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载德如愿以偿地去参加文会了,果然那个张大友待他十分热情,因他老早就听说乔载德的文章已到了火候,学道衙门主持的科考每年都评判他为优等,故而张大友寸步不离跟着他,一门心思讨教做文章的学问。
乔载德平时很少出门,从来没有同道中人对自己这么敬重,因而也对他十分客气,加之他又是个实诚人,在切磋文章时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俩很快就成了知己好友。
这个张大友专门邀请乔载德去家里拜见了他父亲,原来他在家排行老大,后面几个兄弟姊妹都是继母生的,他小时候看尽了继母的白眼,——正所谓“后娘的拳头、夏天的日头”。直到他长大进了学,继母才稍微有了点好脸色。
然而她在钱财上却仍看的紧,早早与他分家另过了。
如今他也只守着几亩薄地养活妻子和一双儿女。
偶尔爹爹偷偷接济他几个,被继母知道了必要闹得鸡飞狗跳才罢。
乔载德知道了张大友家里的事,心里很同情他,也断不了接济他几个,张大友好生感激。
不久文会就散了,张大友非得要跟着他来家拜见高堂,进一步探讨学问。乔载德只好答应了,带他见了父母,两人一起在乔家撰写应时文章。
乔向廷见张大友面带忠厚,对他也不见外,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他。
这时他心里越发很佩服二儿媳的远见了,觉得有了张大友伴考,儿子中举那是迟早的事——最好能像中秀才时那样一个榜首一个榜尾。
而让乔向廷更加庆幸的事还在后头呢!
有一天,张大友告诉他父子,他有个表姨夫,姓秦,十年前捐了个中书,如今在礼部供职,他在京城为官多年,肯定认识好些文章大家,甚而可能认识翰林院的人,要是能得到翰林的指点,那么文章精进自不在话下,那么秋闱就能荣登桂榜了。
乔向廷大喜过望,就让载德和张大友拿着自己最得意的文章去托那个表舅引荐翰林投刺。
张大友也只是那么一说,没想到乔家却当真了,一时十分为难,说自从母亲去世后,他家与这个姨夫走动的就少了,近些年来更是断了来往的;再者,即便要去,自家囊中羞涩,连点盘缠也拿不出来,如何去得?
乔向廷望子成龙心切,便说道:“你这孩子太心实,既凡叫你去,岂有让你出钱的理儿?所有的盘费你自不必操心。”
张大友大喜,忙说:“既然老伯这么恳切,那我俩就去试试好了。只是多年不上门,他那住址不知还可靠否?唉,这么些年不来往了,却在秋闱前去找他,颇有临时抱佛脚的感觉,还不知人家会不会理咱呢?”
章子晗在旁说:“理不理咱,去试试就是了,不试怎么知道?即便不让进门,那就当你俩去天子脚下走一遭,以后进京做官时也就熟门熟路了。”
说得大家都笑了。
临行前,章子晗悄悄告诉大哥和大友,要他俩晚两天再走,然后她独自跑回娘家,把她父母原想资助亲家翁入股的那二百两银子拿了来,又悄悄让老田从柜上凑了六十两,换了几张银票,当着张大友的面让大哥揣上,以便去京里作为贽见之礼。
乔载德在这些事上不太在行,再三推三拖四地不肯拿,章子晗说:“进京一趟,求人办事,这是事关自家前程的大事,哪能俩肩膀扛着个头去?再说,两手空空,亲戚面上也不好看。”
他这才答应了。章子晗还嘱咐说:“这个六十两的给咱表姨夫,那个二百两的给翰林,十两是盘缠。见面多说好话,叫人家实心实意地帮咱指点指点。”
乔载德就像个孩子一样一一答应着。
然后魏铁担去雇了车马来,临上车,章子晗又跑出来叮嘱道:“大哥,依我的主意,莫不如先去城里见见舅舅,三年前闹义和拳时,他和那个洋大夫是去过京城的,对那里熟些。”
乔载德正因自己对前路茫然而忐忑呢,听了这主意,一下就定了心神,带着张大友奔省城来了。
他兄弟二人来到舅舅家里,见医馆里忙得不可开交,乔载德心里又顾虑舅舅是否能脱开身了。
当他把这事前后说了一遍后,陈青桐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说:“嗯,这是大事,我和乔治医生自然要陪你俩去走一遭。医馆里的事,只好让你妗子多辛苦几天了——她如今也已是个女华佗了,奔着她来的人不少。”
就这么着,一行四人就上了路,晓行夜宿,迤逦到了京城,先找个客店住下,然后去张大友表姨夫家里拜访。
谁料时过境迁,他家亲戚果然已搬了家,把张大友急得什么似的。
陈青桐笑笑,说道:“不妨事,他既凡在礼部供职,那咱就去礼部大堂找他。”
张大友吐吐舌头,说:“表姨夫回乡探亲时,我曾听他说过,礼部衙门可是在皇城里头。那岂能是咱平头百姓能涉足的地方?”
