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容容迟疑地看了凤静熙一眼,见凤静熙对自己点点头,她软下声气,对凤静乾说道,“二皇兄,静熙的腿疾刚刚发作,如今精神正差,请长话短说。”
凤静乾下意识点了点头,正色道,“这是自然,弟妹放心。”
沈容容离开房间。
凤静乾与凤静熙两兄弟相互看着对方,凤静乾看着凤静熙没有血色的脸,忽然觉得要开口讲话竟成了十分困难的一件事。
凤静熙吃力地撑着身子坐起来一些,淡淡道,“皇兄,请坐。”
凤静乾依言坐下。
善菊在门外轻轻道:“殿下,王妃让奴婢奉茶。”
凤静熙道:“进来吧。”
善菊轻轻走进来,将漆雕描金戏锦鲤茶盘放在桌子上,在一只粉彩荷花成窑小盖钟里倒了茶,捧到凤静乾面前,便退了下去。
凤静乾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只觉得口舌间萦绕一缕似花似木的清气,轻易抚平躁动的情绪。
凤静乾沉静下来,他放下手中的茶盏,收敛了一贯似笑非笑、漫不经心的模样,开门见山同凤静熙挑明:“我来是为了西北增兵之事。”
凤静熙声音不大,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我知道。”
凤静乾挑眉,对凤静熙的回答并不意外,许多时候,他甚至有种错觉,仿佛他们一切举动都在凤静熙的意料之内、掌握之中。
他也不废话,直言道:“你不是早就有意举荐我领兵西北?如今西北战事吃紧,你却为何迟迟不动?”
凤静熙没有问他如何知道举荐之事,这种消息若凤静乾也弄不到手,他早就出局了。
他一贯讲话简洁明了,淡淡道:“此次用不着你去。”
凤静乾挑起眉头。
凤静熙咳了一声,慢慢道:“时候差不多了,再等几天,他们应该会退兵。”
凤静乾眉头挑得更高,他并没有问凤静熙为什么,凤静熙天生奇才,运筹帷幄、计不走空,他若说对方会退兵,必定十兵九退。
凤静乾只是道:“我们与北陵已经对峙多年,如今北陵内乱,这次入侵看似凶猛,只是,对方连续掠夺的城池皆为边境商贸重镇,而非军事重镇,夺取城池后,亦未派驻官员,反而更重物资抢掠,我怀疑北陵内斗消耗严重,如果趁此追击,我自信不出五年必灭北陵。”
凤静熙摇摇头,淡淡道:“我信你有实力灭北陵,只是,不是这次。”
他撑着身体又换个姿势,将身体的负重更多移到右侧身体,慢慢道:“今年南方形势不好,水患严重,涝灾之后,来年必定欠收,流民激增,需防瘟疫、防饥荒,防民心不稳、防国之动荡,国库必须先支出大量财物恢复南方,没有充足力量支持西北决战。”
说到这里,凤静熙停下来喘息片刻,徐徐续道:“另外,东北那边这些年太平静,事出反常即为妖。”
凤静乾闻言神情一凛,沉声道:“他终于要动了?”
凤静熙摇摇头,眉眼倦倦,病痛发作之后,又说了这许多话,他显得有些气力不济,却仍漫漫低语道:“那人一贯思虑周密,此番西北异动未必没有他背后的手段,只是,他手中的筹码却也未必多万全,依我看,此番更多试探,若能趁机削弱军中实力,于他而言不过白捞一笔意外之财。如今你收北陵胜算颇高,只是代价必定不小,不划算。”
凤静熙忽然歪头掩口咳了数声,喘口气,续道:“北陵是游牧民族,性子野化难驯,降灭易,教化不易,灭之、降之,姑且走着看吧。”他吃力说完这几句,掩口又是一阵剧咳,这一次,他咳得十分厉害,掩口的素帕上很快渗出点点淡红。
等凤静熙喘息终平,凤静乾皱眉看着他,冷冷道:“你这般卖命,他却一心惦记你的妻子,老三,你是个聪明人,却办蠢事。”
凤静熙气力若无,语气淡然,气势却并不输于贤王,他淡淡道:“脚长在容容腿上,她要跟了谁,却是她的自由。”
凤静乾挑挑眉,心知凤静熙虽说了实话,却也避重就轻,对他刚刚那番试探,轻描淡写避过。
凤静乾举起茶杯,经过这会功夫,早已杯寒茶冷,他不以为意,就唇啜了一口,意外发现,茶虽冷了,杯中香气却更浓郁,在这炎炎酷夏,一路滑入腹中,清凉之意沁入心脾。他不自觉赞了一句:“好茶。”
他一口气将杯中余茶饮尽,正事谈过,倒是有了调笑的心情,整个人也又恢复往日似邪似谑的风流潇洒,似笑非笑看着凤静熙道:“如今三弟与弟妹倒是真正琴瑟和谐。”
凤静熙垂下眼睫,淡淡道:“这是自然。”
凤静乾闻言一怔,看着凤静熙淡漠的表情,忽然纵声大笑,抚掌道:“他终究还是失算了一次,赔了夫人又折兵。不错,不错。”凤静乾抚挲唇上那两撇修剪得俊俏风流的八字美须:“我喜欢看他吃瘪。”
凤静熙听了,眉目不动,淡淡地问他:“二皇兄还有他事要问?”
