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师傅也老得不成样子了,他每日只陪着东家抽旱烟,面对厂子里遇到的这些糟心事,他一个手艺人,更是一筹莫展。不久前他妻子得病走了,他载负着丧亲之痛,又目睹厂子里的窘境,头发也愁得掉光了,——年轻时那与洋布一较长短的心劲,早已消磨得无影无踪。
掌柜的乔金宝虽然机灵些,但那是当阔少爷时的心境,自从家道败落后,他也变得畏手畏脚、瞻前顾后起来。娘亲亡故了,他心无所之,整天形同槁木,面对贪婪的官吏,他也束手无策。
在妻子草云纤的操持下,他的家境稍有改善,两个儿子也成家了,然而无论如何,也恢复不到当初的光景了,如今甚而连耕读之家也算不上,两个儿子哪有心劲读书?只学稼穑之事,种着自家买回的一亩三分地罢了。
乔向庭不禁又想起钱易在世时的时光,那时人人都羡慕他有个将军兄弟,当然也羡慕他有个提调儿子,很少来这里敲诈勒索。可如今呢,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他不忍心看着自己千辛万苦创办起来的工厂,就这么生生地被官吏和差役挤兑没了。
有时他也和依莲诉苦,可依莲也只愁苦交加,无计可施。她平时与儿媳无话不拉,有时也向章子晗讨主意,可子晗为了婆家的事,几乎要把娘家掏空了,如今她也无能为力了。
乔向庭思来想去,觉得想要从根上消除这些祸患,那还得给儿子捐官!虽然家无闲钱,好在还有几响地,大不了让城里亲戚和自家人扎紧裤腰带,少些嚼裹儿,他家可以卖地筹钱。
他看得再清楚不过了,如今这个世道,只有官府里有人才能立得住脚,才不怕人欺负,——只要不去欺负别人就好了。
他主意已定,狠下心来,卖地捐官!
于是他又带人到省城找陈青桐和张富商量。
张富似乎又听到什么动静了,说:“嗨,这回想要捐,那就得麻利些!其实朝廷早已发过上谕了,禁止捐官,只是下面官老爷为了中饱私囊,一时收不住罢了。”
说完,掏出一张邸报,抄录着光绪二十七年的谕旨,乔向廷接过来一看,上面写道:
“朕钦奉皇太后懿旨,捐纳实官,本一时权宜之政。近来捐输益滥,流弊滋多,人品混淆,仕路冗杂,实为吏治民生之害,现在振兴庶务,亟应加以澄清。嗣后无论何项事例,均着不准报捐实官。自降旨之日起,即行永远停止。通限一个月截欤报部,毋得奏请展限。”
张富十分庆幸自己搞到这份邸报,就说:“要不是看到谕旨,大概每一个人还都以为纳捐正在畅行,只要有钱就可随时买官呢。其实在朝廷上这条路早已给堵上了,只因下面因尝到了甜头,一直拖延用以捞钱罢了。但越是临近终结,出缺的位子就会越次一些,大多是些未入流的小吏。即便如此,要是不当机立断、见兔放鹰,恐怕就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
张富分析得头头是道,乔向廷和李贵他们也连连点头。
张富答应帮着打听有哪些缺额可捐,价码若何。
乔向廷和乔载德在亲戚家里等着,心急火燎的,睡不着、吃不下。
陈青桐多次劝他爷俩要保持一颗平常心,还教他们打坐导引。乔载德打坐后,照着舅舅教的口诀导引气息,很快就睡得东倒西歪,还呼呼地打鼾,把个乔向廷气得直骂:“好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别人心急如焚的,他倒像个没事人儿!”
他舅舅却笑着说:“我就佩服大外甥这种气度,要不他每次大考都镇定自若呢,他其实很具备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胸襟,可惜就是命运不济罢了。”
三天后,张富终于来了,他托请一位布政使司衙门的师爷打听准了,说是邻县县城有一馆驿的驿丞出缺,虽是个未入流的小吏,然而因为是个实缺,能接触到大官,所以也很抢手。
张富笑眯眯地说:“那么多大官往来,都住驿馆,要是能把他们伺候好了……嘿嘿,以后什么事情不好办?家乡谁还敢欺负咱们?”