陈青桐又笑笑,指着乔治说:“咱是平头百姓不假,进不得那地方。他可是‘洋大人’,他哪里也去得!”
张大友与乔载德点头会意。
乔治在陈家待久了,也学得面慈心软,早就没了耀武扬威的派头了,反而在心里打怵。
陈青桐给他打气说:“你想想那些官差来咱医馆里是怎样的做派来?前些年差点要了我的命。”
乔治想起那些往事,对官差就气不打一处来,登时挺起胸脯,带着三人去皇城根了。
那些官吏经过了庚子之乱,果然对洋人怕得要死,一个个点头哈腰的,问一答十,很快就打听到了秦中书的住址,这时乔载德不由得又佩服起弟媳章子晗的精明来。
四人见秦中书,他对乔治也是恭敬有加。
听张大友说明了来意,他说道:“诸位来的好巧,我才刚结识了一个盟弟,姓范,历尽艰辛才中了举,好在会试一举成名,中了进士,经殿试后分到翰林院任编修,他可是当今的鸿儒,是位老编修了,若与他探讨学问,必有进益。”
四人大喜,忙托他引荐。
乔载德想起带来的贽见之礼,忙将那五十两银票双手奉上,秦中书说什么也不收。
乔载德执意要他留下,秦中丞再三说:“知己亲戚,不必见外。再说我这外甥自幼丧母,家计艰难,我还倒有心济补他几个,怎好收你们的钱?”
陈青桐见他决意不收,只得给乔载德使眼色,乔载德这才不再犟了。
傍晚,秦中书领着众人拐弯抹角,去拜会他盟弟范编修,不知穿过了多少宽窄不一的胡同,才到了范编修的家,原来他也是租住的民房,那是一个嘈杂的四合院,他仅住在西侧的厢房里,里面陈设简陋,除桌椅床铺之外,家徒四壁。
乔载德不料他一个堂堂的翰林,竟然混得如此潦倒,不由得想起老师胡先生以前说的一句话:“翰林院里的官儿,都是清贵之品,将来若不入阁,放了外任不是主考就是学政。”此时他倒是盼着这位翰林早些入阁,要么尽快求放外任罢了。
听秦中书说,他这位盟弟如今只身在京为官,妻子儿女都在老家务农,是以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对于衣食起居是极不在意的。
乔载德心中十分敬佩,忙献上贽见之礼。
范翰林看着他手中那张花花绿绿的银票,大为诧异,问秦中书:“不知仁兄引荐诸位,意欲何为?”
秦中书忙说明来意,并让乔、张二位各取出文章来请范编修指教。这范编修乃是个饱学之士,此时已知二位是携文前来投刺的,便接过文章来,却对那银票正眼也不瞧。
他先看了张大友的,频频点头,张大友心中窃喜;他又拿起乔载德的文章来读,初始看得很快,渐渐慢下来了,边读边沉思,不时还折回复读一段,最后竟击节朗诵起来。
众人都忐忑不安地等着他评判,见他终于读完了,忙问二人所作若何。
范编修掂着手里的文章,拍案叫道:“好文,好文!像这等奇文,所设之问振聋发聩,所陈之策切中时弊,颇有排山倒海、气贯长虹之势,且通篇笔酣墨饱,行文朴实无华,决不做无病呻吟之语,实乃警世奇文!宁不令人拍案叫绝?我不及也。佩服,佩服!”
原来乔载德在文中多用了其弟乔载智的观念,意在革除弊政、振兴中华,是以文笔犀利,横扫千军。
范翰林说:“眼下我大清屡遭外夷欺凌,亟需阁下这等有识之士,运起如橼巨笔,唤醒朝野大众,力挽狂澜,扭转乾坤。愚以为,似阁下如此老道的文笔,今年乙科必中无疑!”
