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芽伸手替他擦去眼泪:“你傻呀,我有那么笨吗?就算你们都不在,可是京里早有我悄悄培植起来的新人。灵济宫、西厂,甚至宫里,处处都有我兰公子的人啊!”
曾经花费那么多心思做下的事,何尝不是为了今天,何尝不是在安排也许有朝一日——她的身边再没有大人,她得孤身一人啊。
再说,当初她出使草原的时候,大人为了她,也将整个灵济宫都搬空了,将所有能带走的人都给她带走了。那时候的大人可曾有过一点顾及过他自己凡?
大人曾经做的,也是她今日想要做的;大人都不怕的,她自然也不怕。
孩子的出世自是整个棋局陡然翻转的关键,从此灵济宫越空,人能多走一个,她非但不会伤感,反倒会更加欣慰。
而皇上办事的手腕一向如此:能放的起纸鸢,却一定要掌中握住线绳。所以势必一定要有人留在京师,留在皇上身边,去作这根能让皇上放心的线绳。
在大人和她自己之间,无疑她留下,比大人留下更安全。
所以啊,她是会含笑独身回去的。没有彷徨,没有遗憾,更没有恐惧。
虽说人的命天注定,从来由不得自己来选;可是脚下的路,该走向哪个方向,却是人自己能选的謦。
既然选定了,便义无反顾,不论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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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东。
前去出使建州的通事王英竟然也同样带了一身的伤回来。
不过好在王英身为大通事(翻译),多年行走辽东女真各部,与许多女真人也有交情,于是即便在建州,也有许多人为王英求情,董山这才没有将王英如同山猫那样处置。
可还是给重重打了一顿,带了一身的皮肉伤回到抚顺关来。
司夜染一腔诚意再度被这般践踏,司夜染大怒,立时叫赵玄,准备发兵建州!
陈钺和马文升皆闻讯赶来,一向主张打的陈钺自然高兴,向上施礼说他辽东巡抚定全力配合;马文升却当堂发了脾气。倔老头的山羊胡一翘:“建州纵打了通事王英,可是司太监你难道敢保证那王英在建州没有说错话、办错事,得罪了建州?”
马文升说着扭头瞪了陈钺一眼:“况且现在女真各部首领还被陈巡抚和你司太监拘在抚顺关里,没有放回!你们这般做,人家建州如何敢相信司太监你有什么诚意?若当真有诚意,那便听老夫的:首先,放归各部酋长;其次,重开抚顺关、重开马市;再次,将人家格格送还!”
此时坐在一旁的辽东镇守太监长乐忽然笑了:“马侍郎,钦差司大人在上,怎地又轮到您老这么一二三地摆出对策来呢?难道咱们司大人自己没有主意,倒要用马侍郎一二三地来教导执行么?”
长乐?……没错,长乐。
就是那个曾经是南京守备太监怀仁的徒弟、又当过杭州镇守太监怀贤的贴身内侍的那个长乐;出自司礼监的那个长乐。
辽东为朝廷九边之首,除了军政官员之外,还另外派有内官镇守,成为辽东镇守太监。
从前那个冯路,便曾经在辽东当过三年的辽东镇守太监。
此番司夜染虽然被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内阁首辅万安一同拦阻,劝谏皇上不要派他来辽东,而派了马文升;可是随即皇上前脚派走了马文升,后脚就又将司夜染派来了。
司礼监和内阁等于又被皇上不轻不重甩了个耳光,他们自然是不放心。怀恩便借太监可以镇守辽东的职权,派了长乐过来,如影随形。
长乐年纪虽然也不大,不过从前在南京、杭州,已经与司夜染两度交手过。虽然前两次都是被司夜染占了便宜去,可是事不过三呢,不是么?
于是怀恩思来想去,还是将长乐派了过来。
长乐年纪不大,司夜染自己年纪也同样不大啊。
这其中的玄奥,司夜染自然心知肚明,所以长乐这时候说话看似帮着他,实则根本是相反的。他却也不在意,只是抿嘴冷笑。
可是马文升那老头儿却没看懂这个情势:在马文升眼里,太监跟太监都是沆瀣一气,这大明江山怎么也都不该被阉人掌权的,于是他看不惯司夜染当钦差,也同样看不惯长乐当监军啊!
