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乔向廷倒在地上没了气息,把老魏急得在地上打滚,眼泪鼻涕一起流,满脸沾上了尘土。
魏铁担又向门外跑,边跑边喊:“救命呀,来人呀!”
要不怎么说善人有善报呢,恰好有个行医的土郎中从这里经过,他听到有人呼救,紧跑几步赶过来,见有人在地上躺着,他麻利地拿出一包针来,挑了个最大号的,先去扎人中,捻了几捻没动静,又扎百会穴,还没动静,再扎膻中穴,后来又在内关、合谷、涌泉、足三里都下了针,还不停地用手捻着。
良久,就见乔向廷皱皱眉头,嘴唇、手指稍微动了一下。郎中看见了,忙加重了手法。就见乔向廷睁了睁眼,张开了嘴巴,胸口呼嗒呼嗒地动起来了,他终于开始喘气了!
大夫起了他人中上的针,大声地和他说话,乔向廷似乎也开始听懂人声了,嗯、啊、噢地答应了几句。大夫又起了别处的针,再让人把他蜷起来,两三个人合力揽着他,渐渐觉得他身上有热乎气了。
乔向廷眼珠转了转,四处找人一般,突然张嘴哭道:“兄弟啊,你怎么不等等我啊?我刚才去找你,你却飞走了,不等着我啊。你在那边别动,等等我啊……”
老魏这才对大家说:“钱将军没了,我俩在屋里说这事呢,没想被东家听见了,把他急死了。”
众人也都一直等着钱易的回信呢,听了这话,才知道他为什么不回信,也都叹息起来。
大家见乔向廷还在半死不活地哀号,连忙附身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东家您得保重身体……”
乔向廷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是半死不活地哭。
众人把他抬回家里,他又哭昏过去好几次。
连日来,他奄奄一息地地躺在炕上,不吃不喝,他本已花白的须发,更是大把地脱落,不几天的功夫几近秃顶。
他的脸更是瘦削的吓人,似乎皮包骨头一般,颧骨眉骨都凸出来了,依稀可见骷髅头的模样。
他浑身滚烫,不时昏厥,也许是他的魂魄在追寻义弟,一会说龙王邀他和钱易、彭公去水晶宫喝酒,一会儿又说他和小鸽子、王苍娃打渔,一惊一乍的。他不停地胡言乱语,把跟前人吓得不轻。
有一次依莲给他喂水,他半死不活地不张嘴,依莲好容易用筷子撬开了他的嘴,他突然说了一句:“我不在你家了,快给我收拾了上路,钱易兄弟在前头等我呢,要是晚了,就赶不上船了。”一句话把依莲说得心酸得不得了,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样落在乔向廷的脸上。
曹师傅等人来看他,依莲哭道:“他老是这么胡言乱语,也难怪呢,寻常念叨的义弟,说没就没了。人乍一没了,他心里能舍得?可总这么失魂落魄,也不是个活人了。人没了魂,还能活吗?这可怎么是好?”
好在邻村有一个下大神的仙姑,魏嫂说:“麻利着请人家来跳大神吧,花钱多少是小事,好歹能叫回魂来,他才能醒过来呢。”
老魏忙去叫,那仙姑来了,看了就说:“你家当家的果真是丢了魂了,丢得可不近,隔着山、隔着海呢。叫回来也不容易,须得摆下香堂,待我装扮好了,请下大神来附在自己身上,跳大半天,还不定能否招回魂来呢。”
这时依莲顾不得一些了,忙让人摆香堂。
那仙姑就装扮起来,穿得千奇百怪的,浑身尽是条符,手持法鼓跳起来。时而敲鼓,时而手舞足蹈,嘴里一会儿唱,一会儿又念些咒语,跳到要紧处,那身段都不是寻常人能够扭出来的,果然是大仙附体了。
她卖力地跳了大半天,竟然不觉得累,大家都称奇,觉得此时她就是神仙。有的人便在旁边顶礼膜拜。
然而屋里的病人却毫无起色,仍是那么昏昏沉沉的。
待大仙收起了法身,那仙姑一下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起来。把众人吓了一跳,本待去扶,有些懂的人伸手拦住,说:“这是大仙与肉身分离,不可惊扰她。”
果然,大概待了有半个时辰,那仙姑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此时她才觉得筋骨酥软,累得说话也没了力气。
