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新媳妇在织布厂理,见阿胡领着一个人进来,那人却不知这里有新媳妇,只顾对乔向庭求告:“员外可怜我一家。我家是小本生意,在镇子上才开了一家布店,贵厂送去了一批货,我不在家,店里的伙计就收下了。我因开张不久,为了挣个好名声,无论进出都是现银交易。等我从外地回来,看到柜台上摆的布,有好些脱穗的,还有的是接起来的线头,疙瘩噜簌的,实在不好卖。求您看在我以诚相待的份上,退回现银,收回那些布来,我多少支付些路费,您看中不中?”
乔向廷一听,脸腾地就红了,他倒不是嫌这个人来退货,他是羞臊自家的布竟然不堪到了这个程度。他赶紧拉那人起来,向他作揖道:“这位小兄弟不必客气,是我们做得不好,耽误您的生意了。我这就打发柜上的,将银子如数退赔,至于那些布嘛,就当我为老弟赔礼的了,留在那里贱卖了吧,好歹能见俩钱,也算是白占乎一回柜台。”
那位店主早听说“乔家布厂”的老板为人仗义,今儿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便打躬作揖,不断地道谢。
乔向廷忙令大黄去找了老田来,让他去柜上查查账,把这位店主的货款退给他,老田去查了回来,退给他二十三两银子。
谁知那位店主愕然道:“不对啊,我店里明明付了三十两,怎么到了您柜上短了七两?”
说完,还拿出他家柜上的底子来看。
大黄见了,怒不可遏,登时就要去查看是谁去送的货;载智在一旁看了也十分气愤,盼着能立时查清问明。
不料乔向廷突然说声:“算了,既然这位掌柜的说是三十两,那就三十两,不必查了。退给他三十两!”说完,铁青着脸回屋里抽闷烟去了。
那位掌柜如数拿到三十两银子,笑容满面地走了。
曹师傅也很气恼,可因他是抓技艺的,也管不了那么多。但此事的起因终归是因布不合格带来的,他为此也很羞愧。当然,也不仅是技艺问题,更在于伙计们的漫不经心,看机器时,常有睡觉、拉呱、抽烟、发呆的情形,即便出了残次品,反正都由东家兜着,他们照样开支;而东家又是个好脾气的人,所以时间长了都越来越懈怠。
这些事,乔向廷也都知道,可一时也没什么好法子可想,只盼着乔金宝能快些脱去孝服,早些来管事,他也好有个依靠。
今天最让乔向廷心里不得劲的是:新媳妇第一回来工厂里,就遇见这么没面子的事,他心里很羞愧。
老田送那位店主走了,又回来叹口气说:“唉,要照这样下去,咱作坊非黄了不可!”
他又一眼看见新媳妇还站在院子里,就问:“二少奶奶,刚才的事您也看到了。您家里是开店铺的,既有布店,又有粮店,你家老爷子最懂经营之道,你给咱出个主意,怎样才能管好厂子,去了这些糟心事!”
新媳妇微微一笑,说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懂什么生意经?还得靠诸位大伯大叔大哥多上心,大家齐心合力,才能把作坊做好!”
载智见老田问她,怕她不知深浅乱说一通,便领她去榨油厂去看看。
榨油厂离纺织厂不远,老魏见二少奶奶来了,忙往屋里让,又沏茶又倒水的。
载禄和庆勤果然跑去坊间一人拿了一块花生饼,那是轧油剩下的渣滓轧成的饼,卖给人家做饲料用的,但尚有余香,孩子们嘴馋,都爱吃。
老魏看见他俩一人拿那么大一块,搁往常早去制止了,今儿因二少奶奶在这里呢,只笑着说:“少吃啊,出了油的,没一点养分了,吃多了胀肚子!”
从榨油厂出来,载智本想直接回家的,载禄和庆勤却没玩够,仍要沿小溪走走,看看清澈的溪水。
新媳妇正想散心呢,便跟着向河边走去。大家沿着溪岸在一排野核桃树下走着,不料树上的一颗核桃熟透了,风吹落下来正砸在庆勤的头上,庆勤咧嘴想哭,她婶子连忙蹲下身,一边摸着他的头,一边拿话哄他。
庆勤仍止不住泪,新媳妇想了想就说:“我一见核桃落下来砸了你的头,就想起一个新故事来。讲给你俩听,好不好?”
