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六章
这寒风一起,便随即将响彻清正坊的鬼哭、敲击声压盖了下去。
阴寒之后,随即一阵急雨骤然落下。
‘啪啪啪——’
密集的豆大雨点打在了屋顶之上,力量大得几乎像是要将屋顶掀了下去。
雨势一大,那女人幽怨的哭声几乎不可再耳闻。
带着血腥味儿的雨水很快将人皮厉鬼在清正坊内行走的气息抹除——这场在上阳郡治下各大县镇掀起了腥风血雨,且令文兴县覆灭的雨水此时却给定安楼内的幸存者们带来了极大的安慰。
几乎是在这场急雨落下的瞬间,躲藏在柜台下的刘掌柜心中大石落地。
他从柜台下爬了出来,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喜极而泣:
“朱大人来了、朱大人来了——”
今夜人皮厉鬼差点儿复苏,上阳郡的银将朱光岭却一直没有出现,刘掌柜还以为朱光岭兴许已经出了事,今夜定安楼众人必死无缝。
哪知天无绝人之路,赵福生一伙人傍晚闯入紧闭的楼中,竟然挡住了厉鬼。
“朱大人、朱大人——”
赵福生内心有许多疑惑。
她看着张传世失魂落魄的样子,想起他先前追逐鬼瓷的模样,猜测着张传世与那鬼瓷人之间的关系。
可她还来不及将话问出口,鬼瓷便已经碎了。
且被压制的鬼雨重新又下了起来,从刘掌柜等人的反应看来,像是朱光岭的情况已经稳定了下来,控制住了上阳郡的鬼祸。
她定了定神。
丁大同怯生生的看她,试探着喊了她一声:
“大人?”
赵福生先前面无人色,身背门板,身上血光环绕,满身煞气,看着竟像是鬼门神之中的一员,没有半分活人气息。
那时的赵福生给丁大同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使得他此时再面对赵福生时,仍心有余悸。
他一喊之后,赵福生随即清醒过来。
她的目光不再是阴冷而平静,瞳孔带着亮光,表情恢复了以往的沉着冷静。
“听刘掌柜的意思,像是朱光岭已经来了——”赵福生一开口,便令得丁大同、陶立方、胡容三人,还有那位半道加入的谢先生齐齐松了一大口气。
谢先生紧握的大拳松开,嘴角抽搐了好几次,终于才调整出一个适合放松的神色,眼珠转了转,眨去眼中的冷漠后,表情变得生动,跟着挤入了人群里:
“福生,你刚刚吓死人了——”
赵福生没有理睬他,而是对武少春道:
“少春,你将刘掌柜拉过来。”
“好。”
武少春应了一声,大步走到了刘掌柜身边。
不等他伸手拽人,刘掌柜已经听到了赵福生的话语,连滚带爬的匍匐前行至赵福生的脚边,不停的叩头:
“大人,刘业全有眼无珠,没有认出大人身份,怠慢了诸位,真是死罪、死罪。”
赵福生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接着摇了摇头:
“先说好,门毁了、桌椅没了,但这是上阳郡的鬼祸导致,可跟我没有关系。”
“是是是。”
刘业全先前认不出这群驭鬼者,自恃楚王家臣,言谈间还有些倨傲。
这会儿经历了人皮鬼祸后,他目睹赵福生等人施展手段驭鬼,便知道眼前这群人手段不凡,定然是镇魔司内的驭鬼者。
如此多驭鬼者聚为一堂,还对赵福生尊奉有加,可见赵福生身份地位不一般。
他想到自己之前失礼的举动,心中早就已经冷汗涔涔,深怕引来杀身之祸。
此时听赵福生提及损失的桌椅,忙就答道:
“这些是与鬼祸相关,跟大人无关。如果不是大人海涵,出手搭救,我们定安楼今夜怕是都要死……”
刘掌柜一想到先前情景,便浑身打颤,后怕不已。
“我问你,先前那样的鬼祸,是不是时常发生?”
