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乔载智和乔金宝回到村里,路过家门而不入,让车把式把车赶到乔金宝的门外来。乔载智先下车去叩门,因他是商人打扮,又蓄了胡须,曹云纤开门竟没认出他来。
乔载智笑着说:“婶子,你不认得我啦啊?好,那么你看后面这个人您还认得不?”
说完一闪身,把乔金宝拉到前面来,曹云纤“妈呀”一声跌坐在了地上,又抬头确认了一遍,掩面啜泣起来。
乔金宝的眼泪瞬间也就下来了,说:“孩他娘,你别怕,我没死!我回来了!”
曹云纤全身大震,一边往里跑一边喊:“娘啊,您的宝贝儿子他没死!他,他回来了!”
他娘已是个年迈体弱的老人,满头银发,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出来,用了浑浊的眼睛看着他,登时愣住了,旋即扔了拐杖张开两臂,等着儿子入怀,一边哭道:“我的儿,这些年你跑到哪里去了?把娘的眼睛都哭瞎了,你要再不回来,那可就见不着娘了!你那媳妇和孩儿,也等你等得好苦,你媳妇的头发都白了一半儿了!”
乔金宝扑在娘怀里,哭个不停。
那牧羊女站在后面,不知所措。
乔金宝回头叫她来见母亲,她乖巧地过来,学着跪下了。
他娘还问:“这是谁家的闺女?”
曹云纤见她背着个孩子,登时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就走过来,向她跪了下去,吓得牧羊女倒退了几下,曹云纤哭着说:“好妹妹,没有你,也就没有这个家了。从今儿起,你为主,我为仆,我情愿当牛做马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牧羊女不知所措地说出两个字:“不,不……”
乔载智见他一家人团圆了,趁人不注意悄悄回自己家来了。
家里的人正为了他的安危而焦灼呢,见他突然从天上掉下来,还打扮的像个唱戏的大胡子一般,又高兴又好笑。
乔载智把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一家人都说;“好险!”
乔向廷说:“回来就好,以后咱哪里也不去了,爹再也不逼你了!”
他只是苦笑,然后说了乔金宝的事。
大家都很惊喜,忙去看他。
这时全村的人都知道乔金宝回来了,他家院子里站满了人,反而对乔载智的归来漫不关心了。
乔金宝一家人骨肉团圆后,在家安居了十来天,便带着妻妾来乔向廷家里行礼了。说话间,他和曹云纤一再要归还当年乔向廷赔付他家的银钱,——如今成了工厂的股份了。
乔向廷哪里肯要?两家推让了半天,后来还是老田出了个主意,说那些股份两家各半罢了。
两家见对方都很犟,也只好同意了。
这么一来,乔向廷家多了王苍娃捎回来的十六两,仍是大股东,乔向廷又成了名副其实的东家了。
当然两家亲如一家,也无所谓谁家占股多了。
乔载智从此留在老家,要么去厂里管管事,要么窝在家里读读书。
他每次读书时,都会想起自己在渔港上捡到的本小册子,上面写的兴中会的纲领,总让他陷入沉思,他越想越觉得那上面写的有道理:既然身居庙堂之高的满清权贵们冥顽不化,只为自己着想,而且整个朝廷快要变成洋人的朝廷了,那么今后靠它还有什么指望呢?唯一的出路只有破旧立新,那就是革命,正如兴中会誓词写的那样:“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合众政府。”
有时他在内外无人的时候,也会从枕席底下拿出那把洋枪来擦拭,等擦得一尘不染了,就对着窗外的树干瞄准,一边想象着顽固派丑恶的嘴脸,一边用枪比划一下,嘴里还“啪”的一声。
每天晚饭以后,他哥仨都会陪着爹娘坐一会儿,伺候爹爹抽旱烟。大家拉着闲呱,乔载智就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革命上引,稍微透露一下自己想去南方参加兴中会的心思。
可当他说得太直白时,他爹就使劲敲敲烟锅子,说:“这心思可要不得,这是谋反的大罪,要杀头的!”
他哥也说:“嗯,何止杀头,还要株连九族呢!”
三弟乔载禄却不以为然,满不在乎地说:“呀呸,什么狗屁朝廷,县太爷抓了我去,打得我屁股疼。谋反咋了?谋反也好吧,夺了狗官的大印,也打他的屁股!哼,要我,也想投革命党了!”
