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经由东海号带到汉城去的时候,已然又是春暖花开了。庭院里的花树花影婆娑,随着春风,落英缤纷,飘进窗棂。
兰芽正陪着王妃尹氏为小元子庆贺。李娎正式封小元子为“燕山君”。
宣读诏令的时候,半岁大的燕山君和固伦、狼月还滚在一起玩儿着,全然不知这封号意味着什么。王妃含笑抱起燕山君谢恩,燕山君则一把扯下王妃发髻上的花簪子,用力推着王妃的手臂,朝固伦挥舞着花簪凡。
三个小幼儿咿咿呀呀发单音,说着也许只有他们三个人听得懂的话。
王妃含笑对兰芽说:“瞧,我们燕山君顾不得王上赐下的封号,只顾着要摘了本殿头上的花儿去送给固伦。难不成在他心里,王子的封号还比不上给固伦送一朵花儿啊。”
王妃身边的至密尚宫便含笑凑趣:“可是那花簪却不是普通的花儿,可是中殿妈妈头上佩戴的、只有王妃才能佩戴的花簪呢。我们燕山君难道是想要固伦小姐当他的王妃么?”
这样的话,实则在言行严谨的宫廷里是不可以随便拿来开玩笑的。可是既然王妃和至密尚宫都说出来了,那便不是简单的玩笑。
这三个月来,王妃将兰芽和孩子留在宫里,以娘家人的身份诚意款待。
一来是因为王妃自己的娘家已经败落,她从无什么像样的娘家人可以倚仗,而兰夫人一见便是不俗,又是大明来客,就连李娎都礼遇有加,于是王妃心有倚仗之意謦;
再者兰芽在百日宴上救下王妃母子的性命,王妃铭记于心。百日宴后的三个多月里,兰芽更明里暗里帮王妃母子挡下了不少灾厄,王妃此时对兰芽信重到几次不忍接受兰芽的辞别。
如以外人看来,能被王妃用这样的话来明里暗里地示意,况且燕山君极有可能是下一代的储君,这该是何等的荣幸。
只是那些人又如何能明白固伦的身份有多贵重,纵然是燕山君也未必尚得起;更何况,兰芽此时早已对宫廷生活心生厌倦,对此就更是意兴阑珊。
兰芽便将固伦手上的花簪取下,还给王妃,“中殿妈妈,民妇代小女向妈妈请罪。”
王妃也有些惊讶,不过一闪而过,含笑道:“兰夫人这是怎么了?固伦也像是本殿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哪里来的这么多礼数。再说他们还都这么小,哪里是有心的?”
孩子们又玩儿了一会儿,都困了。兰芽便跟藏花抱着孩子一起告辞。
走出交泰殿,正是满目春光,花影缤纷时。
藏花低声问:“王妃的意思,你不会没听出来吧?”
兰芽垂首一笑,仿佛顾左右而言他。
“燕山君……这个封号倒是与咱们颇有些缘分。我现在还在想‘皇孙慕容’这个说法,起初因为慕容姓而想到了胡人,以致错认成了巴图蒙克;后来幸亏是大人在江南曾诚旧邸挂起‘两仪三光’的匾额,才让慢慢明白‘慕容’不是胡姓的那个慕容。”
“待得后来知道了大人的身份,知道了他就是被燕王朱棣夺走皇位的皇太孙时,我对‘皇孙慕容’这个称谓又有了一重认识。我想也许建文一脉永远都不会承认燕王朱棣是成祖皇帝,所以用胡姓慕容来标记朱棣的‘燕王’封号,意指他永远都是燕王,永远都非正朔吧。”
兰芽转眸回望春风花雾里的交泰殿。
“而王妃的元子获封‘燕山君’。这个‘燕’倒也一样让我想起了慕容呢。”
藏花上前,“就是再有缘,你也不能生出将固伦留在李朝的心思!”
兰芽抬眸凝望藏花:“可是要将两个孩子都留给虎子和爱兰珠么?他们两个从未当过爹娘,自己还是孩子,却要同时照顾两个孩子?”
藏花一眯眼:“你什么意思?”
