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州藩腹地。马关,春田庄
差不多快要到一年之中最难熬的梅雨时节了。
连日来,天际边低垂的乌云,越来越显得黯淡无光,有时候还会突然袭来一阵短促的暴雨。空气中总是时刻弥漫着一股霉烂的味道,即使是强劲的清爽海风,也难以将其完全驱散。
在即将破晓的熹微晨光之中,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武士,正策马伫立于空旷的海滩上,手举一柄单筒望远镜,遥遥眺望着远处那座黑森森的丘陵,眉目中充满了忧虑之色。
这座面积不大的丘陵,三面都被浩瀚的大海所包围,仿佛一个小小的半岛。在丘陵顶端的狭小平台上,隐约可以看到一座城寨,而从城寨所在山顶平台一直到山脚下,几乎处处都是地势险峻,并且布满了零零落落的梯田和灌木丛。如果再进一步用心仔细观察的话,还可以注意到中间夹杂着不少用火炮轰出的焦黑弹坑,以及曝露在外的尸骨残骸,让人看了就感觉到不寒而栗。
这里就是长州藩“秽多”贱民历代聚居的春田庄。也是让数千长州叛军主力,在这两个多月以来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伤心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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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凌晨,趁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在派遣了忍者潜入骚扰之后,大批长州军又一次对春田庄发动了猛烈袭击。从那位中年武士所在的空旷海滩上遥遥望去,伸入海中的整座丘陵,都已经被一条巨大的明亮火龙完全包围,散布在山麓四周的无数火把,密集得简直如同夏夜里的点点繁星一般。激烈的枪声、炮声和厮杀的呐喊声,一时间响彻整个夜空。
成百上千的长州军身披黑衣,沿着崎岖坎坷的山路艰难攀登,试图趁着黎明前夕光线黯淡、视野模糊的有利时机,正面仰攻丘陵上面的春田庄。而守卫庄园的贱民,自然也决不甘心束手待毙,一边不管不顾朝山下胡乱放枪,一边竭力把滚石、擂木、砖头之类拼命朝下抛掷。
由于山势险峻、道路狭窄,仰攻山寨的长州军还要肩负沉重的攻城器械,根本就无法躲避,一时间立即死伤累累,几乎丢一块石头下去就能砸翻好几个人。但是他们毕竟勉强可算是职业士兵,在死伤累累之下,竟硬是被激发出了几分凶性,不顾铺天盖地的飞石弹雨,也不理身边受伤同伴的凄厉痛呼,只管埋头拼死登山,前面的一人负伤倒下,后面立时有两人呐喊着补上。其攻势仿佛海涛澎湃,一浪高过一浪。前浪刚刚在守军的阻击之下崩溃瓦解,下一波后浪立即又汹涌而来。
如此一来,小小的春田庄,顿时仿佛处于一片地动山摇之中。
但尽管如此,长州军的攻势依然很难取得多少进展,因为春田庄的地形实在是对进攻者太过不利——这座山寨位置偏僻荒凉,四面大多都是兀立的悬崖峭壁,惟有一条崎岖狭窄的道路通往山顶,并且已经被一道道插着无数尖利木签的胸墙和壕沟,给堵得严严实实,中间还夹杂着许多可怕的陷阱。
因此,对春田庄发动进攻的长州军,不得不顶着头上仿佛冰雹一般的石块,一路用同伴的尸体来填塞道路……而反应过来的守军,又开始不断丢下填充了瓦砾、铁锈、粪尿等秽物的陶瓷火药罐,这些沾染着n种病菌的尖锐破片在空中轰然迸开,霎时间就刺透了士兵们的皮甲、竹甲和单衣,甚至直接落到他们脸上,立刻把他们变成了一个个五官模糊一团的血人!
