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坐在木桌旁,冷冷地看着她。周围两三个高壮的男子陆续从地上骂骂咧咧爬起来,却无论如何都直不起腰来,瞪着她的目光恶狠狠的,只是大约碍着坐在木桌旁的男子,虽各个恨不得要吃了她一般,却不敢轻举妄动。
沈容容看着他们不约而同捂着相同的位置,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
坐在木桌旁的男子冷冷地看着她,将她的举动尽收眼底。如果不是这个女人身上背着太多的事情,他几乎要忍不住为她的冷静与淡定鼓掌叫好。
观察了数日,他知道这个女子与众不同,只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她不仅与众不同,还颇有几分功夫。他眯着眼睛打量眼前的女子,此刻她被丢在草垛中,精致的发髻已经有些凌乱,身上虽然衣衫完整,但因为多日来他们匆匆赶路,此刻也还是显得有些脏污,只是她虽然软弱无力地靠在草堆里,却还是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从容的泱泱气度。他不着痕迹地扫了几个手下一眼,这几个人都是他手下的好汉,此刻每个人脸上或多或少都挂了点青紫的彩相,虽然是遭到了突袭,想到黑暗中,她出手的刁钻凌厉与果断不留情,却还是不免让他对眼前女子刮目相看。
就在男子沉思的时候,沈容容也在默默打量他,眼前男子剑眉星目十分俊美,他的俊美却不同于凤静熙那种风神俊秀、玉树临风的俊雅,而是一种属于草原男儿的豪迈英朗,他显然是这几人中为首之人。虽然帐中光线昏暗,沈容容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了一种高高在上尊贵。只是,他的衣着打扮与东昭人截然不同,而是十分粗犷的胡服打扮,而且,如果她没有看错,那衣料的质地相当好。
沈容容冷静地开口:“你是北陵人?”虽是问话,却用了肯定的语气。
对方挑挑眉,却并没有蠢到反问她怎么知道自己是北陵人,只是冷冷道:“你下手果然十分歹毒。”一招一式,不是断人子孙便是直指双眼。
沈容容也挑挑眉,不客气地迎视对方的眼睛,坦然道:“想逃跑的人,出手自然能多狠便多狠。”不然哪里偷得逃跑的机会?
对方挑挑眉,冷笑道:“我不喜欢太大胆的女人。”
沈容容叹口气:“既然你不喜欢,那干嘛还要绑架我。”
对方又冷笑一声,慢慢道:“你是东昭的静王妃。”
沈容容闻言皱了皱眉,说道:“你们男人斗个你死我活,牵扯上妇孺,不觉得丢人吗?”
对方目光一沉,冷冷道:“尖牙利嘴,你莫要忘了,你此刻还捏在我的手上,要杀要剐要羞辱,全在我一句话。”
沈容容摇摇头,冷静道:“你不会。”
对方闻言挑挑眉。
沈容容分析道:“第一,要杀要剐,你便不会费力迷昏我。第二,我是静王妃没错,但我也随时可以变成不是静王妃。”
对方闻言,目光立刻变得幽深起来。沈容容说的没错,就算他让人羞辱沈容容,却未必能够羞辱得了东昭皇室,羞辱到凤静熙。只要一句简单的暴病而逝,就算有一天沈容容重新出现在大庭广众,她也不再是静王妃。
虽然早听说东昭皇都第一美人沈容容才貌双全,只是,他依然没有想到,沈容容竟然连这样的事情,都能够立刻想到,并且对着一个绑了自己的人还能冷静地分析一二。她不仅聪明,而且勇敢。
男人看着沈容容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欣赏,只是几乎立刻,就变得嗜血而冷酷,他冷笑道:“你是个聪明的女人,可惜,心肠是黑的。”
沈容容听了皱起眉头,她长这么大,以前在现代,她被人称赞过聪明、漂亮、天才,被学妹钦佩、羡慕,甚至当做偶像过,也被人说过骄傲、被人说过恃才傲物、被人说过冷血不温柔,被人说过年少气盛,甚至在医院内斗中,因为系主任的偏爱,无辜卷入政治斗争,被人嘲讽虚伪、心术不正;穿越之后,慕容黄芪欣赏她的医术,凤静熙也赞她聪明善良,只是从来没有人说过她的心肠是黑的。
她想了想,反问道:“那你的心肠是什么颜色的?”