兰芽转回头去,借花影缤纷藏住面上的哀伤。
“没错,我要自己一个人回京师去,一个孩子都不带。”
一个月月,都能被皇上当成牵制她的把柄,若是将两个孩子都带回京师去……拿等待着两个孩子的命运就更不知道是什么。
况且这两个孩子的身份与月月又有不同。月月是岳家的孙女,皇上心下对她岳家,对她爹爹岳如期并非没有愧疚,所以纵然月月进宫,她也相信不会出太大的问题。
可是她的两个孩子却是建文余脉啊!尤其是狼月,那就又是另一个大人。谁敢说皇上不会对狼月起了杀心?!
所以纵然千万个舍不得,总归还是将两个孩子留在辽东比较稳妥。
狼月就交给爱兰珠和虎子。有爱兰珠的身份做屏障,纵然是大明朝廷也不能轻易擅动;再加上虎子在辽东还有袁家十万子弟兵,只要一朝大权在握,便是朝中人也轻易奈何不得。
况且狼月是男孩儿,能跟虎子学得一手统兵征战的雄风,学得爱兰珠的一身直爽,然后如同他的名字一般,将来能如月下狼王一般自由行走在关东大地上……又该何等自由豪迈?
而固伦
……
兰芽抬头望住藏花:“固伦,我要托付给你。”
藏花登时连退三步,双眼怆然:“你想说什么?!你不带孩子回去也就罢了,你想把我也扔在这儿?!”
兰芽的心也跟拧着一样地疼,可是她却不能露出哀伤:“这边自然有这边的好处。东海号掌握皇上的银钱,东海帮又有那么多兄弟在这边,藏花你一边负责东海号这边的生意,一边带着固伦,方是进退两宜。”
她努力微笑,深深吸口气:“况且,你难道忘了大人就在辽东呢?他与两个孩子的相距便都不远,只要他想孩子了,便能最快见着,该有多好。”
藏花狠狠闭住眼睛:“是,这样是很好。大人、两个孩子、我们都在辽东……可是你呢?你呢?!你自己一个人回京师去,你自己一个人该怎么办?!你想孩子的时候,你又怎么才能看得见孩子,啊?”
她是孩子的娘啊,她是心思用尽、九死一生才换得两个孩子的平安降生,可是现在孩子才刚刚半岁,连一声“娘”还没叫呢,她就要离开他们,孤身一人回那危机重重的京师去?!
兰芽却只平静地微笑:“藏花,这世上永远没有两全其美的事,你说对不对?我既然选了如今的这条路,我就只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其实这一生当我褪下女装,换上男装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了这一生只当男人的准备。做男人就是这辈子再不会嫁人,没机会当娘。”
“可是老天待我不薄,让我明白了大人的真心,也让我幸运地拥有了这两个孩子。这一路走来虽然危机重重,可是我还是将他们平安地带到人世,并且能偷得浮生,能与他们相伴整整的半年。”
“虽然这对一个当娘的人来说,半年实在太短;可是对于选择了这样一条路的我来说,实则已经是上天独厚。已经够了,我没有资格再去奢望再多。”
兰芽上前,伸手握住藏花的手腕:“实则最最为难的还是你。好歹狼月是虎子和爱兰珠两个人照应;可是你呢,你却要一个人帮我照顾固伦。狼月是男孩子,身子骨更硬朗些,而固伦是女孩子,有些柔弱……我这是丢了一个大包袱给你,我也心下愧疚。”
“可是,藏花啊,我真的一时之间再想不到将固伦托付给谁才更妥帖。”
“你也知道的,咱们灵济宫里都是大男人,只有我和煮雪两个女子。煮雪又在宫里陪着月月……所以我只能将固伦交给你,才能安心。”
藏花,这样一个曾经杀人如麻,被人称作心如蛇蝎的少年,这一刻双眸一转,竟然控制不住双泪齐堕。
“那都没关系!你将固伦交给我,那自是看得起我,自是你竟然不担心我把她教成个狠毒的小丫头!”
“那我也自然能跟你发誓,叫你放心,我藏花这一辈子别的能耐没有,但就是一样最擅长,那就是怎么将一个小姑娘给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放心,我一定把她教成这天下最好看的姑娘……”
“可是这都不是关键的,都不是我担心的——兰公子,我只担心你啊。我们都走了,灵济宫便空了一半,西厂里也都是新人,若将来你再遇见为难,你可怎么办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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