庆勤很愿意听故事,也就不哭了,他与载禄边走边听。
新媳妇讲道:“我在家里时也爱看书,我弟弟有本书很有趣。书上说,外国有一个人叫‘牛顿’。”
他俩一听就笑起来,说:“姓牛就姓牛呗,偏偏叫‘牛炖’。嗯,把牛炖了,正好吃肉,说得我都馋了。”
新媳妇笑道:“我可不是给你俩讲炖牛肉的故事噢,——牛顿是个人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他发现了好多好多新道理呢。有一天他在苹果树下喝茶,一个这扪大的苹果从树上落下来了,‘啪’的一声砸在了他的头上,他‘哎吆’了一声,砸了这扪大一个疙瘩,哈哈。”
她一边比划,一边夸张地说着,他俩又哈哈笑起来。
“他可没哭,他就想啊,这苹果熟透了,就从树上落下来,倒是很常见的事,可是它为什么不飞上天,也不飞到别处去,偏偏要掉到地下来呢?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你俩说,到底是为什么?”
他俩嘻嘻地笑,说:“不为什么,一直就是这样。”
她笑了,说:“可人家牛顿思来想去,一下想到一个道理:就是:这地上肯定有一种吸引力,把苹果给吸下来了。就好比咱们人,跳起高来,总要落回地面一样,人也是被地面给吸住了!他想到这里,也顾不上喝茶了,赶紧回屋拿起鹅毛翎子笔,蘸了蘸墨就写,一下就写出一个万有引力定律来。这下他可出名了,走到哪里都受人尊敬。你看,同样看到果子落地,他怎么就能想到这么多呢!以后,你俩也要学会动脑子,好不好?”
他俩听得怔怔的,不住地点头。
载智在后面听了,不由得对妻子刮目相看起来,心想:“‘蒿草之下,或有兰香。’没想到她还知道这些呢,以前真小瞧她了!”
却又听她说:“外国有好些有趣的故事呢。嗯,你俩刚才见过咱家作坊里烧洋油的机器吧,知道它是怎么发明的吗?”
他俩此时看她也已像看天外来客一样了,只是摇头。
她说:“是一个叫‘瓦特’的外国人发明的……”
他俩一听又笑起来,说:“外国人的名字真奇怪,瓦特?就是一块很特别的瓦呗,哈哈。”
她也笑着说:“他是很特别,不然他能发明蒸汽机吗?他是怎么发明的呢?有一天他坐在炉子旁边烤火,偶尔看到烧水的壶开了,热气把壶盖顶起来了,他心里就想:既然热气能把壶盖顶起来,要是造一个墩子盖在大锅上,让热气顶起来,再把热气关了,它又落下来,让它通过杠杆和齿轮带动轮子转动,那该多好啊。后来他经过多次试验,终于发明了蒸汽机。开始是用炭烧锅炉的,后来又改烧洋油了,还发明了气缸,用起来方便多了。你看咱的工厂,机器一发动,就轰隆轰隆的,带动纺纱机和织布机转起来,多么快当啊!得省多少人力!等你俩长大了,也去官家的大工厂里开机器,到那时什么也都能造出来,老百姓也就什么也不缺了,日子也就好过了。”
载智听了她的话,这简直就是自己想要说的话啊,没想到她哄孩子时就能轻松说出来!
这下他可真的佩服她了,不仅佩服,而且是那么的欣赏和喜欢她,怎么看怎么养眼。
载禄和庆勤当然更崇拜她了,自己的娘亲可不知道这些事!
他俩就去溪边采一些蒲草、野花,编成草帽送给她。她不愿戴,他俩就在溪边追着她戴,她仨跑啊、跳啊,她幸亏没裹脚,跑起来轻松自如。
她自从来到这里,也从没这么开心过,她一边跑一边笑,那银铃般的笑声简直把载智的心都陶醉了。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娶她过门,其实是捡着了一个宝!
她仨跑累了,都回到载智身边,坐在石头上歇息。载智突然问妻子:“哎,你家店铺里的伙计多吗?”
她听到相公竟然主动跟自己说话了,忙扭头,爱意浓浓看着他,说:“不多也不少,两处加起来,十来个呢。”
他问:“岳父怎么管他们的,大家也都混日子吗?”
她笑道:“才不呢。他们都各有分工的事,站柜台的也都有专属的货物,都按销量计酬,舍不得混日子,多销多得呢。”
载智听了,点点头,又问:“是否有伙计报账时弄虚作假,从中占便宜啊?”