依莲过来道谢,仙姑说:“这是跳得最狠的一回,大仙费了好大劲,才把你当家的魂找回来,赶明儿就能醒过来了。这下好了,等着瞧好吧。”
依莲见仙姑累够呛,忙让章子晗去屋里包了一两碎银子给她。仙姑接了,说:“我回去就给你家添香,给神仙的,我可不花。”依莲让人管了她饭,这才送她走了。
当夜,乔向廷果然睡安稳了,不再那样胡言乱语,大家都很欣慰。
第二天早晨,大家都来探视。乔向廷已睡醒了,在床上躺着,瞪着大眼不说话。众人到跟前和他说话,他就像听不见一般。
载德扶他坐,他就坐起来;春草喂他饭,调羹递到嘴边,他却不知道张嘴;夏叶帮着扒开他的嘴,他就张开嘴;饭喂进去,他却不知道闭嘴咀嚼了。夏叶又用手托着他的下巴,闭合了几下,他也就闭合几下,不用手托嘴巴就那么张着,眼见就像个活死人了。
依莲、载德、载禄、春草、夏叶、乔孟氏、章子晗、庆勤、庆俭、庆信等人哭哭啼啼,六神无主。
老魏猛想起来了一个人,那就是观音禅院的了空大师,他是悟道的高僧,不仅是个世外高人,而且与东家也很投缘。他对依莲说:“找他来,准能给东家叫回魂来。”
众人也没别的好办法,只好让他套了车去请。
老魏一路狂奔,到了才知道了,恰巧空大师闭关入定去了。
老魏急得什么似的,在寮房里团团转。
好容易等禅师出关了,便催着动身。
禅师笑道:“一切随缘,施主心急什么?”
老魏说:“急着去救命啊!”
禅师道:“缘起缘落,皆有定数。你且去,我须待吉时才动身。”
老魏抓狂说:“人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那里人命关天,你却在这里磨磨蹭蹭,哪里像个出家人的模样?快些动身,少不了你的香火钱!”
了空说:“出家人四大皆空,贪图你什么香火钱?你自管去,我随后就到!”
说完又闭目诵经,入定去了。
老魏不得已,只好赶车疾奔而回。快到村头时,就见东家大门口站着好些人,原来都说他家又做法事呢,又都来添香。
老魏几步跨进去,却见了空禅师正盘腿在上房里打坐,乔向廷躺在一把藤椅上,听他讲法呢。这下把老魏惊住了,等他回过神来,才小心翼翼地走到禅师身边,噗通跪下,磕了三个头,口称“活佛”。
乔向廷终于活过来了,说话的气息也足了,走路也有劲了。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发人四处报丧。
大家诧异地问:“家里人都好好的,哪能说这样的丧气话?谁家宅院里平白无故办白事?”
乔向廷生气地说:“我兄弟没了,还能不发丧?还有彭大人、小鸽子、王苍娃呢,他们可都是我的亲人,是为国捐躯的义士,该不该祭奠他们?超度他们?”大家都没话说。
依莲也很通情达理,对于诸位义士的死,她也悲伤不已,何况钱易还曾跳进运河里救过娘家爹的性命呢!她也同意让人四处报丧。
魏铁担忙说:“省城里不要去了,他们都已为烈士带过孝了的。尚先生哭干了眼泪,还哭出血来了呢!”乔向廷听了,想起尚先生那瘦弱的样子,又耳闻他双眼哭出血来了,心里既追思逝去的,又牵念健在的。他心绪又不宁静起来,禁不住又痛哭了一场。
就这样,乔向廷家立了四块牌位,把钱易小时候在这里穿过的衣裳,还有彭公、小鸽子和王苍娃来村里时睡过的枕席、被褥等物,摆在正厅当中,供亲友们祭拜。
吹鼓手轮番奏一些哀伤的曲子,乔载德听了,说道:“屋里祭祀的都是抗倭烈士,不应该这么悲悲切切的,而应奏一些慷慨壮烈的曲子。”
乔向廷听了,深以为然,于是让吹鼓手们吹奏些《将军令》《十面埋伏》之类的曲调。
十里八乡的有志之士,也有来祭拜的。
乔向廷夜夜守灵,了空大师在灵前陪坐。
前后供奉了七天,了空大师也做了七天的法事,然后将烈士们用过的东西送到乔向廷家祖林里,都建了衣冠冢。
乔向廷又在临终搭建茅庐,住了半月。乔载德和乔载禄想替回爹爹去,说由他俩为钱叔叔守孝,乔向廷不依。好在有了空禅师伴着,此时大家也不再十分担心。
然而乔向廷的饮食却减了大半,他总是吃不下。他那身形瘦弱的就像一片残叶了,似乎大风一吹,就能吹走一般。