那些不幸负伤的家伙,纷纷发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或者干脆“咕咚”一声直接倒在地上——依照这个时代、这个国家几乎落后到了极点的卫生医疗条件,即使他们一时所受到的伤害并不致命,但也很有可能会在不久之后因为创口感染发炎,在病床上极其痛苦地全身溃烂而死。
至于更加安全可靠的消毒治疗手段,在东方倒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但问题却是代价相当高昂,基本只是一些上流阔人的专利,绝对不是他们这些普通足轻,甚至下级武士可以支付得起的。
于是,一边苦苦忍受着头顶上如此惨烈而致命的打击,一边不断从被严重破坏的山道上哀号着跌落,在勉强突破了六道胸墙之后,进攻者的队伍终于支持不住了,连最勇敢的家伙都开始哆嗦着转身逃跑,原本还算有序的整个进攻队形,顿时变得极度紊乱。
虽然带队的武士们大多依旧尽忠职守,徒然地扯着喉咙竭力喊叫,向自己的部下哀求着、怒骂着,提醒他们不要忘记森严的军法,希望他们能够继续忍受伤亡,一鼓作气攻上山顶。但由于最上面的先头部队遭到愈来愈猛烈的攻击,因此只有极少数人停顿了片刻,看到其他伙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自然也不乐意吃亏送死,很快又愈来愈急切地向下面的行列挤去。
这使得整个队伍都陷入了混乱的推攘挤压,前面溃败下来的士兵,已经被惨烈的牺牲吓得肝胆俱丧,竟然把后面的战友挤倒在地上,踏着他们倒下的身体拚命逃窜。而养精蓄锐已久的山寨守军。也抓住这个机会跃出胸墙,追着敌人的尾巴猛冲出来。
他们的口中“嗬、嗬”地叫嚷着,手里挥舞着长矛、火枪、弓弩、镰刀甚至大锤之类乱七八糟的独门兵器,灵敏地在布满了石块、荆棘和尸骸的山路上跳跃着前进追击,不断杀伤着落后掉队的溃兵,从而引发起更大规模的混乱和崩溃。
与此同时,几门式样轻便的小号霰弹炮也被推出寨子,在朦胧的第一缕晨曦之中,先后轰鸣着喷吐出长长的橘红色火舌,朝长州军的背后抛来无数灼热的铅雨。
在这最后的凌厉一击之下,攻打山寨的长州军终于完全崩溃了。
不远处海滩上的那位中年武士,揉着太阳穴叹了口气,无奈地注视着这场就发生在他眼皮下的失败。此刻,长州军的督战队已经出动,用鞭子和刀背敲打着刚刚溃逃下来的士兵,企图逼迫他们扭头回去战斗。但即使溃兵们真的有这个心思,也根本不可能立即停下来——因为向前逃奔的人被后面的人推挤着,而后面的人又被更后面的人推挤着,最后面的人则是被山寨守军用各种兵器在拼命地驱赶……更糟糕的是,这条极为陡峭险峻的山路,又使得他们奔逃的速度越来越快。
最后,所有人都被迫象雪崩般向下直泻,一直逃到了沙滩上也没停住腿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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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这已经是我军的第十一次战败了啊!连趁夜突袭也不行吗?”
海滩上的那位中年武士,微微摇晃着胡须拉渣的脑袋,神情沮丧地放下了望远镜,“……当初藩里只想着把这些贱民驱赶到边远的穷山恶水之地,并且尽量隔离交通,以免其在常人身边抛头露面,触犯某些忌讳。没想到时至今日,居然会给我长州酿成如此空前祸患……”
“……确实是如此啊!可是,守随大人,在那个时候,又有谁能够想象得到。这些连猪狗都不如的污秽贱民,在眼下居然会有翻天的能耐呢!”
站在他身边的一位年轻武士,也忍不住如此感慨说,“……自始至终,春田庄里面都没有露出过什么乱象。这一次花四百贯重金雇佣的真庭忍军,似乎也不怎么样嘛!”
“……这种事情,只怕是无论换了哪一家忍军,效果都好不了多少!”
