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宝钏翻看着军册中关于薛平贵的随军记录,停在最后一页的殁报记录上,面色深沉,沉默许久。
长安在一旁瞥过记录,没有说话,现在的她只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婢女而已。
不过,这魏虎公报私仇得太厉害了吧,还特别爱罚人板子?!薛平贵从第一天来军营报到就因点卯不到挨了四十大板,此后,几乎三天两头就会挨一顿板子。
迟到挨板子,早到挨板子,吃了败仗挨板子,打了胜仗挨板子,魏虎总会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罚薛平贵挨板子,因他位高权重无人敢反驳,反正在这三军之中元帅要惩罚一个毫无背景的士卒,可以连理由都不需要的。
至于薛平贵为国捐躯战死在两军阵前不但无功,还被归咎为“好大喜功,急功冒进”,军功荣誉是半分没有。
用当初魏虎的话说,没有追究薛先行官贻误战机之责,已是看在内亲的份上了,何来军功之说?
长安默默地陪着王宝钏一直到日落西山,营中的主事的小将因着苏龙的交待不敢慢怠,来问讯了好几次,却又不敢太过催促只在营帐外着急。
薛平贵从军之时乃是圣上御赐亲封的先行官,即便是违了军纪军法处置了,记录也是要呈报的,薛平贵当年战死沙场后按制遗骨当奉回原籍。
然而因为魏虎的原因,这一切都只依普通士卒的例制潦草了事,那书记官见有人来翻旧时记录,心中忐忑,只到二人离开方才松了口气。
第二日,王宝钏带着长安再次拜见了苏龙。
听说王宝钏要去前关亲自祭拜薛平贵,苏龙坚决反对,“三姨妹,万万使不得,快快打消这个念头吧。”
“二姐丈,宝钏不远千里历经艰辛才到得阳关,无论如何也要去亲自往遗冢祭拜一下薛郎,求二姐丈成全宝钏一番痴念!”说着便要跪下,一旁的苏龙忙上前止住王宝钏,心里犯怵,王宝钏虽是他的三姨妹,可如今还是圣上钦点的特级驿使,他哪里敢让她行跪拜之礼?
“唉,三姨妹,非是二姐丈冷情,我这也是为你好。自从西凉国反了我圣朝,阳关就无安宁太平之日,前关战事从未停歇,兵荒马乱的恐有性命之忧。”苏龙叹了口气说道。
当日西凉国向长安城下了战表要取而代之,圣上钦点了西征军前来征讨,前关战事惨烈,薛平贵便是在那场战役中为国捐躯了。
西凉主将朱桂昌也在那场战役中战死,本以为西凉军要为身为驸马爷的朱桂昌报仇,没想到西凉军忽然退兵就此与唐军展开了长达十几年的持续战,大战几乎没有,小战却时续不断。
边境城镇的百姓们流离失所四处躲避战乱,昔日繁华的参天可汗道已是荒草丛生,沦为废墟。
“……在城关内安全尚有保障,若出了城池随时可能遭遇西凉流寇,那些流寇甚是狡诈,遇巡城的兵将,战之不力则避而逃窜,若遇西行的商旅行人则大肆劫掠,令得如今西去的驿路已另行改道。”
“二姐丈,宝钏明白,但宝钏真的只是想亲自在薛郎的坟前祭拜一下,不会耽搁太久的,望二姐丈成全!”
苏龙摇了摇头,见王宝钏仍是固执地要坚持去往前关营所,犹豫了一下才道,“三姨妹如此深情难能可贵,那薛……哦,三妹夫泉下有知当是瞑目了,只是三姨妹的心愿恐难实现。”
“为何?”王宝钏急切道,“只是祭拜一下为何不可?”
“三姨妹千里迢迢远赴阳关,是想带三妹夫的骨骸回乡吧?”
