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掖宫皇极门以东有一片独立的建筑群,名字叫文华殿,它由东北相连成折字型的两个主殿和西南两个偏殿构成,是明代皇帝每旬三次经筵的地方,也是皇子皇孙们读书的地方。
在主殿南厢有一个阔大的厅堂,门首挂着黑底金边的鎏金匾额,上书“汇文阁”三个大字,它原本是万历皇帝参加经筵临时休息的地方,后来因为储位之争,万历皇帝和内阁产生了矛盾,虽然叱退了多位阁员,但最终还是依从了内阁的建议——立皇长子朱常乐为太子。现在厅堂西面和北面依然排列着许多雕花书架,上面搁满了各色线装书就是明证。只是万历皇帝从此以后心灰意懒,不再参加内阁举办的经筵,这个小书房也就慢慢变成了皇子们读书的地方。
沿着南边高大的雕花窗一直到厅堂后边,排着五列六行大约30多张红木方桌,上面放满了笔墨纸砚,大大小小的皇子皇孙们和一些皇亲贵戚的陪读们规规矩矩得坐在桌子后面,正在专心听堂上一位老人的讲解。
老人面目清矍,胡子花白,此时正讲到兴高采烈处,凌厉的双目炯炯有神,“那南唐后主灭国以后,被宋太祖赵匡胤封为闲王,居于汴京王府。面对这样的处境,他不思夹起尾巴低调做人,反而每日里悲秋悼月,思念故国,写些悲苦悼亡的文章,这不是找死,是干什么呢?”
老人站起身来,端起桌子上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接着说道:“偏偏这南唐后主李煜是个有才的,他写的词几乎每一首都是经典。谁能背一首给大家听听?”
桌子后面年龄大的倒没怎么举手,年龄小的懵懂无知自然也只是乖乖的坐着,只有年龄不大不小的手举得最高。
坐在第二排中间一个面目清秀的少女引起了老人的注意,他用手里的扇子轻轻点了点,那少女站起来用尖细圆润的声音背诵道:“《虞美人》李煜,春华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有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首词最妙的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一句。徽媞,你给大家说一说,这句妙在何处?”那老人问。
“这一句连用设问和比喻,既用设问强调了愁之深重,又把忧愁比作春天时一江向东流去的暴涨的长江水,形象得写出了愁的深广、宽阔和连绵不绝。”女孩儿用银铃般的声音准确点评了这一句词的妙处。
“说的好,李煜的词确实写的好。可是我为什么说他写词是取死之道呢?”老人的话又回到了问题的原点。
“鱼儿善游,常死于蛟龙之口;鸟儿高飞,却丧身鹰隼之腹。无才不可怕,怕的是有才不会用,怕的是不会任用有才之人。”一个面色文静的青年站起来说道。
“王爷说的很妙。那么王爷能不能说说这李煜错在哪里呢?”老人继续问道。
“方大学士这个问题问的好。”那青年微笑了一下,继续说道,“世人常常嘲笑蜀国的末位皇帝阿斗是烂泥扶不上墙,特别喜欢嘲笑他的典故是:被魏国封为安乐公以后,司马昭问他还想蜀国吗?他回答:“此间乐,不思蜀。”世人却不知道,他的这句话回答的好啊!”
“由校哥哥,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徽媞站起来问道。
年龄小的朱由崧他们也坐在后面吆喝到“二哥,这话说的不对吧?”
