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么?”弘治皇帝忽然问。
固伦停下脚步,回眸嫣然一笑:“好看极了。”
不知为何天生爱金子,而这天下又有哪里的金子会多过天朝上国皇帝陛下的内库呢?于是单从金子一项而论,这里便是她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所以也才多年念念不忘,总想着再来看看。
这回终于看着了,便也心满意足了鳏。
可以走了。
这样想着,笑容便悄然凋落了下来砦。
她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来看这些金子,今生今世再也不来了。
纵然再喜欢金子,也总明白这些不是属于自己的,所以这一次看过了,就会让自己全都忘了。
皇帝凝着她背影,眼睁睁看着她由欢喜雀跃,然后莫名地黯然了下来。便一皱眉:“你既然这样喜欢这些金子……我便都送给你,如何?”
他冷不丁说出这样一句话,着实吓了固伦一大跳,她瞪圆了眼睛盯着他:“皇上,你病了么?”
开什么玩笑啊,这是他大明皇帝的“私房钱”,他给她算什么?
金光涌动里,他的眼波渐渐浩淼起来,层层向她涌来。
“我当然没事。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也知道自己许诺的又是什么。”
这是他一个帝王的私房钱,他给她,这便是以江山为聘。
固伦心下便是一个翻涌,没有欢喜,反倒手指头尖儿都凉了。
她也不是听不懂。
她忍不住笑起来:“皇上说什么呢。微臣听闻皇上大婚之期已定,掐指算算只剩几个月而已。”
皇帝深深吸气:“你也说得明白,还有几个月。所以在这几个月里,皆可有变数。”
固伦只觉周身的血都被抽离,她倒退一步,忍不住厉声喊:“皇上,你住口!”
他在说什么混账话?难道是说想要悔了与月月姐姐的婚?
他一定是疯了,她绝不答应!
更况且……是因为她?
她急切道:“皇上怎可如此?皇上想想月月姑娘,她若是听见了这样的话,又该有多难过?!”
少年皇帝也轻轻地闭上眼睛。
他知道,他当然明白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有多过分。可是……谁让上天弄人,眼前这个人偏偏是出现在他许诺了月月之后。若她能早一点出现……
却又不对。她其实已经早一步出现过了,送给了他金叶子。只是他彼时还小,一切都来不及抓住。
他便深深吸气:“或者,还有其他法子转圜。倘若你肯受一点委屈……”
皇帝自然可有三宫六院,便是万贵妃那般的没有成为中宫皇后,可也一样能得到先帝一生挚爱。
关键只在,她可否接受这一点委屈。
他殷切地望着她:“这些金子算是朕的私房钱,朕都只给你。”
若在民间,一个男子若肯将自己的私房钱给了谁,那个人不论名分,也都事实上是那男子心上最爱的。这份心意,她可接受?
固伦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而且她从小在民间逛游得比他多,自然更懂这民间的小小约定俗成。
可是……这却有违她的心。
她是能看得见这世上的男人三妻四妾,可是她却更看得见的是爹和娘的独独相守。
她早早心里便有决定,若嫁人,必定是要如爹爹这般地一心一意。若做不到这般,便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她也同样不稀罕!
她便笑了,摇了摇头:“微臣从小喜欢金子,却不是因为它们贵重,只是觉着它们好看,合眼缘。所以微臣要这么多金子做什么呢?今日能看一眼,就已经够了。”
皇帝闻言,满面苍白。
可是他是大明的皇帝,就算她自己不愿意,可是皇命一下,她的不愿意又能怎么样?
他伤心之下忍不住发狠:“可是朕既然想要你,便一切都由不得你!”
固伦倒也不意外。这世上的君王,情急之下,还不都是一个样。
她便秀眉微扬:“恐怕不能一切皆随皇上的心愿。大不了皇上若以君命相加,微臣便以死相抗罢了。”
她不愿的事,从小到大便是爹娘都强迫不得她,现在还轮不到眼前的少年。他是帝王又怎样?