赵福生问了一声。
“时常?”刘业全怔了一下,接着拼命的摇头。
似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说,他双手也跟着摆个不停:
“不不不,怎么可能时常都会发生呢,只是、只是意外而已。”
他跪在地上,说道:
“不瞒大人说,我们上阳郡清正坊是很安全的,虽说——但是这些年是从没有因鬼祸而死了——”
刘业全的话语含糊其词。
赵福生还有许多的话想问,可正当她要开口再问时,屋外雨声更大了,雨点急如箭矢击打在屋顶上,力量很大,仿佛要将屋顶击穿的阵势。
许多地方瓦片碎裂,雨水顺着屋梁的缝隙滴落下来,形成小水洼。
水洼所到之处,离奇的出现脚印。
刘业全见此情景,不止不怕,反倒有些欣喜。
他仰头看向屋门。
定安楼的大门已经被损毁,无法关闭,楼外面的灯笼早在先前人皮厉鬼攻击定安楼时便已经熄灭。
刘掌柜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向赵福生告罪:
“大人,有事请稍后再说,我得恭迎朱大人。”
他说完之后,忐忑不安等着赵福生的答应。
“朱光岭要来?”赵福生问道。
刘掌柜这会儿再听她直呼‘朱光岭’大名时,没像先前一样愤恚,只是胆颤心惊的点头。
“行,你先办正事,我倒要看看这位上阳郡的银将是怎么样一个人。”
赵福生话音一落,刘掌柜心中大石落地。
他得到赵福生应承后,随即直起身来,心急如焚的喊:
“快点、快点灯——”
他指着屋檐下早被厉鬼煞气扑熄的灯笼喊了一声。
定安楼内的伙计也非同一般人。
虽说才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鬼祸,但鬼祸一完,这些人一听刘掌柜吩咐,立即便收拾起了恐惧,动作麻利的开始各行其事。
众人涌到柜台后面,拉开格子,取出抽屉内的灯笼材料,迅速的拼组成一个简易的灯笼,另几人则准备好灯芯放置进灯笼内。
点燃了火光后,有人拿出棍叉,将灯笼挂在定安楼外的屋檐下。
刘业全紧盯着众人行事,见灯笼挂好后,他松了口气,紧接着又看向凌乱的屋子内。
他眼中闪过紧张之色,又接连伸手挥舞着喊:
“屋内也要点灯、屋内点灯,给朱大人照明。”
话音一落,其他人手忙脚乱的再为大堂点亮火光。
刘掌柜又仰头看向楼上:
“楼下大门已经打开,今夜不大太平,朱大人即将到来,楼上的诸位贵客还请回避。”他大声喊道:
“有房的回房,大门紧闭,无论听到什么声音,不要出来,各自睡去。有朱大人守清正坊,今夜将会相安无事。”
他话音一落,赵福生便听到‘砰砰砰’的关门声接连不断的响起。
接着不少人踩着轻细的脚步上床,‘悉索’声响了片刻后,一切归于平静。
刘业全喊完之后,脸上露出忐忑不安的神情。
他看了赵福生等人一眼,提醒道:
“大人们,朱大人很快就到了,下雨之后他的情况特殊,诸位此时切忌要擦干鞋底,身上不要沾染到水痕。”说完,他自己率先将脚下的湿鞋子脱了下来,扔到了一旁,擦干了双腿后,找了个干净处跪了下去。
其他伙计也依样行事,一溜烟的跪在了刘业全的身边。
武少春、刘义真等人面面相觑。
不过众人好歹是从文兴县来的,对这一场由水为厉鬼杀人媒介的法则多少有些了解。
赵福生等人一一脱去鞋子,站到一侧。
只是众人淋雨前来,身上衣服湿润,此时大庭广众之下,却不好脱去——尤其是那谢先生,他在雨中行走太久,衣摆全湿,此时苦着脸,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倒是清正坊内那位领着赵福生等人前来定安楼的老头儿豁得出去。
他是本地人氏,对此地规矩最是知根知底。
刘掌柜跪下的那一刹,他也飞快的脱下自己身上的衣裤与鞋,仅穿了一条亵裤跪在定安楼掌柜、伙计的身侧。
‘呼呼——’夜风吹刮,最终变成呜泣音。
疾风声里,一阵骤雨来临,接着一切声响开始变得迟滞、缓慢,仿佛有一股诡异的力量影响着雨滴落下,风吹过屋顶。
在极静的声响中,赵福生的听觉变得灵敏。
‘啪嗒。’
她听到了有人淌水走路的声音。
赵福生的胆子本来就大,当日要饭胡同中,她仅凭驭使的一个不稳定的先予后取的厉鬼,便敢孤身一人独闯鬼域——危急关头敢跟着要饭鬼行走,寻找它的隐匿之处。
此时听到清正坊的夜间有脚步声响,她也打算去会一会这走夜路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这样一想,也确实动了。
赵福生离门边不远,走了两步,探头往外看时,却见到的是空荡荡的长街。
“没人?!”赵福生心中暗忖。
但这念头刚起,她突然一个激灵。
一股寒意自她尾椎处生起,迅速顺着脊柱传达向整个后背。
寒毛竖立,她的脑海里捕捉到了细微的声响,似是有人行走时轻细的脚步,也像是水滴落入水面时发出的脆响声。
封神榜的提示响起:劫级厉鬼出现,是否将其封神?
