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赶着牛羊的枇杷已经回到了帐前,可汗笑着走了过去,却一点也不露心事,只伸手摸了摸小玉将军怀里的小羊羔,赞道:“我还真没想到呢,你竟然能把这些牲畜养得这么好!”
枇杷的脸冻得红红的,可眼睛却更亮了,“还不是大家肯教我们,我们的牛羊才都活了下来!今天的羊羔就是娜仁妈妈教我接生的,她还告诉我要把羊羔抱到帐篷里养几天,免得在外面冻坏了。”说着又向他道:“你且等等我。”就进了帐篷里面安置小羊。
今天的小玉将军格外触动可汗的心,他不由自主地跟了进去,只见帐内一片昏暗,周围无一丝纹饰,唯地中铺着一块毛毡,毛毡上只放着一叠书纸,那个叫木朵的女子正在火盆边缝着一件皮袍。小玉将军进去后利落地掀下外袍同小羊一同放在毡之上,笑着叫:“木朵,我们一起养这只小羊吧!”
然后她就发现可汗进到了帐门口,便转身出来道:“我们到外面说话。”
可汗刚被帐篷内简陋的布置和快乐的小玉将军间强烈的反差惊呆了,突然又醒悟到小玉将军还有着中原女人的习惯,那就是不愿意让男子进入她们居住的地方,这也是自己从没进过她的帐篷的原因,便依言退了出去,却不禁道:“你何必自苦若是?”
当初小玉将军说什么也不肯住在王帐中,自己便给她另外拨了帐篷,完全同外面的普通人一样,除了要她到突厥人中发现自己的英雄不凡外,未尝没有想让她品味一下没有自己庇护的日子并不好过,但是却没有想到她的日子果真就苦到了这样的地步,偏她平时一丝不露,若不是今天忘情地跟了进去,自己还是不知实情的。
“什么自苦?”枇杷摸不着头脑,但见可汗盯着自己的帐篷,又醒悟过来,笑道:“哪里苦?这里已经比娜仁老妈妈家里好许多了。大阏氏让人送过来的很多东西我都拿去送了人,他们比我更需要。”
先前枇杷便知道大漠的日子比营州还要艰难,但是耳听毕竟为虚,真到了其间亲身感受才知道有多难。在广阔的大漠上,并没有城池房屋,冬天的狂风暴雪直接打在单薄的帐篷上,将帐篷埋没或者毁掉都不算稀奇,而牲畜在恶劣的气候下随时可能大批死亡,一家人的赖以生存的财产就这样全没了。
无怪折冲府外会有突厥人在那里求生存,以农耕为生的折冲府相比之下有着更强的生活保障。
而草原上物资的缺乏就是从小过着寻常日子的枇杷也都很难想象,她才知道原来一盏油灯、几支蜡烛都是极难得的,更不必说菜蔬果品等,很多人一辈子都没听过没见过。
也正是因为如此,突厥人特别愿意与中原通商,可是他们最需要的很多东西时常被中原的朝廷禁止交换,就是能换到也是贵得离谱。而且游牧的生活方式使得所有的牧民对于可汗及部落的首领们更为依赖,他们完全附属于贵族。于是才有了突厥与中原一场场的战争。
懂得了这些,枇杷有时竟然觉得自己这一次到大漠也许是上天注定的,解开了她心中许久的迷团,也让她想通了将来要如何去做——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更要努力逃回去,不让自己的心愿落空。
枇杷虽然不愿可汗进自己的帐子,但还是很客气地请他到另一个专门待客的帐中,为他倒了一杯奶茶,“我正有话要对可汗说。”
可汗点头,但喝了一口奶茶,却先问:“这茶怎么与我们的不一样?”
枇杷一笑,“我在里面加了些东西,当然就不同了?”
可汗神情复杂地道:“没想到你还有心思弄这些?”
“闲来无事,就弄些吃喝,也没什么的,”枇杷说着将手中的奶茶先喝了下去暖了暖身子,然后又倒了一杯慢慢尝着,奶中加了茶、果仁、椒盐,品起来非常有层次,满意地笑道:“其实在十岁之前,我娘是把我当成世家女教养的,我不但会烹茶,还会画画弹琴,就是刺绣也能弄几下子呢。”
可汗想像着小玉将军穿着襦裙拿着针线的样子,画画弹琴的样子,可怎么也想像不出来。唯有手中的茶确越喝越觉得有味道,慢慢将茶喝尽了又要了一杯,心想如果这样的女子如果只留在家里画画弹琴、烹茶刺绣,那么自己岂不是一辈子也遇不到了吗?
遂不解地问:“可你为什么会改成习武了?”