每次儿孙到祖林中送饭,依莲都做乔向廷最爱吃的饭菜,可每次都剩回来大半,他还不如了空禅师吃得多呢。了空吃得是素斋,后来乔向廷也要在坟前斋戒,不再动荤腥,连未见日头的鸡蛋也不用。
家里人都担心他的身体,去跟乔向宽说了好几次,过了七七四十九日,乔向宽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时,才约了孟达礼一起去劝。孟达礼由乔载禄搀着,颤颤巍巍地来到林上,前去每个烈士墓前施力,然后才到茅庐前劝乔向廷回家。
了空禅师等他俩劝得差不多了,这才说:“人神须各安其道。若总有阳气在英灵跟前升腾,反不利于忠魂凝聚,他们亦恋恋不舍,未免迷失方向,难以速乘般若船,早得越过苦海,往生极乐世界。”
乔向廷听了,只得哭道:“兄弟们安息吧,等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也埋在这里,和你们作伴。”
乔向廷回家后,了空禅师又在村里逗留了三天,日日为众人设坛说法。
夜里乔向廷跟他打坐,他一再对乔向廷说:“施主你心地仁厚,虽时运驳杂,久后却归宿非凡。你要知道,功名利禄皆身外之物,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家令郎每日读书虽勤勉,但也不必使他过于自苦,还是讲求实用为好。切记,切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放下即自在。善哉,善哉!”乔向廷都一一应着。
了空后来欲言又止地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家风须防堤溃蚁穴,戒律宜立,不得不严。人一旦沾染恶习,则很难戒除,你家须防着外患侵扰。惜乎一切皆前缘注定,非人力可违也。呜呼,人多无明,总难顿悟。阿弥陀佛,及早抽身,脱离苦海,才是正途。善哉,善哉!”
他似懂非懂,只是点头。
了空临走前,乔向廷嘱咐依莲备好香火钱,以答谢禅师一而再、再而三地前来救拔善人。依莲让章子晗筹办了五两银子。可了空走时却分文不取,仍念着佛号飘然而去。
过后,乔向廷咂摸了空大师的话,总疑惑大儿子命里或许没有官运,或者外头有什么恶人来加害自家的人。
这几天,孙骡子家的事又萦绕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他又回到了此前的臼窠里,觉得后辈中还得有人做官,才能在这世上立足。
于是他又想起二儿子来,因他毕竟曾在官办的工厂里待过,那里虽不是什么官府衙门,但好歹也是由官家派员操办的营生,里面的大人也算是朝廷命官罢,要是在那里做得好,似乎也可转成坐堂的县官的,况且他曾一度做到了副提调,也未尝不能再谋个更大职位的。——他一直不知道二儿子曾做过襄办大人。若是谋了更大的职位,也许就能做县官了吧。县官虽是个芝麻粒大小的官,却也是一方父母了,总能为民做主了,咱的孩子做官,自然是要为老百姓主持公道的。那样,也就不怕外头的什么恶人来欺负咱了。
他盘算来,盘算去,于是又打发老魏进城,一边送粮,一边要转告乔载智:“大丈夫志在四方,安邦定国才是英雄本色。要么再回那什么制造局,给人家说句软乎话,好歹再留在那里做事。以后谨言慎行,谋个带品级的职位,以备转隶,才是正途!”
魏铁担到省城里,一五一十地把话说了,其实这也正合尚璞的心思。
尚璞怕乔载智不听他爹的话,便“挺身而出”,带其父训教,疾言厉色地令他再度“出山”。
乔载智没法子,只好又打起了外出谋事的新谱。
他心知肚明:既然自己已向机器制造总局递交了辞呈,那里肯定是回不去的了,自己也着实不愿回那乌烟瘴气的地方。他想起了林旭临别时说的话,他折服于这些有学问、有抱负读书人,他愿意追随他们,为了胸中的抱负,而与有志之士同生共死。
他想明白了这些,于是重整行囊,告别亲人,赴京投奔林旭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