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庆宫的碧纱厨里,和暖的阳光照射到床角的红木蝙蝠立柱上,再反射到床帏的金色丝线上,明亮的光线使昏暗的屋子充满了一种温馨柔和的暖黄,即使空荡黝黑的殿顶不时传来不知名的沙沙的声音,躺在拔步床上徽媞也暂时不再那么害怕。
她常常想起奶奶那双哭瞎的眼睛,想到奶奶面对爷爷暴怒时的无助神情,她扇着自己的耳光为父亲求情的模样,像皮影一样在她眼前晃动,常常使她害怕得无处躲藏。
现在阳光这么好,慈庆宫就像吹着风的平静树林,如此安静祥和。
“亲妈!饶了我,饶了我这一次吧,我再也不看闲书了···”西边突然传来孩子尖锐的嚎哭,徽媞的心立刻不安的揪在一起。
“你还能长一点记性不?昨天刚刚罚过你,今天就忘了,你的膝盖不疼了!”母亲尖锐的咆哮声从西暖阁传了过来。
“由校哥哥又怎么了?”她撩起长裙,跻上宫鞋,赶忙从床上下来,向西暖阁跑去。
西暖阁前的殿堂里,传来“啪啪啪”的声音,随着木杖的挥动声传来的,还有男孩子的惨叫声。
徽媞扑进殿里,正看到由校哥哥被两个太监按在条凳上,袍子脱下来,露着屁股和大腿,由另一个太监执行杖刑。
徽媞顾不了那么多,她推开那个年轻的太监,扑在哥哥身上,吆喝道:“妈妈,不能再打了。”
“你下来!不要多管闲事!”母亲拧着眉头,指着她说。
“我不!你要打就打我。要不你就放了哥哥!”徽媞哭喊道。
“你、你、气死我了。你们哪一个都不让我省心!”母亲左手叉着腰,右手指着她,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来。
“还不快滚,站在这儿看什么?”母亲对三个太监骂道。
太监和母亲身后的宫女们,都低着头匆匆出去了。
“起来,起来,你看你个女孩子像什么样子。由校,今天看在你妹妹的面子上就暂时饶了你,往后可要长点记性1”母亲生气的数落了几句,转过身,气呼呼的走了。
“入画!入画!”徽媞吆喝起来。
应声进来的是侍萍和侍墨,徽媞转过身,“快点收拾一下。扶到元辉殿去。”这时由校哥哥的两个贴身内侍也赶了过来,几个人小心的把他扶起来,走了。
这宫里是待不成了,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搞得腥风血雨,徽媞伤心的穿过宏禧左门,跑到东边的梨园里一个人生闷气。
过了小半个时辰,她底还是放心不下哥哥,就站起身,穿过宏禧左门向元辉殿跑去。
经过宏禧右门,走过水塘上的曲桥,从石砌灯柱后面绕过元辉殿前的两株高大的桂花树,隔着宽大透明的纱帘,在午时明亮的阳光下,是由校哥哥在工作台上用木刨刨平桌腿的挥汗如雨的背影。
元辉殿中厅几乎完全是一个木器作坊,北边是一流高大的红木橱柜,上面摆放着各种实木构件,有三尺高的实木斗拱,有一凿一凿雕出来的龙头挑梁,还用一个个小小的木头摆件拼成的郑和宝船,甚至还有一个用五色油漆描画得栩栩如生的泰和殿模型。
大厅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工作台,上面摆设着各种未完工的木头摆件,旁边放着两个红木雕刻的阔大的工具箱。
这里是由校哥哥的世界,是他躲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
徽媞忽然有些想哭,她记得去年由校哥哥的亲生母亲王才人被母亲殴打而死的时候,由校哥哥似乎没有流过眼泪,只记得由校哥哥天天在元辉殿的中厅,精心制作那个泰和殿模型,似乎那个模型的每一个廊柱和门窗都是由由校哥哥的眼泪凝结而成的。
当一个人心中的痛苦积攒太多的时候会怎么样呢?徽媞不知道。
站在高大葱茏的桂花树下,徽媞呆呆的想,眼泪模糊了双眼。
“不行,不能让由校哥哥一个人熬出病来。”徽媞想。
“由校哥哥,你刚刚受了伤,怎么又在干活呀?”徽媞说着,一边转过身对哥哥的两个内侍斥责道:“李进忠,你们俩个是怎么管事的?由校哥哥的腿上受了伤,你们不知道吗?你们也不劝一劝!”