乔向廷听了,心里却不大如意,因为他心目中一直觉得,能坐堂理事的才叫官,像这等伺候人的差事可不是他家想要的。
乔载德也是一样的想法,他皱着眉头一直不做声。
张富笑道:“这你们就不懂了吧?有的官儿名字好听,比如什么县丞啦、州同啦、通判啦,虽则也都是带品级的佐二官,其实管的也都是些钱谷、刑名杂务,天天跟老百姓打撕咬,没一天省心的。他们还不如管监牢的典使、管水闸的闸官、管库房的库大使呢,单管一样也不少拿俸禄,省了多少心!如今这个缺,更是既轻松又体面的差事,整天陪着过往的官员吃吃喝喝,里头有多少文人墨客?恰好合了咱家孩子的脾性,何乐而不为呢?”
他这么一说,乔载德倒是有点心动了。
乔向廷见儿子脸上似乎有些向往,便问:“需纳捐多少?”
张富说:“大概得一千两银子。这可是内部价,要搁黑市上买,人托人的,中间不知绕进多少去,那就不止一千两了,两千两也不一定能拿下呢。”
这番话说得爷俩心里突突的,他没想到捐一个不入流的小吏,竟然要上千两银子。
张富还劝慰似的说:“您老可得想好了,别难为自己。要不乐意,咱以后再瞅寻别的,——就怕从此截止喽。我托的那位老兄说了,买卖不成仁义在……”
后来陈青桐把张富叫到外书房,托他再去问个实底,就说是自己知己亲戚要捐,不是外人,最低多少!
这张富碍于四姨夫的面子,便又去跑了一趟,回来当众说:“那位老兄看在我跑来跑去的份上,透了个实底,说他的那份抽头不要了,就八百两成交,一文钱也不能再少了!大家都是明白人,我传话传到这里,腿也跑细了,捐不捐的我不管了。”说完,靠在圈椅上喘粗气,不再言语。
乔向廷让孙来银跟李贵去外面买酒买菜,说请大家喝酒,张富这才有了一点精气神儿。
当天大家都喝了不少酒,乔向廷想着儿子做了驿丞,以后就能结交大官了,当场敲定了捐这个缺儿!又怕那头不准成,再托张富去跟人家议定,——这边筹款不易,两边说好以后都不得变卦了!
张富这时吃了酒,脸上变得红扑扑的,当即大包大揽。
众人尽欢,至醉方散。
第二天,那位师爷亲自登门见了面,还带了衙门里的库大使来,当场写好了文书,用了官府的骑缝印;又请张富作保。
乔向廷留下了一百两银子做定金,然后回家去筹银,限期一月,待筹齐剩余七百两后,一手交钱,一手交印。
临走时陈青桐悄悄拉住姐夫说:“我这里出二百两,你回去只凑五百两就行了。”乔向廷知道内弟家境艰难,忙问这钱是哪里来的,来路不正的可不能要!
青桐不说,乔向廷不依,他只好告诉姐夫:“我前番曾跟一位官人去他的外宅替小娇娘看病。那官人再三央告我替他保密,万不可让人知道他有个外宅,说好赠给我二百两银子的,只是当时不凑手。如今一月有余,也就该差不多了吧——哥放心,这二百两是我应得的。”
乔向廷这才安心,欣慰地一笑。
回到家里,乔向廷就跟众人说了这事,依莲一听需要五百两银子,当时就犯了愁,钱都押在厂子里了,家里砸锅卖铁也凑不出三四百两啊,厂子里的布和油又难以脱销,即便脱销也卖不出五百两啊,另还得给工匠们支工钱,短时内如何能筹到五百两呢?——她要是知道其实需八百两,估计拼了命也会阻止的。
乔载禄见爹娘都急得什么似的,很是心疼。他倒不急不忧,因为他有一个最快的来钱道儿——赌博,何况二姐夫王千银那儿还寄存着他十来两银子呢,只要手气好,一夜之间变成几百上千两也不在话下!