她说:“这个就看怎么对账喽。凡经手钱财的事,都得两人以上去操办,管物的不管钱,管钱的不管物。那管账的先生都要两下里核对,爹爹也查验完了才能下账。他老人家与账房先生夜夜算账,每天算到很晚才散,一天一清。”
载智大为叹服,自言自语地说:“爹爹的工厂里怎么就不能这么做呢?账目管得也太过混乱了些。”
她笑笑,说道:“也可以那么做啊。”
他忙问:“纺纱、织布,大家合作,怎能分清谁做的多,谁做的好呢?”
她似乎早已想过这里头的事似的,说道:“可以买一些帖子来,写上伙计们的名字,谁当班纺的线穗子,就贴上谁的帖子;织布的也是,谁当班,把布匹织到哪里,就在那儿贴上他的帖子。以后用着线穗子,哪个穗子不合格,就查谁的过错;织的布也这样,哪一段有失误,就问谁的责。有过错的要么扣工钱,要么就让他赔付所耗原料钱,那样谁敢懈怠?等着卖布挣了钱,谁纺了多少穗子,谁织了多少布,都有数的,帖子在那摆着呢,就按数计酬。这样谁还偷懒?多做多得呢!账目也好办,就照俺爹的办法,多人协办,一天一清。”
载智听了,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由得又抓起她的手来,由衷地说:“你真是个女诸葛,是我的贤内助!”
她羞涩地一笑,低下了头。
载智又问:“在工厂里老田问你时,你咋不告诉他这主意呢?”
她柔声说:“我一个女流之辈,心里虽然有点小主意,可怎好逞强?真要有主意,回来告诉你不就是了。”
载智喜得无可无不可,恨不能当时搂她入怀,然而有俩孩子呢,只好忍住。
他突然问一句:“噢,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把新媳妇差点气乐喽,心道:“拜堂成亲这么多天了,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她哪知道,载智一起头是不怎么愿意的,哪在乎她的名字呢,再说,跟她回门时岳父只管她叫“闺女”,岳母总叫她“妮儿”,直到今天他是真不知道她叫什么呢。
她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只好叹口气说:“小女子姓章,贱名:子晗。”
乔载智听了,心说:“啊,章子晗,多么好听的名字,跟她面容长得一样,是那么的明媚阳光。”
在载智现在看来,她虽不似伯母芳华那么高挑,然而却是“增一寸则太长,减一寸则太短”,虽不似妗子芳菲那么白皙,然而却是“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这世上她正是无可挑剔的人,而自己,无疑成了世上最有福气的人!
晚饭时,载智对爹爹说了子晗的主意,乔向廷听了说道:“这孩子倒是一包心眼儿。好倒是好,只是有些过急些。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伙计们家里都不富裕,来给咱做工也不容易,送货啦进料啦,有时难免从里头捞点油水,这我也知道,只是他不该暗里伸手,有难处说就是了。唉,不管咋着肉烂了在锅里,便宜不出外就行。以后再说吧,慢慢来,急不得。”
因为子晗跟婆婆和嫂子在厨下吃饭,倒也没听见公公的这番话。
饭后,载智不再待在上房伺候爹爹抽旱烟了,他等母亲来了,给二老道过了安,就早早回房了。
从这天起,他和子晗情投意合,如胶似漆起来。
时间过的飞快,一晃半月又过去了。城里转来了钱易的信,问载智何时可去天津机器总局报到。载智反一时舍不得走了,倒是子晗劝他说:“大丈夫志在四方,你既然一心到外面做大事,哪能这么儿女情长的呢?”
她替他收拾行李,想得细、带得全。
夜里,她又嘱咐他:“在外要照顾好自己,记得添衣服。我在家孝敬父母,你不要牵挂家里,也别老惦记我……”说着,她却先哭了。
那一夜,二人缠绵悱恻,不觉东方之既白。
翌日,早饭桌上,他爹又再三嘱咐:“在外凡事要忍一句、息一怒、退一步,千万不要争强好胜!咱家出个吃官饭的不容易,做事务必用心,不可懈怠。咱家虽不是大富之家,但也有田有产,衣食无忧,可别贪图蝇头小利,因小失大。另,自古贪杯多误事,在外可别饮酒啊!”载智都一一答应着。
饭后,一家人送到村口,铁担早已雇好了马车,载智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众人都回去了,子晗却独自又跟了一段,直到望断纤尘,才含泪回来。
依莲等着儿媳回来了,见她哭得两眼红红的,心里也难受,就回屋对乔向廷说:“唉,还不如不给他俩成亲来,这俩孩子乍分开,你看把个新媳妇给舍的,可怜见的!”
子晗在家侍奉公婆,帮大嫂操持家务,一点儿也不闲着。她用操劳,排解对夫君的思念和牵挂。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