她后背一寒,缩回定安楼内。
“有鬼!”
她话音刚一落,其他人神色一紧。
刘业全扭头一看,立即急道:
“不能沾水——”
刘义真等人则看向赵福生。
众人自然不能像清正坊内那领路的老头儿一样脱光衣裳——毕竟一行人中,男女老少都有。
就是能脱了衣裳,可大家一路行来头发也淋湿了,这又该如何是好呢?
正为难间,只见定安楼地面积蓄的水洼不知何时开始泛起阵阵涟漪。
黑气自水洼中散逸而出,水洼内不知何时浮现出一张阴冷、惨白的死人面庞。
在鬼脸在水洼中出现的刹那,陈多子意有所感,不由自主扭头往水洼看去,接着就看到了那张隐藏在水洼内的死人面庞。
她吃了一惊。
随着昏黄的水波荡漾,那张面无血色的面庞睁开了眼睛。
出乎陈多子意料,是这张死人脸的眼睛并不是黑色,瞳孔呈银灰色,十分诡异。
她在怔愣的刹那,整个人手脚阴冷。
陈多子的脸色失去了血色,变得腊肉,瞳孔也映上了银影。
她的衣袖、裙摆、头发开始淌出大量浑浊的水流,整个人身上鬼气森森。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噗嗤’一声火光爆响,有惨白的烛光亮起。
火光迅速驱散了阴霾,光亮笼罩了赵福生等人周身。
陈多子眼里的银光被昏黄取代,瞳孔恢复黑棕色。
她身上还残留着腥臭的水流,早将她身体浸泡湿透了。
待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先前险些出事时,便见张传世不知何时点亮了一盏巴掌大的小巧灯笼。
那灯笼皮质细腻,宛如少女的脸颊,光洁、白皙。
灯笼内点了一盏灯,有黑色的烟气从灯中冉冉升起,熏映在洁白细腻的灯笼表皮上,映照出一张张扭曲、痛苦的面容,怨毒的‘盯着’灯笼外的人们。
张传世在关键时刻点亮了鬼灯。
鬼灯一亮起,将镇魔司一行人笼罩在光源之内。
浑身湿透的谢先生拉紧了穿在表面的黑色外裳,缩了缩脖子,下意识的靠向了赵福生等人。
只见灯光下,镇魔司众人脚下的凌乱脚印被一一抹平,那些大大小小的水洼也离奇消失。
在光线辐射的范围之外,鬼灯的力量减弱,只见地面那些大小不一的水洼宛如活物一般开始蠕动,并拱动着相互合并,形成一个约直径半丈左右的小水塘子。
“……”
众人一见水塘出现,面色各异。
刘业全浑身发抖,头低垂下去,恭敬的匍匐着,不敢出声。
赵福生等人也将目光从张传世手里握着的鬼灯之上移开,看向了那水塘。
水塘表面荡漾开层层涟漪,仿佛有无数雨点落下,水波一圈一圈往外荡开。
突然,底部开始出现震荡。
一层黑气翻滚,一张阴冷的惨白面容突然从水底浮起。
那面容带着湿漉漉的脑袋从水中缓缓上升,脑袋底下是黑得化不开的鬼雾,接着在众目睽睽下化为厉鬼的身体。
鬼一出现,定安楼大堂内便离奇出现无数密密麻麻叠加的脚印。
这些脚印淌水,厉鬼左右转头,身影原地消失,再度出现时,则是随机出现在这些脚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