他信心满怀地到了二姐家里,这才知道那些钱早被二姐夫偷偷赌光了,他气得差点掀了他家的桌子。
他恨二姐夫手臭赌输,而他自己为何如此自信呢?原来乔二乖总说他是左撇子,在赌场里手气好,赢多输少!——他现在觉得那个乔二乖心眼儿也不坏,尤其知道他儿子救了二哥的命之后,他就拿他爷俩当大恩人了,有时和他无话不说。
他这次见爹娘这么着急,心想:“我这回手头要是有个几十两本钱就好了!”
他曾试着开口跟爹爹借银,拍着胸膛说:“我是左撇子,赌场上手气最好!借我十两,明儿保准能拿回五百两!”
他爹一瞪眼,骂道:“不学好的东西!你净走些歪门邪道!家里好不容易刷裹两个钱,难不成叫你拿去洒在水里?你死了这份心吧。再不学好,老子揭了你的皮!”
乔载禄直怪父亲不晓得自己的本事。
他想来想去,觉得家里无人可诉,便又游逛到了镇子上,把这想法跟乔二乖说了。乔二乖拍着他的肩膀说:“唉,可惜别人都不知道你独有的本事。俗话说‘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道儿。’你的法子虽险,但最直捷,翻倍只是眨眼的功夫。唔,你手头有多少本钱?我来帮你支招儿!”
乔载禄正是来找他借本钱的,然而这回乔二乖却高低不借,说是自己近日恰好也不宽裕,几百两银子刚放出去;却又打包票说,只要他自己弄来本金,他一定能帮他翻倍!乔载禄对此深信不疑,因为乔二乖日常也放高利贷,他放出去后手头确也没几个钱;他又管着赌场,那些坐庄的多少也得给他点面子,加上自己手气好,翻倍是板上钉钉的事。
他只好又折回来,赌气回自己屋里睡觉,什么也懒怠干,甚而饭也懒得吃。
虽然他自己觉得这是个正当的来钱道儿,不以为耻,然而他却不知道,其实正因为自己不走正道儿,一直没人给他提亲,而跟他同岁的侄子庆勤,早已订了亲。
乔向廷为了筹钱,几乎想尽了一些办法。
章子晗又去娘家要来了一百两,把娘家的箱子底也摸过了。
自家工厂里那些工匠,有凑七八两的,有凑三五两的,也有一二两或者几钱的,共凑了一百两,——总共二百两了,可还差三百两呢!
十多天后,乔向廷就开始实施自己的想法——卖地。他跟依莲商量,依莲吓了一跳,说:“土地是咱老百姓的命根子。你卖了地,一旦工厂又被洋人占了,以后吃什么?还有城里的亲戚,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再说,你卖了地,祖宗地下有知,也会怪罪你的,你百年之后怎有脸去见祖宗?”
乔向廷毅然决然地说:“顾不得那么多了。等儿子做了官,也算是光宗耀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旦攒够了钱,再买回来就是了!”
他主意已定,家里人谁能劝的住?
乔载德暗自落泪,他实在不愿看到家里为了自己付出这么多。
乔载禄也关在屋里不愿见人,他更是生气,家里明明已有了二百两,只要让他他拿去赌桌上瞅准时机那么一掷,登时变成七百八百也未可知!可谁人能相信自己呢?
乔向廷家卖地的消息不胫而走,来买地的人站了一院子,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家的地都是好地,——他家人品好,种地也养地,每年都施很多肥。
买地的人竞起了价,很快出到三百两,还有人要往上加呢,乔向廷说:“够了!”他是个厚道的人,不忍心人家花费太多。
过后老魏埋怨了他好几回,说:“卖个五六百两也不在话下,别忘了家里还拉下了不少饥荒呢!章家的银子还不还?”
乔向廷说:“那个等载德当了官,让他还。”老魏气得好几天不愿搭理他这个老东家。
老魏生气归生气,可里里外外的事还得靠他张罗。他干活麻利,处事也快当、老诚,与人交涉时,事事向着东家说话。五百两银子很快筹齐了,一家人从其中看到了希望。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