马文升便山羊胡子一翘,瞪向长乐:“这位公公,本官好歹也是皇上钦命的钦差,代天巡守,这公堂之上有什么说不得?!”
长乐见马文升火了,便不慌不忙再补一句:“哟!马侍郎要是不说,咱家竟然都忘了马侍郎也是钦差了呢!咱家心里只知道司大人是钦差,所以这辽东地界啊,应该所有人都听司大人的节制才对。所以就压根儿忘了马侍郎您也同样有这名衔呢。哎哟哟,马钦差,请恕咱家少不更事。”
一瞧连这个长乐都起身恭恭敬敬地致歉了,马文升的自信陡然上涨。
实则他心里是憋着一肚子的火呢。皇上明明说好了,不让司夜染来,而让他当钦差而来;结果不过两天就又将司夜染派来了
。两个钦差,按说都是钦差,两人应该平起平坐,一起对辽东军务商量着来,可是皇上竟然叫辽东所有军政人员全都听司夜染的节制!
那他马文升这个钦差非但成了个摆设,更成了个笑柄!
于是马文升转眸盯住司夜染:“乐公公说得对,本官也同样是朝廷的钦差。司大人做的不对的地方,本钦差同样也有指斥之权。况且本官年纪摆在这,不像司大人此时还是个娃娃!司大人,年少喜功不是好事,这一回希望司大人还是按照本钦差的意思处理吧。”
马文升说完,陈钺立时施礼:“司大人,万万不可!”
堂上又是一轮车轱辘般的旧话重提,一番扰攘。
司夜染勾着唇角,似笑非笑盯着案下的这三个人。
待得他们三个都说完了,司夜染才伸手一指马文升:“老、匹、夫!本官在此,岂容你这般呼喝?纵然你也是钦差,但是也该归本官节制?何时轮到你在本官面前这般一二三地摆计划?”
司夜染骂人,一般都声调不高,甚至冷艳之色妖冶不可方物。可是字字句句宛若寒冰成钉,一颗都狠狠钉进人心底去,叫人四肢百骸皆寒。
马文升听得一愣,“你说什么?你叫老夫什么?!”
司夜染勾起唇角,冷冷一笑,伸手抓过笔墨,在纸上写下“老匹夫”三字,眯眼望长乐:“长乐,将这个给本官粘到他背后去。罚他今日在本官面前咆哮公堂。背到今天日落,若提前撕了,那就换成挨板子!”
长乐也一挑眉,却还是忍着乐将那白纸接过来,走向马文升去。
马文升登时跳脚:“司夜染,你敢!”
司夜染冷冷睨着他:“本官念你年过五旬,才没忍心当堂打你的板子,换成这样一张字条以示惩戒。若给脸不要脸,那别怪本官不讲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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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司夜染独寐,却难以成眠。
消息已经送到李朝去了,不知她会做如何决定。他想她,想孩子,想得都不想再管辽东这一摊子烂事儿,直接飞奔李朝而去。
可是他又知道,他不能。
只有辽东乱了,才能叫她那边安稳一些;可是他又不能让辽东真的乱了,真的让女真得了机会反叛朝廷。
朱见深是篡位之人的后代,可是终究也是朱家子孙。这大明天下,他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乱了。
建州女真此时如鲠在喉,若依着他自己的心意早已发兵而去;可是他却不能忘了她的嘱咐,不能忘了她答应爱兰珠的承诺。
更何况爱兰珠为了他的孩子,也险些送上自己的性命,所以只要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能直接剿杀建州而去。
如此左右为难,他该怎么办才好?
如果是她还在身边,她又会怎么做?
如此昏昏沉沉,迷迷蒙蒙,他终于睡了一小觉。梦里看见她披了一身的月光,锦袍玉带含笑而来。一边走一边还招牌式的转着她手里的折扇。
她走过来,立在他身边,含笑凝睇:“大人,别为难。只好好地睡一觉吧……大人太累了,好好地睡一觉,醒来,便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笑靥如花,身姿清丽宛若月下幽兰。
思念已成狂,司夜染猛地一伸手,想要捉住她……却身子一震,猛然醒来。眼前却哪里有倩影,只有月色空寂,一室的幽暗。
然鼻息之间,却分明留有淡淡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