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换了件淡灰色的袍,再拿黑巾裹住披肩发。出门时她还刻意叮嘱,让玉暄别急着给潘逸回话,因为她还没想好。
其实这也没什么好想的,两情相悦,何必拐弯抹角?
玉暄明白阿姐的心思。阿姐没爹娘,没嫁妆,连件喜袍也拿不出来,她面上不说,心里定是在意,更何况她曾经……
玉暄眉头拧紧,稚嫩的脸上浮出几分不属于这年纪的深沉。他不自觉地转起指上的甲套,凝神思忖。
若是他们的国还在该有多好。天底下的男儿随便挑,嫁妆珠宝要多少有多少,爹娘定会拿七色丝编织嫁衣,再有宝马香车,风风光光地将阿姐嫁出去。而如今喜欢一个人都要思量半天。
若他们的国还在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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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府,小鱼在花厅等了半晌,终于见到人来。孟青下步缓慢,脸色灰白,他穿着褐色长袍,削瘦的身子似门板,风吹就会动。
小鱼见他请安,颇为恭敬。孟青拱手回礼,随后抬手请座。
“姑娘身子不适,还让你特意跑一趟,孟某人在此先赔罪。”说着孟青又施一礼,客气得分生。
每次看到他,小鱼总会想起蓝若,他们有几分相像,都是饱读诗书、气质温文之人。只是蓝若会帮她,而孟青绝对不会,他来找她,必定不是善事。
小鱼收回思绪莞尔道:“孟先生客气了,有话不防直言。”
孟青勾起唇角,笑得有些刻意。
“其实也不算要紧事,一来是想问姑娘‘飞火流星’是否还有余图;二来是想找姑娘聊聊别的事。”
嘴上说不算要紧事,可说出来的话听着都要紧。或许书生都这般,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总不是一回事。
小鱼轻笑,回道:“‘飞火流星’的图样我全都给了,至于别的事孟先生也就别绕弯了。”
她的笑里外三分假,就和孟青的客气一样。
除了公务,他们无私交,彼此不待见,能心平气和的共饮一壶茶,也算件不容易的事。
孟青看着小鱼,第一次认真的看。他都忘了她当初的可怜样,而见到那双眼便又记得了。潘逸单纯,轻而易举着了她的道,而他看得清她人皮下的妖型,对她颇为不屑。
孟青不是显山露水之人,再怎么厌恶,都是彬彬有礼,他问:“刚才王爷来兵库,为飞火流星大发雷霆。我们按图样做得分毫不差,但总觉得缺少些什么,姑娘可否略点一二?”
小鱼听后不语,嘴角淡角更是捉摸不透。飞火流星是蓝若所绘,其实她并不知道图样中是否有少了什么。蓝若这个人,脾性难测,说不定绘图时,他就成了邪物,有意推她一把。
“孟先生,你这般说难道不信我?”
小鱼的语气比底气足,孟青从她眼里找不到半丝心虚,她看起人来直勾勾的,大胆得近乎挑逗。
“不敢。”孟青拱手垂眸。“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想你比我在行。不过有一件我比姑娘明白,不知姑娘可否静心听孟某啰嗦?”
“我洗耳恭听。”
孟青敛了笑,神色肃然,然后给小鱼说了个故事。
“从前林子里有三只老虎,两只勤快一只懒,豺狼野豹都笑那只懒老虎,说‘你呀你,懒成这样迟早饿死’,懒老虎不搭理,依旧打盹晒太阳,等另外两只老虎回来送给他吃。”
“日子久了,他的爪子钝了,身子也肥了,连喘气都费劲,然后它们又笑他‘瞧啊,这只老虎不能动,咱们别怕他。’说完,豺狼野豹就从他眼皮子底下走过去,然而第一天,少了一只、第二天,少了一只、第三天,豺狼野豹都不见了。另外两只老虎回来时,觉得奇怪就问‘豺狼呢?’懒老虎仍不搭理,其中一只见他越来越没威风,就想以后不必给他送食了,他每天少给一点,每天少给一点……到最后,他也不见了。你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
孟青笑得突兀,白牙森森。
“他们都在懒老虎的肚子里呢,他爪子钝了,身子肥了,可是牙还尖着,只是没露出来罢了,他肚子饿了,连自家人都会吃。”
“你就是那只被吃掉的老虎?”小鱼弯起眼眸,笑得无邪。
孟青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
“不对,我是救他的那只,可救得了第一次,不一定救得了第二次。”
小鱼沉默不语,她没见过胖老虎露牙,只见过钝掉的爪子。
孟青又道:“那只小老虎可笨着,听了狐狸的话就想着造反。他也不想想,老虎怎么能和狐狸在一块儿?更何况狐狸的话不能信。”
小鱼听后眉头微动,她每句话都是真心的,从没想过骗他。而孟青不会信,他见识过她的狡猾,明白她的城府,潘逸怎能敌得地这妖?