“公主明鉴,主子他也不听我们两个的呀。”那个年龄稍长,个子高大的内侍说。
朱由校并不搭话,只是埋头用力的推着木刨子,寂静的宫殿里发出“呲啦呲啦”的声音。
“去吧,你们两个先退下去。”徽媞吩咐道。
大厅中安静下来,唯有轻纱绕动下,午后的阳光微微波动的影子。
过了一刻钟,徽媞觉得好像过了一个世纪。
“哥哥,歇一下吧。”
也许朱由校真的累了,他放下刨子,坐在工作台前的地毯上,靠着后边的工具箱,伸着长腿,任由推出的刨花覆盖在自己脚面上。
“刚才怎么了,惹妈妈生那么大气。”徽媞问。
“做郭侍讲布置的《礼记·大学》刚开了个头,不想做,偷偷看三国演义,被李妈妈看见了。”朱由校说。
“你平时不想学的情况多了,也没见生这么大的气。”徽媞说。
“听李进忠说,宫学的侍讲郭翰林把昨天小考的试卷托人带给了李妈妈,我得了2分。”
“你怎么考的?平时大家都是4分5分,你怎么考了两分?怪不得李妈妈生那么大的气。”
“我看见《礼记》、《尚书》就头大,真是烦透了。”
“那你也不能···算了,算了。你也不必生气。咱俩到王奶奶那里转转解解闷怎么样?”徽媞看到朱由校颓唐的样子,不由劝说道。
“行,王奶奶那里平时也没什么人,去陪陪奶奶也好。”朱由校说。
徽媞和朱由校从元辉殿出来,沿着石子铺成的小路,向北穿过怀善门,拐进崇楼,沿着三大殿和后宫之间用高高的围墙围出的甬道向北走。
绕过祖奶奶李太妃住的奉先殿,进入龙光门,穿过昭和殿与乾清宫的廊道向西走。
每次去王奶奶家,他们都尽量避开坤宁宫,那里是孝端王皇后住的地方,她们两个不想看到王皇后嫌弃的眼神。
刚刚踏上乾清宫与交泰殿前的廊道,就碰到一群贵人簇拥着一个面色略微浮肿的端丽夫人从乾清宫走出来。
徽媞和朱由校赶紧停下,扭过身,想慢慢移到廊道的柱子后边去。
“这几天也不到我哪里请安,怎么,见了我还想躲过去吗?”王皇后看到朱由校畏畏缩缩的样子,不由生起气来。
“给皇奶奶请安!”徽媞蹲下身来福了一福。
“看看让你母亲管教成什么样子了,还有一点男孩子的爽朗气没有。”王皇后责备道。
“给皇奶奶请安。”朱由校也跪下来,磕了一个头。
“起来!到我跟前来。听说这次《礼记》考试没考好,男孩子要心怀天下,礼就是立身之本。上一次《尚书》考的就不近人意···你是嫡长孙,这个国家是要交给你的,学习上岂能有半点马虎!”王皇后拍拍朱由校的手,把他衣服上的褶皱理了理,絮絮叨叨的说。
“女孩儿也要有女孩儿的样子,凡事慢一点,不要整天慌慌张张!”王皇后也不忘数落跪在一边的徽媞一句,徽媞低着头吐了吐舌头。
“谢皇奶奶教训!”徽媞抬起手躬了一躬,拉着呆呆站着听教训的朱由校飞也似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