凤静乾摆摆手:“要赶人了。行了,兄弟多年,我还不知道你的性子,放心,我走,马上就走。”他说着便真的起身,甩甩袖子,只是走前不忘讽刺几句:“你这样古怪冷漠的性子,真不知沈容容怎么会移情别恋。”
凤静熙垂睫,冷冷道:“那是容容的事。”
凤静乾大笑着离开。
任陆翁堂前倨后恭送上马车,凤静乾坐在马车里,随着晃动的车身,凤静熙隔着薄纱轿窗,看着外面因为炎热而显得人行稀少的大街陷入沉思。
老三的态度,这么多年,他仍一直摸不透,说他支持太子,他却与太子并不亲近,太子若撞到他的手上,他动起手也从来不留半分情面。只是他也并不支持自己,老五与他虽亲近,却是众人皆知,与老三同样无心那个位置。
只是,若说凤静熙不支持太子,这些年来,他明示暗示,却也无法将老三拉拢过来。
他一直看不透他,太子也看不透他。凤静乾笑笑,怕是连父皇,也未必看得透这个老三。这样一想,凤静乾的心里忽然觉得愉快了许多。
低下头,凤静乾唇角勾起一抹深沉的弧度,不急,日子还长。
三日之后,北陵果然匆忙退兵。
不仅退兵,北陵还主动表示愿意归还东昭被掠占的那数座城池,并愿来皇都与东昭签订议和之书。
很快,原因就知道了。
北陵发生了瘟疫,天花。只数日,已经死去不少人。
北陵是游牧民族,虽建立了中央集权,各部落散居在草原,信息传递速度不如东昭这样高度中央集权、统一管辖的国家迅速,加上内乱,这一次,数个部落同时出现天花,起初都没有引起众人的注意,等发现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天花已经成疫。
如今北陵每天都有许多人死去,甚至内斗都已经无法进行下去。
这个时候,不知道北陵如何得到消息,得知东昭已有防治天花的法子,北陵皇帝即刻撤回在边境征伐的军队,并为表示诚意,委二皇子为使,携国书前往东昭皇都谈和。
得到消息的时候,凤静乾、凤静熙、凤静逸正在东宫与太子议拨款南方赈灾之事。
内侍太监传了皇帝口谕,太子凤静祈主持迎接来使相关事宜,并主持议和谈判。
等内侍太监传了口谕回宫复命,凤静祈弹弹手中内侍太监随圣旨一同带来的北陵国书,浅浅一笑:“北陵的消息倒是灵通。”
凤静逸皱起眉头:“不是将种痘之方秘而不宣?”当初种痘之法虽在全国推广,只是疫苗却一直由太医院疫科严格控制,便是携带疫苗前往各处推广种痘的医官也只能得到制备后的疫苗,自始至终,世人大多只知疫苗源于牲畜身上,究竟哪种畜生、如何取得却是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凤静熙淡淡道:“种痘是全国推广,覆盖面大,邻国得知并不奇怪。”
凤静祈笑道:“如今痘方在我们手中,倒是可以趁此机会和他们好好算算帐。”
凤静熙摇摇头:“我劝皇兄还是速战速决。”
凤静祈怔了一下,心念微转,立刻皱起眉头:“痘方保不住?”
凤静熙淡淡道:“这方子最后都是要散出去的。”他修长的手指在轮椅的扶手上轻轻点了几点,慢慢道:“种痘的法子其实并不复杂,经手的人又太多,总会有人根据流露的蛛丝马迹摸索出真相。而且,天花是大疫,防治的法子若只在东昭,东昭必成众矢之的。与其让它成了招灾的祸害,不若大方送出去,只是如何送就看皇兄的谈判了。”如何以此为筹码在与邻周诸国交往中换取更多利益和筹码,就看太子的本事了。
凤静祈淡淡一笑:“不论如何,至少今年我们能踏踏实实一心处置南方水患问题了。”如今,北陵瘟疫已经扩散,就算拿到避花之法,要推广种痘又要救治病患、安抚百姓,如今至少年内,北陵是没有余力来骚扰东昭西北边境了,若北陵统治者有足够的远见,应该会在控制住瘟疫后好好休养生息、恢复国力,那这样,就又为东昭争取到至少两三年的时间。那时候,再做征战,东昭得胜的把握必然更高。
这个时候,一直沉默的凤静逸突然开口道:“只是,这一次北陵的疫病起得真是恰到好处。”如果不是北陵发了天花瘟疫,如今东昭面临的就是西北开战、南方水患两面夹击。他如今身在户部,自然知道,如今东昭国库虽不空虚,若想两边同时支援也是十分困难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