,也就不好意思再说走的事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