乔载智没想到三弟能说出“革命党”三个字来,疑惑地看着他,他只好说:“我……我是听镇子上人说的。”
他爹冲他一瞪眼,呵斥一声:“你哪里能学一点儿好!”
他仨见爹爹瞪眼了,也就不敢再吱声了。
乔载智有时跟大哥独处时,也会谈起这个话题,乔载德的头仍摇得像货郎鼓一样,噤声说:“嘘,小声,小声,小心隔墙有耳!好兄弟,我劝你趁早收了这份心。先人早就教导咱说;‘学成文武艺,卖于帝王家。’你把帝王给推翻了,学一身本事卖给谁去?”
乔载智听了他这冥顽不化的话,只能摇头冷笑。
一天夜里,待子晗跟他温存过后,他也提起这话头来,她枕在他的臂弯里,忽闪着眼睛看着他,静静听他说完,就低声说:“嗯,改朝换代,古已有之。那就看朝廷立得住立不住了?唐太宗不是说过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要是官府把老百姓逼上梁山了,不造反咋活?”
乔载智没想到这么一个弱女子,竟真个与自己志同道合,就激动地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直到她喘不过气了才松开她。他真为自己摊上这么个志同道合的屋里人而感到庆幸!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西乡里陆续来了一些庄稼汉,他们到处说:“俺们是冠县义和拳,要杀洋人、灭贪官。今奉大师兄的指派,来贵地设坛教拳,只要练成神功,就可以刀枪不入。大家都来学啊!”
于是就拿长矛扎脖子,木柄都弯曲了,仍插不进去。
大家见了都很惊异,就有人呼哥唤弟,相约加入义和拳。
孙来银苦大仇深,一听他们要杀洋人、灭贪官,二话不说就入坛了。
乔载智曾与他攀谈过,问他都学了什么功夫,那些拳民练拳干什么。他义正言辞地对少东家说:“我听二师兄说,只要学会了功夫,就联合起来杀洋人、灭贪官,教训那些为非作歹的教民!”
乔载智眼睛一亮,心想:这不就是革命吗?杀洋人,灭贪官,我之夙愿也!从那天起,他也十分热衷于练拳的事了。
他父兄十分担心,怕他又会招来事端,何况康党的事还没完呢。乔载智只说:“我是为了学点功夫,强身健体的。再说他们还说要杀洋人、灭贪官呢,别忘了,咱们的厂子就是被洋人强拆的!”
乔载禄在一旁听了,立马来了精神,跳起来说:“好,好,我也要去学。等学会了神功,我第一个就去杀洋鬼子,再杀打我屁股的赃官!”
他大哥一下把他拨拉开,说:“去一边吧,你十几岁的毛孩子,连大刀片子都舞不动,学个屁功夫!”
然后对爹爹说:“咱家老二自幼好动,他愿意练拳就让他练吧,一者确能强身健体,二者也能防身呢。”
他爹犹豫了一会儿,看看载智的身板,也就同意了。
于是乔载智正式入坛成了一个拳民,可惜无论他怎么用功,都练不成刀枪不入的本事。
孙来银练拳也很刻苦,他耍的拳叫梅花拳,赵拳师也曾经亲自来传授过他,他颇得拳法之精要,辗转腾挪的功夫了得,然而仍不能刀枪不入。
义和拳来了之后,镇子上的乔二乖听说了,因自己年老体衰,就让儿子乔占鳌入了坛。
大师兄见练拳的人越来越多,就在县城立了总坛,领着师兄弟烧香祭坛,然后齐诵坛规:“毋贪财、毋好色、毋违父母命、毋犯朝廷法,杀洋人、灭赃官,行于市必俯首,不可左右顾,遇同道则合十……”
后来外地的拳民又聚拢来了不少,都是自备刀斧箭弩,自带干粮铺盖,虽与本县义和拳互不隶属,但凡是议定杀洋人、灭贪官时,他们也都闻风而动,冲锋陷阵,不避刀斧。乔载智非常钦佩他们,自荐为拳民筹办粮食补给等物。他叫着孙来银,日日往返于家乡与县城之间。