孟青听不到小鱼回话,只好一字一顿严声告知:“他们家只有他这颗独苗,你别去害他。”
什么时候喜欢成了害人了?小鱼觉得好笑,忍俊不禁。她两掌拍上桌子,猛撑起身,怒颜一转又成了妖媚的笑。
“孟先生真会说故事,可惜我不爱听。”
“不爱听也得听。”话落,孟青将一封书信搁到案上,上书潘父之名,下有潘逸之印。
“这信我没帮他寄,我也不能寄。其父四十才得子,为他花去不少心血,你可明白其中后果?”
先是忠后是孝,忠孝二字便能将人压得死死,谁能斗得过天道伦常?
小鱼哑然。终于拿捏到她一丝软肋,孟青像是松了口气。
“若你真的喜欢他、为他好,就离他远些吧。姑娘可是从王府中出来的人,没人能招惹。”
孟青诚心忠告,在意潘逸安危前程。小鱼明白得很,可心中不甘逼得她无法低头,她倔强地撑着半丝尊严,极轻蔑地哼笑一声。
“孟先生,我累了。不陪你多聊,告辞。”
话落,她径直离去。孟青没见她懊丧,也没见她悲愤,最后那一抹笑像是谜,令他不知所措。
离府之后,小鱼又疲惫了几分,她反复咀嚼孟青的话,想要挑出反驳的地方却败下阵来。
孟青说得巧妙至极,每句话隐意其深,他打心眼里看不起她,可是言行之间又显得那般得体。她被他的话困住了,因为她是荣灏的妩娘、周国的公主,而不是潘逸的小鱼。她肮脏、狡诈,配不上单纯憨直的他。
想到此处,小鱼难过万分,胃中突然翻涌,她忍不住呕了下。玉暄出门正好撞见,以为她是病了,不禁关切问道:“阿姐,没事吧?”
小鱼拍抚胸口,笑着摇头,轻描淡写化去眉间悲色。
玉暄不信,不禁抱怨:“他们催得这么般紧,莫非逼死人不成?”
小鱼没听明白,不由问他:“谁来催过?”
玉暄抿起嘴,犹豫半晌才道:“王爷那边来人了,说是图样给的不对。请你过去。”
小鱼心里一沉,随即无奈轻笑。
“今天什么日子?真是奇怪了。”
话音刚落,就有人请妩娘入府,这墙似生了眼,她一到荣灏就知道了。阿妩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出来。她略施粉黛掩住苍白面色,还特意换了身绛紫立领胡服,把自己包得死紧。
入王府时近晌午,入厅就见一桌美酒佳肴,像是有意候在那处。婢仆垂首侍立,模样庄重。阿妩往两侧看去,心想:众目睽睽的,他应该还要这张脸。
阿妩谢过引路小厮朝内走去。她如团火,燃得妖艳,荣灏侧身恰巧看见。四目交错,恍若昔日,只是那双漂亮清眸没了笑意,冷冷垂下。
阿妩施礼,恭敬端庄。
阿妩施礼,恭敬端庄。
荣灏抬手,轻声道:“免了,我们这么熟,你还客气什么。”
这话听来大方,似乎还带了弦外之音。语毕,他看向阿妩,半眯的眸子似笑非笑。阿妩也看着他,明眸如镜,将他嬉皮冷冷地弹了回去。
“殿下找我过来,可是商议图样之事?”
她开门见山,不讲情分。荣灏不答,张嘴就扯到别它。
“还未用饭?正好,坐下一块儿吃。”
他请她入席,举手投足彬彬有礼。见惯他倨傲,这倒让阿妩有些不自在,她犹豫半晌,之后还是给了几分他脸面。
荣灏亲手为她斟酒,细长手指持起玉壶,不疾不缓倾下几分。阿妩盯着缓淌出壶口的琼浆出了神,上次共饮好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她忍不住朝他看去,还是那张脸,微挑的长眼七分妖三分邪。
荣灏顿了手势,凤眸瞥向她的眼,阿妩没回避,依然直勾勾地看着。荣灏弯起眸,邪气地笑问:“我的脸有这般好看?”
他似得意挑眉,阿妩翻他个白眼。他敬酒,阿妩不肯碰杯。
荣灏道:“你不会在怕我在酒里做手脚?那我先干为敬。”
说着,他端起玉盏仰头饮下,而后倒杯示尽。
阿妩依旧不碰,只道:“殿下说图样不对,请问哪处图样?”
她就是个木头,木讷生硬,张嘴咬不动,嚼还磕牙。荣灏拧眉,想当初的小妩水灵可人,如今还是这张脸,人却不如从前。
荣灏放下玉盏起身,走到屏风旁停了步,侧身见她没跟来便招了下手。阿妩思忖,起身上前,随他身后入了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