“因为一夜之间,我的三个哥哥死的死,伤的伤。”说起往事,枇杷已经能神色不变了,“那时我爹出城了,我娘病了,家里除了一个老嬷嬷就只剩下我一个能动的,我第一次自己出门是为我娘和我哥找大夫。”
可汗马上想到了玉家的变故会因为什么,可是他亦如枇杷一般,自然而然地回避了,只是问:“第一次出门害怕吗?”
“没有,”枇杷摇头道:“以前我若出一次门,我娘都要哥哥们陪着,还千叮咛万嘱咐告诫一番。但是那天我娘昏了过去,我三哥躺在床上起不来,我什么也来不及细想,就一个人急忙跑出去,找到了医铺将大夫请到家中,此后我就越走越远,现在竟然还到了大漠。”
“虽然可能你娘宁愿你一直守在家中,但是我还是觉得你能到处走一走是很好的。”
“是的,我也这样认为呢!而且就连我娘也觉得我本该就是现在的样子,她再不反对我出去了。”枇杷微微一笑,却又正色道:“我在大漠住了几个月了,有了很多的想法,正要告诉可汗。”
每一次想深入地探究小玉将军的内心,却都只会在刚刚登堂时就被止住了,再不能入室。可汗觉得小玉将军的心思看起来像一道清流通的小河,似乎可以明透见底,但其实那些真正的东西都在河水之下的沙滩中,只要轻轻一搅,就混成了一团,什么也看不清了。
可汗虽然是个大漠上的粗糙汉子,但却也有细腻的时候,他过人之处就在于特别注重人心的向背。他对于小玉将军的重视,从来就都在她的心。
他要的大可敦固然是要有能力与他携手并肩的人,但总要前能与他心意相通,而不是一个面和神离。做为一个手握重权的男人,他懂得世上唯有人心最难得。只是她的心什么时候会向自己开放呢?
可汗轻轻叹一声,却温和地问:“有什么要说的?”
“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怎么能让突厥和营州不起战火的办法,”枇杷笑道:“我想给我爹写一封信,请他在营州开设榷场,为突厥的商人过去交换物品提供正式的场所。而大可汗也可以在突厥设立一些法度,对商人都收一样的税赋,而不许大首领们大肆盘剥,让商人愿意到大漠来,大漠上的生活富足了,大家一定不愿意再打仗了。”
原来小玉将军每日忙忙碌碌地牧羊,整日与大漠上的突厥人在一起,不过心里却依然想着营州,想着中原。
可汗并不会拦着小玉将军的心向着她的故土,但是,身为突厥的大可汗,他其实想的更多,更深,更远。他要将自己的思想传递给小玉将军,让她懂得她的美好想往,其实只有通过自己才能实现。
于是他便笑道:“我接任汗位后,其实已经完全放开了所有对外的商路,不只中原,就连土番、回纥、新罗、室韦等也都广有联系,为了保障这些商路,还与他们都结下亲事,你嫁我做大可敦也能促使突厥和营州间的往来更加友好。”
枇杷想到了可汗那些穿着各族服饰的阏氏们,原来竟是这样,但是她不觉得结亲就能保障世代的和平,便反驳道:“大唐几百年有多少公主来和亲?可是一样没能能挡住两家一直打了几百年。”
“所以,小玉将军,你想过没有,真正再也不起战火的办法不是你所说的加强通商,往来友好,而是四海归一。”
“四海归一?”谁不希望四海归一,再无纷争?先前枇杷在京城也时常听人时常这样说起大唐帝国,但是其实并没有人真正相信的,大唐早已经从强盛转为衰弱,四面八方都起了烽火,何谈四海归一?
至于可汗,他所谓的四海归一是什么?
突然间,枇杷醒悟了,难道可汗想成为四海归一的主人?
这实在是不可能的!
从有史以来,从夏商周三代到现在,就没听过胡人能统治四海的!
“你不信吗?”可汗仰头大笑起来,“大唐成了什么样子,你总该知道吧?四夷纷起,内乱丛生,你有办法重新将破碎的山河重新收拾起来吗?”
“没有。”枇杷老老实实地答道,因为她亲眼见过朝廷的无能,亲耳听到过种种的乱状,然后下定决心要回营州。在她的心目中,自己有能力将营州保住,却从没想过要保住天下。
枇杷很清醒地知道自己是保不住全天下的。
就连皇上蒙难,她也只能以身相救。
“你跟我来!”可汗站起身来走出帐篷,挥手让人拉过两匹马,与枇杷每人一骑,向西海驰去。
浩瀚的西海现在已经冰封,上面落了雪,白茫茫的一片,比起她刚到这里时的滟滟波光,更加壮观和震撼,又有一种冷硬的威严。可汗在西海边上停住,用手一划,将天地全部包在其间,“你知道吗?心有多大,天地就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