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阮思义也就写了两封家书,一共得了十个铜板。
直到黄昏来临,街上的商贩都收摊了,他才开始收捡东西装好,背着书箱归家。
在他准备收摊时,斜对面拐角处站了许久的一人,赶忙转身离去,转身的同时抹了抹不知是什么滋味的泪水。
阮思义到了家,小院里早就燃起了灯火。
乔氏在桌前摆饭,阮思义进屋先去放了书箱。
“相公,吃饭了。”
他没敢去看她,她也没敢去看她。
吃到半途,他从袖子掏出一把铜钱,推了过去。
“相公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钱?”
“反正不是盗来的。”
阮思义口气有些不好,乔氏没有说话。他似乎感觉自己口气不对了,声音低低的道:“是挣的。”
那边含糊不清的嗯了一声,阮思义似乎听到了哭腔,又似乎没有。
……
晚上,一张床上,睡了两个人。
他在外,她在里。
搬来这里后,房间只有两个,床也只有两张,阮思义不可避免就和乔氏同睡了一张床。虽说楚河汉界相隔有些距离,但终究是在一张床上。
以前阮思义从未和乔氏睡在一张床上,他嫌她长得不好,娶妻这么多年,挂着夫妻之名,却没有夫妻之份。
而如今,该走的都走了,最该是离开的她,却仍是在他身边……
阮思义的心情很复杂……
……
日子便这么不紧不慢的过着。
就像那名老汉说的那样,是可以有生计的,却仅是温饱罢了。
随着阮思义摆摊时间越来越久,他的代写书信渐渐也开始有了老主顾。像给他开了第一张那个大娘,就是定点在他这里代写,甚至还帮他带了好几个主顾过来。阮思义每日生意好点能赚百十个文钱,差点的话也能赚个三十多文。
做了一段时间后,阮思义也知道自己画两幅字画挂在摊子上附带卖了。
他以往喜欢附庸文雅,像装裱字画这类都是会做的。做好一副碰到识货的人,可以卖几两的银子的。当然也可能一两月都买不了一副的,毕竟买字画的人都是有点余钱的,自然不会在这种小摊上买的。
时间久了,阮思义每日把挣来的钱给乔氏,自是瞒不过她在做什么。有时候乔氏见他中午不回来,也是会去给他送个饭什么的。
……
忽一日,阮思义的小摊旁边又多了一个小摊子。
小摊子卖得东西很简单,也就是包子和馒头。
陈妈妈会做点心,包子馒头之类也是会做的。做这个本钱不多,也不怕会亏钱,现做现蒸,有剩余的便晚上拿回去吃。而且这样一来,阮思义中午也有现成的东西可以吃了。
日子久了,一条街上的人都知道那个代写书信的摊子和包子摊是一家人,两人是小两口。
对于那个总是默默坐在那里摆摊的书生,其实四周的人观察已久。
无他,总觉得他不像是一个干这个的人,并且人很沉默,总是低着头坐在那里,一坐就能坐上一日。
刚开始是这样,日子久了,那个书生也会拿出一本书坐在那里默默的看起来。一本线装的书,他翻来覆去看了许久,边缘都磨卷了。
与之相反,那个包子摊的妇人却是要热情许多。一开始还有些脸皮薄放不开,之后也能和来买包子馒头的老主顾或者周围相邻摆摊的说两句了。
“老板,给我包两个馒头。”
“好的,一共两文。”
阮思义投注在手里书的目光往那边移了过去——
她穿了一身青布衣裙,头上挽着独髻包着头帕。似乎少了绫罗绸缎与满头金翠,人一下便轻省了许多。往日嫌弃的圆墩墩的身材,因为这些日子的操劳,也瘦了许多。红扑扑的脸,挂着满脸的笑,接过对方的铜板,她便收到围裙下的那个口袋里……
乔氏把铜钱放好,感觉有人看她,一抬头对上他的眼。
他慌忙收回目光,她也是。
“相公,你是不是饿了?”
