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上最后一抹霞光暗淡下来的时候,刘景仁还没有回去的意思,他让里正带着挨家走访那些被占去土地的佃户。他的身后跟着一辆大车,车上装着一袋袋已经盛好的小米,两个佃农拉着车,后面跟着一群脏兮兮的孩子。孩子们一边走一边吆喝,他们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官老爷给低贱的佃户送米?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小河村家家都是佃户,他们租佃的是皇家的地,什么时候让他们种?什么时候不让他们种,还真没有他们发言的余地,好在皇上恩德,地租比宛平县的低一成。村里人农忙种地,农闲到京城帮工,日子倒也还过得去。
村巷刚刚能过去两辆车,两边是低矮的石垒墙,院子都不大,正房也都是北直隶常见的半边房,家家户户屋子里的灯都已经点起来了,暗淡而又温暖的菜油灯的光亮透过窗户泄出来,实在照不了多远。
刘景仁走进院子,手里拿着一袋小米,撩起门帘,看到一个戴着蓝色土布头帕的大婶正靠在灯下艰难地缝补着挂破的衣裳,两个半大小子站在脚地上,其中一个披着半截褥子光着胳膊啃一块糜子面馍馍。刘景仁的到来,显然打破了这个温馨的画面,两个小子瞪着眼珠子身子在往后缩,大婶也停下手里的活计。
“忙着呢。”刘景仁招呼着走进屋子,把一袋小米放在炕沿上,从脚地上拉过一个板凳坐下。
刘景仁的到来让这位大婶吃了一惊,她赶忙放下衣裳张罗着取碗倒水,这时里正也掀起门帘走进来,“不忙!不忙!这是后军都督府的刘经历,来看望看望大家!”里正也没有经历过这个阵仗,只能按着刘景仁的意思照葫芦画瓢。
大婶倒了一碗水,放到刘景仁身边的凳子上,刘景仁端起来喝了一口,水是凉的,碗是打了一个霍儿的粗瓷碗,他又喝了一口,放下碗。屋子并不大,紧靠着窗户的是炕,后边一节空地放着织布车、纺车、米缸等杂物,布织了一半,用一支木梭绞着放在织车旁边的横板上,显然这是一个男耕女织的传统家庭。
里正看到刘景仁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也拉个板凳在脚地上坐下来,刘景仁把那个八九岁的小子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根芝麻糖递到这个显然有些局促的小家伙手上,另一个披着褥子煨在里正身边的小子眼光立刻火辣辣的望过来,刘景仁又从口袋里取出一根芝麻糖,指了指那个大一点的小家伙让里正递过去。
门帘又掀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来,“官义叔,你来了。”一个个子高大红色脸膛的年轻汉子走进来,“怪脸,你来的正好,后军都督府的刘经历看望你来了。”
“看望我做什么,地已经交上去了,我也没有占皇家的便宜。”汉子走进来,坐在炕沿上,脸色有些阴沉,缓缓的说。
“你这小子怎么说的话?”里正急忙阻止,刚挪到织车上的女人赶忙走过来,坐在炕的另一边。
“官义叔别怪!刚开春就交了地,年内到哪里能找到地种,如今人多地少,想课地不容易。怪脸心里焦急,说话没个高低,您别见怪!”说这话的时候,那女人一双眼睛亮亮的盯着刘景仁。
“你家种着多少亩地?”刘景仁问。
“佃着皇家 30亩地,4成的课子,春夏两茬收成,也仅够糊弄个肚子罢了。”那汉子阴着脸声音低沉。
“你农闲的时候没有寻个活计?”刘景仁又问道。
“会个木匠的手艺,三天半两晃晌,寻摸不了几个钱。”那汉子的话有点沮丧。
“焦炭厂可以给你们家一个工匠的名额,你也不用跑到宛平找地种,你看可好?”刘景仁缓缓说道。
“进焦炭厂当工匠?”那汉子脸上有些犹豫。
“行!怪脸有把子力气,只要你们不嫌弃,就让他进焦炭厂当工匠。”那妇人满脸喜色,离油灯近了,刘景仁才发现在土蓝色的帕子下面是一张年轻的女人的脸。
“你的意思呢?”刘景仁盯着那汉子的脸问道。
“行,我愿意当工匠。”那汉子飘了妇人一眼,脸上露出一点喜色。
“好。不过工作的地方不一定是小河村的焦炭场,用工纪律也很严格,违纪可是要开除的。你再想一想。”刘景仁提醒道。