对方显然没有想到她会提出这样一个无厘头的问题,不觉一怔,只是很快又恢复了冷酷的表情,淡漠道:“总是比你的心肠红一些。”
沈容容哭笑不得,她摇摇头慢吞吞道:“我被人夸过,也被人骂过,却自问没有做过亏心事。我的心肠是干干净净的红颜色。”
对方听了她的话,冷峻的面容上有一瞬间露出狰狞的嗜血,只是,他是一个自制力极强的人,纵然心中怒意滔天,也终究不会轻易怒形于色。
男人暗中平复了一下气息,冷冷看着沈容容那张虽染了些许脏污仍然显得秀美清艳的面容,看着她那双在昏暗中熠熠放光如星如辉的眼睛,想到她即将要面对的事情,他忽然心情变得很好,他在冷漠的唇边勾起一个淡淡的弧度,甚至连眼中都带了一抹嘲讽而畅快的笑意,用妖异而冷酷的声音轻轻对她道:“既然你那干干净净的心肠干的总是不愧于心的好事,那就自己去体验一下那些好事吧。”
说罢,他忽然笑容一收,冷冷对手下的人道:“把她丢进疫城。”说完,男人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帐篷。
而他带来的那几个人,不由分说,将她丢进麻袋捆了起来。
沈容容蜷缩在麻袋里,感觉自己被丢在一辆摇摇晃晃的马车上,这个时候,她才仿佛感觉到后背一阵一阵的冷汗顺着背脊往下流,心脏砰砰跳得厉害。刚刚那个镇定冷静的沈容容仿佛不是自己一般。摇摇晃晃之中,她被颠得有些头昏脑涨,她握紧颤抖的手指,模模糊糊地想,大约这就是人的潜能,在怕到极点的时候,就会将所有乱七八糟的冷静、镇定、思维迅速、条理清晰巴拉巴拉这些都激发出来,老实说,她现在甚至已经忘记了刚才自己究竟和那个坐在桌边的男人说了什么,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她不想死!
颠簸着大概走了没有太远,沈容容感觉到车子忽然停了下来,接着,她被抬着丢到地上,屁股上重重的一跌让她忍不住痛呼出声。
很快,麻袋口打开,沈容容被人粗鲁地拉了出来。白晃晃的日光让她一时间有些恍惚,等她适应了眼前的明亮,看着眼前一幕,沈容容瞪大了眼睛。
她看到了人间地狱。
耀眼的阳光下,散发恶臭的死人尸体随地散落,上面飞舞着嗡嗡的苍蝇,腐烂的口鼻、眼眶、耳朵爬出白花花的蛆虫。
就在尸体的旁边随处可见虚弱躺倒的人,无力j□j着,或者已经连j□j的生息都发布出来,只能凭借急剧起伏的胸膛可以得知一息尚存。
还有一些能够活动的人,他们畏缩地躲在角落,身上披着破旧的毯子,空洞的眼睛麻木地仿佛望着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在看。
死亡的腐臭中,有如笑如泣的声音飘忽着,仿佛来自幽冥鬼城的哀嚎。
沈容容前生做医生,曾经到震后的灾区支援,见惯了断臂残肢;曾经去海啸之后的地方救人,也见过痛声哭号的灾民;她甚至作为无国界医生前往非洲最困苦落后的地方,见到那些艰难中生存的人,她以为,那已经是人间地狱,可是如今,她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她也确实一辈子都没有忘记,即使后来,她与凤静熙历经磨难重逢,她陪着凤静熙生活到很老很老,可是她知道,她一直没有忘记眼前这些情景,这些……已经不能用语言来形容、来描述的人间惨境……
她颤抖着回过头,看着那些将她送来的壮汉,他们一个个虎背熊腰、浓眉深目,看着她的目光充满了仇恨的嘲弄。
沈容容力持镇定,冷静地问他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这里又是哪里?”
其中一个看起来最年轻的壮汉忽然咧嘴一笑,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耀出森冷的白光,他笑得开朗灿烂,笑意却丝毫没有到达眼底,对着她用一种近乎妖异的爽朗声音痛快地说道:“这里是疫城,所有在这里的人,全都染上了天花。”
沈容容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不等那年轻汉子开口,另外一个中年壮汉已经冷冷地道:“你那么惊讶做什么,这不就是东昭做的好事?”说完,他不耐烦地对那个年轻汉子道:“跟东昭狗费那么多话做什么,走了。”
说完,一挥手,这几个壮汉便一阵风一般消失了。
沈容容愕然地看着对方,简直不敢置信,他们就这样把她丢在这里,甚至连个理由都没有留下。……也不对,沈容容皱着眉头想起临走前,那个中年壮汉说了一句“这不就是东昭做的好事。”,她想,难道东昭的疫病也传到北方了?不是听说控制得很好?她记得牛痘被很快推广下去,政府的半强制加上有效的鼓励推广,好像很快就控制住疫情的蔓延了。
她抬起头,看看周围,在这个石头垒砌起来、不大不小的城圈中,她唯一能够想到的词语只有哀鸿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