阮思义莫名有些恼怒,她每次都只会问他这一句,弄得好像他是猪似的。
可这种恼怒是不好言说的,他只能摇摇头。
到了中午,街上的人便少了。
乔氏拿出来一个小风炉,填了些柴进去,从小车上拿了一只瓦罐出来。点火,不一会儿,瓦罐里的汤便滚了。
她上手摸了一下,烫得一缩,忍不住摸摸耳垂,又去拿抹布包了边缘端下来。拿出两只粗瓷碗,把瓦罐里的汤倒了出来。一只碗里倒了满满一碗,另一只碗却只倒了半碗。最后瓦罐里沉底的食材,都被她倒进半碗之中了。
之后,她从蒸笼里捡了两个热腾腾的包子,装进盘子里。并着那碗汤,一并给阮思义端了过去。
“相公,吃饭了。”
阮思义没有说话,默默的接过,乔氏则去了旁边自己小摊后的凳子上坐下。
正欲开始吃午饭,面前那碗却被拿走,紧接着另一只碗放在她面前。
“那个、相公,我喜欢喝汤的。”
阮思义没理会她,端着那汤便喝了一大口,转身去吃自己的馒头。
乔氏低着头一点点掰着馒头往嘴里喂,没有人看到她其实早已泪流满面。
晚上收摊,阮思义把自己那边收拾好,默默过来帮乔氏收捡。之后,他背着书箱,空出的手帮乔氏推车。
小车看似很小,其实很沉,乔氏一个人推是很吃力的。
这辆小车,她独自推了一个月,偶尔陈妈妈会来帮她,之后的两个月,却多了一个人帮她推。
……
这日,用完晚饭。
乔氏收拾完桌子,悄悄在桌边放了一样东西。
阮思义看到那东西一愣。
这并不是什么珍奇的宝贝,是一本‘论语’。
对于以往的阮思义来说,是视如敝屣的。可如今,却是他想了许久,都没有舍得去买,亦或是根本没有余钱去买。每日所挣的银钱仅够不饿肚子,而这样一本书却是需要好几两银子。
乔氏放下后便去灶房了,阮思义愣了良久才缓缓伸手去拿那本书。
拿过来后,他摩挲了许久。
……
夜里。
安静的睡房里,被纱帐圈起来的一方小小的天地。
“其实,你可以回娘家的,不用、不用跟着我一起过这样的日子……”
乔氏大张着眼睛,瞪视着空无的上空,强忍哽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哪儿也不去……”
她以为终于可以捂热了,还是没捂热吗?
乔新兰,你还能坚持多久?
他似乎就在身边,又似乎不在。明明离得很近,却又觉得很远。
乔氏小心的翻过身,把脸埋在被子里,屏住呼吸良久,才泪如雨下。
一哭便止不住了,哭得昏天暗地的。
她以往从来不会这样的哭,她想哭了便会哭得很大声。后来慢慢发现哪怕她哭得声音再大,闹得再凶,也不能让他的目光停驻,她便改了……
她也是要体面的……
她可以吃苦,可以过以往想都不敢想的苦日子,她以为自己会受不住,实质上并没有很难。
她觉得自己现在很坚强,可以面对任何窘境,才发现只是他的一句话,她便再也承受不住……
“别哭……”
黑暗中,有个声音这么说,有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似乎想安慰却又不知该如何。
乔氏转过身来,一头扎进阮思义的怀里,放声痛哭。
她哭了很久,边哭边嘴里喃喃,‘我一定不会离开你,一定不会’……
这句话她咛喃了很多遍,似乎在说服他,也在说服自己。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从家里出事到现在,哪怕心里再憋屈,阮思义都没有哭过。可是此时却忍不住嗓音发颤,手发抖。
“别哭……”
实在止不住,最后他用了最原始的仿佛,用嘴堵了上去……
泪水是咸的,不知怎么,却又多了那么一点甜……
……
第二日天还没亮,乔氏便悄悄起来了。
陈妈妈起的比她更早,一大早便在和面蒸馒头包子。
面是头一日醒好的,早上起来只用包了现剁好的馅儿,放在蒸笼上蒸好。到时,乔氏拿到市集上去卖,只用下面烧点柴禾热着就好。
“妈妈,你怎么又这么早起来?”
“年纪大了睡不着,就早点起来做事。”
“妈妈,你跟着我受苦了……”
“说什么呢小姐,妈妈不苦。”
两人搭手忙完,天也亮了。灶台是双灶口的,等包子蒸好,一旁煮的稀粥也好了。把蒸笼端了下来,陈妈妈就着火炒了一个青菜,乔氏从腌菜坛子里捡了点酱菜出来,然后便可以吃早饭了。
乔氏端着早饭出来,阮思义正站在正房门处往这边看,眼神刚好撞上出来的乔氏。乔氏脸红了,阮思义脸也疑是红了。
用罢早饭,两人便一起出摊去了。
把摊子摆好,两人坐下歇口气,阮思义手里突然被塞进一个微热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枚煮熟了的鸡蛋。
“呃,你昨晚儿累了,给你……”
“老板来两个包子。”
“哎,来了。”
看着手里的鸡蛋,阮思义很想说一句,他并没有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