“没问题,干了就一定能干好的。”那汉子坚定的说。
走完20多家,二更的梆子声已经敲响了,刘景仁的小本子上已经记录了28个名字。
“东水头郭,西水头段,南北小河都姓范”,小河村自然全村姓范,刘景仁躺在范家祠堂的东厢房里,想起李公公吟唱的本地俗语微微一笑,将刘景智伸到被子外面的光腿捺回去。
近午时分,李选侍气冲冲的坐在慈庆宫东暖阁的拔步床上,宫女侍萍擦完铜镜放铜盆儿的声音大了一点,就被选侍痛骂了一顿,东暖阁的宫人们纷纷躲到慈庆宫的正殿里。
“今儿选侍怎么了?”侍萍嘟着嘴问宫娥侍棋。
“还不是在皇后那儿吃了憋,拿我们这些下人撒气。”另一个宫娥叫侍墨的满脸不忿嘴快如刀。
“皇后偏向福王太过分了,在皇上面前说太子的不是,让太子下不来台。”侍棋缓缓的说。
“皇后也真是,年前京城外灾民聚集,大兴、宛平两县赈灾不力,灾民啼饥号寒,倒卧众多。太子看不过眼,从宫中接济了一部分银子过去,灾民好不容易挨到年后。福王进京看望母亲,说母亲面容清减,宫中生活艰难、三餐不继。皇后当着皇上和大臣的面诉说太子治政不力,纵容大兴宛平二县怠政懒政,当场被皇上申饬了一番。”侍棋面红如赤,满脸怒色。
“福王这是挑拨离间,年前灾民涌入那么多,仅仅依靠大兴、宛平二县赈济灾民哪里能够?内阁拨付了几批银子,也还糊弄不过去,太子看不过眼,用自家的银子予以赈济,才让灾民活了下来,这件事朝廷上下谁人不知?哪个不夸?怎么到了皇后的嘴里倒是太子治政不力了?”侍墨心中大怒,高声嚷了起来。
“小声点,别让选侍听到。”侍萍拉着侍墨坐下来低声道。
“后来怎样了?”侍萍问。
“后来大学士方从哲叙说了京城赈灾的经过,回护太子,说京城赈灾之事太子实有一功。大学士刚说完,李选侍当场就痛哭流涕,诉说太子不易,常常被人暗箭中伤,王皇后脸都气白了。皇上安慰了太子几句,命令福王早日归藩,事情才告一段落。”侍棋缓缓的说。
“怪不得李选侍那么生气,应当的! 如果是我早就气死了!咱们慈庆宫也就一个李选侍是硬气的,其他的妃子哪个不是夹着尾巴的鹌鹑?”侍墨握着手“嗨”了一声。
“刚才是谁说李选侍是拿下人撒气的。”侍棋笑着问。
“人家不是不知道吗?”侍墨红了脸辩解道。
“入文,来,把这几枝红梅拿着。”“红梅还没开放,要它干什么?”“要你拿着就拿着。话怎么那么多?”宫外传来了小公主和入文轻快的对话声。
“小公主回来了,天要晴了。”几个宫娥飞快的跑出正殿,跟在小公主徽媞后面,叽叽喳喳的说话。
“入文,你这枝迎春花是从哪里摘的?这么鹅黄粉嫩?”侍萍搂着入文的肩膀亲昵的说。
“是入理从宫学偷跑出来,拐到景山摘的。”走在前面的徽媞跳着跳着,插话道。
“入理呢?”侍棋跟着问。
“那个闷焉儿摘红梅的时候,一脚踩到花园的烂泥里,现在正在居所换鞋子呢。”徽媞眉飞色舞,手里挥着两枝全是蓓蕾的干枝梅。
“小主,这红梅花还没开朵呢,你要它干啥?”侍墨跟在公主身后问道。
“相得益彰!相得益彰你懂不懂?鲜艳的迎春花正需要干枝梅相配,这样才素硬挺拔、相得益彰。”徽媞举着梅枝,阳光下红扑扑的脸上露出微微的茸毛。
“媞儿回来了!”徽媞刚到东房门口,屋里就传来母亲温和的声音。
“饿死了,妈,我要吃小笼包。”
“光禄寺的午宴刚刚送来,来,就着吃一点。”徽媞早就看到东房的当间站着几个光禄寺的女官,手里捧着食盒,餐桌上布了几道菜,母亲站在桌前,正在照顾父亲吃饭。
“媞儿,过来吃一点,今天光禄寺出了几道新菜品,我儿尝一尝。”父亲也停下手里的玉箸,殷勤地招呼道。
“我要吃妈妈做的小笼包!”徽媞撒娇道。
“光禄寺的红油抄手、鱿丝佛手味道很好!徽媞,你尝一尝!”一个坐在下首东边,长脸细眉的年轻男子说。
“由校哥哥,你又在父亲的专宴上混吃混喝!”徽媞斗嘴道。
“反正父亲的配宴菜品多,吃又吃不完。”年轻男子回嘴说。
“来,坐到我跟前,你母亲的小笼包早就做好了,就等你这个小馋猫了。”父亲往东首让了让,母亲从旁边拉过一把椅子,侍萍拿毛巾擦了擦徽媞的手,把她安置在上首父亲身边。
“由俭弟弟,慢点吃,给,沾点醋!”徽媞望了望坐在下首西边正和一只对虾较劲的弟弟朱由检,殷勤地提醒道。
“就你话多,快吃吧!”母亲笑着把银箸塞到徽媞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