皇帝一片黯然,紧紧闭上眼。
心下也有万语千言,只是还不懂得如何对一个女孩子说出口;更何况自己这个帝王的身份,即便私心之下想要与她说些软语,却也不能说。
良久他才幽幽道:“我都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才好。你小时候给了我金叶子,我后来赠你玉佩。金玉交换,这本该是金玉良缘,本该是一段佳话。可是为什么一切到了我和你这儿,却都行不通了?”
固伦狠狠一震。
此时才懂,他为何非要给她玉佩,不要都不行,还因此闹了那么一
场。原来他以为这是上天注定的“金玉良缘”!
更让她头皮发麻的是——他原来还是认出她来了。知道她不是简简单单的李朝贡女尹兰生,而是当年跟在娘身边儿的那个小女孩儿!
一时之间,她心下翻涌过无数的担心去,说不出话来。
他瞧见了,便怆然一笑:“你别怕,我不想追究此事。我记着这件事,其实只是记着那片金叶子罢了。你知道么,当年虽然我已被父皇认回,却还不是太子,我娘也还没有位分。我只是个随时可能死于非命的皇子罢了。”
“彼时朝堂上下,所有人对我的态度都是微妙,既敬却也远离。那时候唯有你,竟然送了一片金叶子给我。彼时我心下虽然别扭,总觉我好歹是个皇子,只有我赐给人家的份儿,怎么还能反过来被人送了一片金叶子?”
“可是回去反复思量,却还是觉得那金叶子都是有温度的。彼时彼刻,在那片宫墙连绵里,或许也唯有你没将我当成皇子,不在乎我的身份究竟是尊是卑,只凭一眼之缘,便送了一片金叶子给我。”
他说着,唇角挂起微笑:“我还记得你说过,你的金子都是给你最喜欢的人。”
他抬起眼来:“所以,你也应该是喜欢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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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伦实则做好了准备,与他的帝王之怒大吵一场的。却没想到他忽然软下来,忽然说起小时候,忽然……用这样的态度与她说话。
她便觉得心里好难过,难过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怎么这世上的坏脾气少年君王,都是这样的脾气么?从小到大,李隆而是这般对她。闹到后来,便叫她心下都硬不起来,还得暗自责怪自己:瞧瞧你啊固伦,你怎么能将一个君王都欺负成要这样低声下气哄你的地步了?
于是又忍不住想起爹爹。她亲眼见过爹爹的威仪,爹爹的阴冷,可是只要回家对着娘,爹就换了另外一个人。有时候甚至——厚脸皮。
还有小爹爹。多少人都说小爹爹是个活鬼,晚上小孩撞见了都吓得哇哇大哭。可是每回若是见了娘,他便话都不知怎么说,衣袖都不知怎么摆。
小时候不懂啊,现在想起来,却想哭。
她使劲抽了抽鼻子,转开头去:“皇上不是赐给我一个愿望么?安公公说皇上是不知道怎么才能叫我高兴……那我就说句实话:若皇上还记着小时候的那片金叶子,那就好好地度过这几个月去,好好地等月月姐姐回来。然后这一生一世,好好地待月月姐姐。”
她用力地笑:“其实皇上都记错了,我是说了我的金子只送给我最喜欢的人,可是我当时也说了,我除了皇上之外,那金叶子还送给了好几个人呢。皇上有,月月姐姐也有啊。”
此时此刻,她的心也有点乱了,所以说话便也没曾留意,直接说了“月月姐姐”,而不是一直谨慎地称呼的“月月姑娘”。
少年皇帝便眯起了眼睛。
便是这一个称呼,也足够他更加猜到了她的身份去。
倘若她真的是兰伴伴的女儿,那他就更不能让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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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此时,长安忽然急匆匆走进来,凑到皇帝耳边,低低奏道:“皇上,右尚宫回来了。说是带回了月月姑娘写给皇上的亲笔书信。”
右尚宫正是煮雪。此前陪伴月月一起南下去了。
皇帝便眯起眼睛来,目光掠过固伦。
虽然长安声调不高,可是内库里回声却大,固伦这样的耳聪目明自然都听见了,便直盯着皇帝道:“皇上还不快去?”
---题外话---【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