当地有一些厂矿是洋人霸占了百姓的土地后开办的,大师兄便带着拳民去那里杀洋人,不料他们早就跑回城里的洋人领事馆里避难了,拳民只好砸了厂的洋物,乔占鳌之徒便顺手牵羊抢了值钱的东西。
领事馆的洋人怒不可遏,再三向衙门抗议,要求官府缉拿拳匪。
官府见义和拳势大,一时也不敢轻动。
那乔占鳌尝到了抢掠的甜头,便暗自纠集几个弟兄,密谋去抢劫张大户的园子——虽然他在张大户手底下做事,但心里早已惦记上了园里那诱人的财物,这足见他是一个毫无忠义之心的奸邪之徒。
于是好些拳民在他的蛊惑和煽动下攻入园内,把西洋镜、洋钟摆等洋物砸了个粉粉碎,乔占鳌都用黑纱蒙了脸,混杂在其中洗劫财物。
张大户不敢和义和拳硬抗,仓皇逃到省城里,向分巡道衙门里控诉一番——他本是被革职的道台,仍常与衙门里故属交往,就连现任道台也走的十分亲近。
道台大人忙去禀告臬台大人,臬台大人又禀告了抚台大人,巡抚衙门乃行文晓谕各道府州县:“素有不安分之徒,或投坛附和,或仿效装束,鱼肉乡里良善,务须严加防范。”
官府因而对义和拳十分警戒。
乔占鳌等人抢劫张大户的园子后,越发得意,凡是此前与他不睦的商贾富户,他也罗织罪名肆意去掳掠。许多拳民也禁不住他的煽动,多有参与其中的。
那些商贾们找到大师兄哭诉,大师兄震怒,便开坛请神,严惩同道中的败类。
乔占鳌等人受罚后,灰溜溜地跑回镇子上去了。
洋人领事馆一再要挟官府镇压拳匪,官府不敢违拗洋人,便暗中调拨绿营兵,伺机弹压。
乔载智在运粮途中见绿营兵调动,十分警觉,一再提醒大师兄要多加提防。
大师兄因眼下义和拳势头正旺,毫不在乎,说:“俺们都有神功护体,刀枪不入,怕他们何来?”
乔载智摇摇头,就从衣襟里掏出自己的洋枪来,挥一挥说:“真要是官府跟咱们翻了脸,到时候还得靠这个! ”
岂料大师兄惊叫一声,喝斥道:“大胆,你既已入了义和拳,怎敢还私藏妖物?你又不是不知道——俺们既要杀洋人,也要灭洋货!”
说完,令人把那把洋枪夺下,要在大庭广众中砸烂。
乔载智大急,口无遮拦地喊道:“谁敢?这是林大人临别时送我的信物,这可是真家伙,叫我防身用的。”
大师兄一听,“咦”了一声,说道:“看不出,你年纪轻轻,不光私藏洋物,还敢私通清妖来,那就更罪加一等了!”
当即喝令将乔载智拿下,反背着手绑上了。
孙来银忙过来为少东家求情,大师兄不允,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把洋枪砸了个稀烂。
乔载智大叫:“你们砸了我的信物,与土匪何异?”
大师兄最恼恨官府诬他们为“拳匪”,一听到“匪”字,火冒三丈,喝令将他押到神坛旁边的碾坊里去,待明日正午开坛请神,处罚乔载智。
孙来银叫苦不迭,夜间只好蹲守在碾坊里看护着他。
谁料当晚官府就和洋巡捕联合动手了,洋枪队排成几排,啪啪啪地对着手无寸铁的拳民射击。
那些庄稼汉都迷信自己会神功,以为真的刀枪不入呢,一边喊着“冲啊,杀啊!”一边毫无惧色地向前跑,却前赴后继地倒在血泊之中了。
当枪声响起时,乔载智在碾坊里呼告,要大家趴下避弹,可惜在爆豆一样的枪声中,谁能听得他的呼声?只有孙来银抱头蹲在他旁边,侥幸躲过一劫。
有些落在后面的拳民眼见不是事儿,只好倒地装死。
等官兵和洋人撤走了,幸存的人就把乔载智给放了,他和孙来银一起帮着抢救伤员,并护送他们回西乡去疗伤。
后来他俩留在那里跟着拳师练功夫、杀洋人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