这位“长州军政府”的“临时执政”,幕府通缉令当中的“逆党匪首”,如今已经名满天下的守随信吉大人,伸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微微摇晃着脑袋,低声解释道,“……德川家开创的太平盛世,迄今已经差不多四百年了。天下武士固然多半是腐朽不堪,就知道去学一些只求好看帅气的花架子虚招。可看似神神秘秘的忍者,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如今那些所谓的忍者里,早就已经变成了供人逗乐的杂耍班子啦!
实际上,这次雇佣的真庭忍军,能够从山脚下挖掘隧道,切断掉春田庄的水源,就已经算是对得起价钱了。至于说要他们连夜攀登峭壁,潜入春田庄纵火行刺……这也太难为那个叫什么真庭蜗牛的首领了,待会儿如果他能全身而退的话,记得剩下的两百贯佣金可千万不要拖欠,以后可能还要继续合作啊!”
“……您说的没错,守随大人,按照兵法常理,切断水源确实是一大攻城良法。”
年轻武士苦着脸点头承认道,但马上又跟着补充了一句,“……可如今这会儿,已经快到梅雨时节了,接下来怕是还得要下整整三个月的雨……”
“……那又能怎么办呢?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
守随信吉苦笑着耸了耸肩膀,“……既然已经踏上起兵造反的这条贼船,也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在当初刚刚出事的时候,没有想到要在第一时间对这些贱民下手。如今也就只好硬着头皮跟他们拼消耗了……对了,我说义行啊,最近的这两天,广岛那边的幕府军主力有什么动静了吗?”
“……这个,禀告守随大人,幕府首席老中三井银次大人似乎又分出了一些部队,掉头返回京都附近去平息抢米骚乱,至于他的主力部队,则仍然在广岛附近扎营休整,没有任何开拔移动的迹象。”
这位名叫贞本义行的年轻武士赶紧从怀里摸出一本册子,并且非常迅速地翻看了两下,“……不过,敌军的滩头防御似乎严密了不少,我军派去骚扰的一支国人众,在昨日不幸大败而回,首领小林光一中炮身亡……所幸军舰未曾损伤,很快就可以执行下一次任务。”
“……这个……敌后骚扰的事情,还是暂时先停一下吧。”
守随信吉淡淡地说道,“……尽快攻破这座春田庄,彻底稳定领地内部,才是当前的重中之重。而且佩里提督的舰队恐怕也快要杀来,海路已经不够安全了——从今天开始,本藩所有船只一律停止出港,并且让海防炮台提高戒备等级!等到海上的局势完全明朗之后,再作新的判断!”
“遵命!在下这就草拟一道公文!”
贞本义行从背包里摸出从西洋进口的墨水瓶与鹅毛笔,匆匆把命令记录了下来,然后抬头望了山脚下的战场一眼,发现枪炮声已经基本平息,而溃逃的士兵也都被再次集结了起来,便开口询问道,“……守随大人,此次我军临阵溃逃,表现实在不堪。是否要执行十一抽杀之法,以严明军纪,激励斗志?”
“……执行十一抽杀法?贞本义行,你难道是嫌我们长州人死得还不够多吗?”
守随信吉有些惊讶地白了对方一眼,语气颇为不悦地驳斥说,“……荻城惨案、二月内乱,还有对小仓藩、生野银山、广岛和眼前这座春田庄的持续攻击,藩里至少已经损失了上万名青壮!而接下来面对着幕府军主力,恐怕还有更多的苦战恶战要打……可我们长州藩毕竟只是一个大概二十万人口的小地方啊!眼下为了整军备战,已经有大片田地被迫抛荒了,怎么可以再随意杀戮自己人呢?况且……”
他满脸懊恼地指了指前方的春田庄,“……像这样险要恶劣的地形,除了拼消耗、打拉锯,一点一点地把里面的守军逐渐拖垮拖死之外,基本上是别无他法,乱杀己方士卒泄愤又有什么用?”
“……这个……确实是不能再随便浪费藩里的人力了,但只怕先垮掉的反倒是我们啊……”
贞本义行神色木然地转过身躯,望了依旧矗立于山崖上的春田庄一眼,万般无奈地叹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