王宝钏沉默不语,心事被猜中。确实,她本就打算着来阳关寻薛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便是真的死了她也要带着薛郎的遗骨回归故里,也不枉了他们此生夫妻一场。
“唉,三姨妹,听二姐丈一句劝,那薛平贵十八年前就战死于两军阵前了,这是众将亲眼所见,但他的遗骨你却无法带回了。”
对上王宝钏困惑质疑的眼神,苏龙眼光闪烁不敢直视,咳了一声才道,“只因……只因……那西凉公主玳瓒骁勇悍战,无人能与之应战……当日,薛平贵将反贼朱桂昌斩于马下,本是士气大振,怎料那玳瓒听说驸马战死一怒之下亲自上阵……薛平贵不敌……便是连尸首也未抢回,驸马新亡,玳瓒盛怒之下恐难……”保全尸身,苏龙没有说下去。
这是极不光彩的事,那场战役本是惨败,岂料西凉军没有趁胜强攻反而撤军,魏虎大喜,于是,便向皇城呈报了唐军大获全胜的捷报。
西凉军确实退出了关外,也不再扬言要直攻长安城取而代之,此军报便算不得虚报。
王宝钏只觉眼前发黑阵阵眩晕,魏虎可能骗她,但苏龙没有理由说假话,心里仅有的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她的薛郎!她的薛郎!喉间一股腥咸一口心血喷出,再也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惊得苏龙一阵慌乱,忙帮着长安扶住人,转身就去吩咐手下传唤关内的大夫连同营里的军医即刻来府上,这三姨妹要是在他这儿有个三长两短的,他那老岳丈还不得扒了他的皮?
听得几个大夫都诊断是气血攻心并无大碍才松了口气,苏龙暗暗恼恨自己不该多嘴,十八年都过去了,还能气急攻心给自己气晕过去了,这三姨妹的气性确实不是一般的大。
不过想想也是,三姨妹当年为了薛平贵与老岳丈三击掌断绝父女关系,十八年来独居城南窑院当真从未回府,就知是个心性高的。
心里有了一翻计较,待王宝钏悠悠醒转之后提出要去前关的城楼上只远远地看看薛平贵当年的战场时,苏龙自然是一口应承下来,反正不出关只在城楼上观望算不得什么危险之事。
然而苏龙却忘了那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得了苏龙的谕令王宝钏带着长安只身出了前关,连随行护送的士兵都拒绝了。
“三姑娘,我们就这样出关好吗?”长安没想到王宝钏对薛平贵真是用情至深,甚至于性命都不顾了,这得多大的勇气和毅力!
“嗯,我一定要去看看,纵使……”王宝钏没有说下去,以前她还会自我安慰她的薛郎兴许只是在战场中失踪了,终有一天他会回来的,可如今寻到的真相竟是如此残酷,令人肝肠寸断。
“三姑娘,无论你做什么,梅儿都会帮你的。”长安保证道,她的任务可不就是帮王宝钏达成愿望嘛,自然是义不容辞了。
“谢谢你,这一路上苦了你了,母亲的一翻心意只怕是要辜负了。”
“三姑娘这说的什么话,老夫人既然派梅儿陪着三姑娘,梅儿当然要尽心尽力护得三姑娘周全了。”职责所在嘛,长安觉得这个误会简直太合适了。
不对,长安惊讶地望向王宝钏,这话说的怎么感觉像在交待“遗言”似的,不是吧?王宝钏不会是想不开想要殉情?所以才这么义无反顾?
“三姑娘,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什么辜负不辜负的,老夫人还等着你回去一家团聚呢,你只要平平安安就是不辜负。而且,薛……三姑爷在天有灵,肯定也是这么希望的。”
“是吗?”王宝钏似乎不为所动,目光茫然地望向西方,那个方向是当年战场的方向,那时西凉大军兵压阳关,前关危急,双方在关前拉开战线,薛平贵就是死于那场战争。
“当然啦,逝者已矣,生者当如斯。”
“生若如枯槁,万念俱成灰,生与死又何异?”
“三姑娘,梅儿只是一个婢子什么都不懂,但也知道好死不如赖活,既然老天爷给了我们生命,那我们就要好好地活着。
你看我们一路西行到阳关,危机重重面临那么多生死关头都熬过来了,可还有那么多人,拼命地想要活着,老天爷都没给机会。所以,我们应该更加珍惜才对。”
王宝钏转过头仔细地看了看长安,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梅儿说得很有道理。”
“三姑娘既然认为梅儿说的有道理,那三姑娘以后切莫再说什么丧气话了,我们去祭拜了姑爷,了却心愿就回长安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