一番话,说得四位很是振奋。
张大友一直盼着他对自己的文章也夸赞几句,眼巴巴地看着他,范编修看见了张大友的眼光,也说了几句文从字顺、笔下生辉的话。张大友心中也很欣慰,忙说:“请大人多多指教,后学小子不胜感激。”
范翰林便从乔载德的文章入手,说此文读来发人深思,文风厚重,然指陈时弊有失婉转,若再稍加润色则可谓尽善尽美矣;又说张大友的文章花团锦簇,美则美矣,然有失于不够质朴,若能蕙质兰心那就更好了。
他说的很委婉,然而他俩也由此都知了各自的不足之处。
范编修又传授了他俩许多起承转合之法,其精妙缜密处堪称超凡入圣,此时乔载德和张大友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乔载德为表谢意,忙又献上那银票,不料范翰林却正色道:“在下一人在京,花销不大,俸禄已能自足;且鄙人从不屑交游于士大夫中,亦无礼尚往来之说。家中妻儿亦自耕自给,不置产业。我夫妻常说: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积之何用?望诸位包涵,勿夺我志!”
乔载德听了,不由得心生敬意,又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位穷翰林,但见他清癯的脸庞透着倔强,深邃的眼神透着笃定,便也不好夺这位君子的操守了。
陈青桐要请他出去饮几杯,范编修也不去,只烦请东厢房一个老仓头来煮了几碗青菜豆腐饭,请大家吃了。
饭后又沏了一壶干棒子茶,青桐叹道:“天下做官的,要都能如此,那该多好啊!唉,我逗留京中行医时听人说,太后老佛爷西狩时,因走的仓促,诸事未备,沿途只能坐牛车,还时常饿肚子呢。那时,她虽贵为太后,也亲历了无钱寸步难行的老话,沿途谁给他一口吃的谁就是好人,谁能给她送点银子谁就是好官。回来后,她对施舍过她的人都大加封赏,管他什么好人孬人呢。”
范编修说:“唉,生而为人,各行其道也就是了。我在京做官,一心效法翰林院出身的两位前辈,力争做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秦中书在旁边听了,说:“贤弟乃高洁之士,所敬仰者必定仰之弥高,请问是哪两位前贤?”
范编修说:“一位是曾老夫子,人称半个圣人了,那是不消说的。一位是当朝李中堂,他老人家前年才刚辞世,那是大厦将倾赖其柱其间的人物!他们二位都讲求经世致用的学问,为国为民操劳一生,居功至伟。我也见贤思齐,惜乎惭凫企鹤,望尘莫及。”
秦中书说:“以我看来,后一位却比不得贤弟清贫乐道的气节。”
范编修道:“何以言之?”
秦中书说:“岂不闻坊间有一副绝妙楹联吗?道是:‘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世间荒。’因李中堂是合肥人,上联就讥讽他肥了自己、瘦了天下;下联是讥讽户部翁尚书的,因为他是常熟人,身居司农之位,却尸位素餐、无所事事,以致于世间的土地都荒芜了。”
范编修说道:“唉,所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李中堂虽在清廉操守上稍有不足,可如今天下艰危,正是靠他独立支持,我大清才得以续命这些年。我最敬他海战后渡海谈判时寸步不让的气节。那倭国狮子大开口,张口要三亿两,还要割辽东、台湾和澎湖列岛,是李中堂毫不退让,与他们锱铢必较,以至于东瀛人行不齿行径,行刺中堂大人,他脸上挨了一枪,当场昏厥过去。据知情人透露,就因这一枪,日本人怕的要死,因此役也是倭国掏空了家底硬打下来的,若和谈不成,大清举全国之力卷土重来,则其本土不保矣,因此只好减少了一亿两赔款。李中堂苏醒之后,还不依呢,必要再减两千万两。可这时太后老佛爷发电来了,嘱咐只要不打仗就行,日本人要什么,就答应什么!恰好这封电报被倭国人截获了,他们由此看到了大清的底线,于是一口咬住两亿两、割三地不松口。老佛爷在背后催促,倭国人在前面逼迫,李中堂无奈,只得代签了《马关条约》。这下老佛爷又能苟安了,自然欢喜,可李中堂却又做了替罪羊,被国人骂做卖国贼。辛丑年,老佛爷借义和团‘刀枪不入’的神功向世界各国宣战时,八国联军攻占了北京,她也让李中堂去跟洋人媾和,李中堂寸步不让,又是她发电:‘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李中堂不得不遵照她的懿旨,代签了《辛丑条约》,他再次被世人骂做卖国贼。唉,他老人家心里是多么的委屈而且无奈啊,以致于转过年来就薨了。在下供职于宫廷,这些内情我都洞悉!”
说完,涕泪满襟。大家听了,也都感慨不已。
众人谈至深夜,方才散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