“世事纷纭,顺境万事可做,最难处的是逆境。逆境难处,难在什么地方?难就难在伏低做小。做人和治国也是一样的,《道德经》中有句话:“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正言若反。”说的正是这个道理。”朱由校说完,缓缓的坐了下来。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并且又引出了第二个问题。我的问题是李煜写词为什么是取死之道?你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阿斗的“乐不思蜀”为什么说的好?”方学士继续问道。
“我想我听明白了,由校哥哥的意思是说,蜀主刘禅被俘以后,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审时度势,在司马昭面前伏低做小,甘愿做一个安乐公,从而能够全身保命。”徽媞站起来,双手按在桌子上朗声说道,“老师的意思是说,南唐后主李煜被俘之前,不思励精图治,反而风花雪月,荒淫误国;被俘以后,又不肯伏低做小,求全保身,反而时时思念旧国,招灾惹祸,最后身死家亡。这都是不懂得审时度势的原因呀。”
方学士鼓起掌来,厅堂里大大小小的学生们也都鼓起掌来,这个聪慧的学生常常能够看到问题的实质,他非常喜欢这个女学生。
“人的才能好比是刀,用到正途能够披荆斩棘;用到邪路反而会误伤自身。欧阳修在《五代史·伶官传序》中说:“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世上有多少人沉溺于俗艺之中,误己毁人,沦为笑柄。孔子说:君子不器。说的就是君子要审时度势,如云中之龙,能大能小,能涨能隐。不要让一种技艺拘束自己的见识,成为一个器物呀!”方学士感慨着说······
当南窗的的阳光退到萧世禄的鼻尖上的时候,可能是阳光的抚摸吧,正在沉睡的萧世禄打了一个喷嚏,然后茫然抬起头来,长长的涎水从嘴角一直挂到书桌上,并在《论语》的淡红色封皮上积起了不小的一滩。看到他那可爱的样子,孩子们都哄笑起来,大学士方从哲无奈的摇摇头,对于这样的学生他也无能为力,他瞄了一眼屋角的滴漏,拿起桌子上的铜铃摇了摇,“下学了,下学了。”然后回转身背着手向内阁走去,内阁里还有一滩子事呢。
老师的离去就像打开了水库泄洪的阀门,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哄”的一声从汇文阁的两扇垂花门里涌出去,穿过东大殿的正堂,涌到文华殿的庭院里,寂静的文华殿一下子热闹起来。
文华殿正中有一个过厅,它的南北建有回廊,把北边的北大殿和南边的偏殿相连,南殿中间正是文华殿门洞幽深的大门,隔着前院的两排环抱粗的塔松就可以望见内阁值房的红色大门。
徽媞此时正和徽妍蹲在过厅东边环抱粗的塔松下,小心的拨开厚厚的松针,用一枚绿松扳指儿刮起松针下的泥土,在那圈泥土中间有一个白色的柔软的东西。
“松树下常常有伏苓和荪子,说不定是茯苓呢···”大两岁的徽妍见识自然多一些,看到那个白色柔软的东西猜测说。
“你见过茯苓吗?”徽媞一边死劲用扳指儿挖着,一边问。
“喝中药的时候,那个白色的圆片片不就是茯苓吗?”徽妍撩开粉色的马面裙下摆,绾起胳膊上的袖子,伸开手掌把挖开的浮土推远,可能是用力的缘故吧,两个漂亮的小姑娘说话气喘吁吁的,额头上也冒出了汗珠。
“昨儿晚上,傅妈妈(傅选侍,徽妍的亲生母亲)招待一个年轻的公子,入画说以前也见过他两次,问我见过没有?我正想说看见姐姐了就问一问,心想怕是傅妈妈的知己内亲,唐突了不好,姐姐知道他是谁吗?”徽媞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喘息着问道。
慧妍一下子红了脸,两只手停了下来,不知所措的交叠着,蹲又不是,起又不是,嗫喏着说:“这一天你也会遇到的。”
徽媞纳了闷儿,“正说你家亲眷呢,怎么提到我了呢?”
“你还小,还是不知道的好。再说,我听说正有人在康妈妈(康选侍,又称西李,徽媞的亲生母亲)跟前给你提亲,说是已被迫退的内阁辅臣吴道南的公子,不知是也不是?”慧妍很快的转移了话题。
徽媞宛若雷击,一下子呆在那里,手上的扳指儿也掉在地上,恍若未觉。
“自家姐妹,不要怪罪姐姐,南海的荷花儿开了,下午没事咱们到南海去,到时候姐姐再给你细说···”慧妍从地上拾起扳指儿,塞到徽媞的怀里,然后转过身跑了。
徽媞恍若未闻,只是蹲在那里,心头像一团乱麻。
这时,学堂里的摇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尚书黄嘉善的学开始了,她撩起裙子,忘记了裙子上还沾有那么多泥土,回转身向“汇文阁”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