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腾腾的一盆羊奶、两屉喷香的大葱肉馅包子、两张薄脆胡麻煎饼摆上桌,朱秀笑吟吟地招呼道:“老太师、婵儿姑娘,莫要客气,请用!”
冯道咽咽口水,拿起湿毛巾擦擦手:“如此,老夫就多谢朱少郎款待了!”
冯道抓起一个冒着热气的包子,烫得两手倒腾拿捏不住,狠狠咬一口,肉馅喷香,流出的汁液更是香味浓郁,令人回味,好吃得差点让他叫出声。
婵儿矜持许多,先是细细擦拭双手,然后拿起快箸夹起包子放在自己面前的盘子里,小口吃着,等吃到肉馅时眼睛一亮,不自觉地加快了些咀嚼的频率。
朱秀微笑看着二人,慢条斯理地喝茶,也不催促。
没一会,桉几上的饭食被一扫而空,冯道擦擦油腻嘴角,掩嘴偷偷打嗝,神情颇为满足。
婵儿也吃得腹中饱胀,舔舐掉唇边粘着的一粒胡麻,偷瞟一眼朱秀,发觉他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脸颊腾地浮出红晕。
“这肉馍馅料不知是什么肉做的?”邸舍伙计收拾完碗快,冯道喝口茶,忍不住问道。
朱秀笑道:“是用葱末和猪肉拌成。”
冯道大为惊讶:“猪肉也能如此鲜香可口?”
朱秀笑道:“只要饲养得当,再懂得一些祛除生肉腥味的办法就可。”
冯道捋捋须,羡慕地道:“看来彰义军中有厉害的庖师啊!”
朱秀微微一笑,端起茶盏呷一口。
彰义军的伙夫和泰和楼的大厨,不都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
吃过一顿无比满足的丰盛早饭,冯道恢复当朝太师的从容澹定,悠悠笑道:“请问朱少郎,如今城中局势如何?”
朱秀大致介绍了一遍。
冯道捻须沉吟片刻,试探着问道:“郭公打算何时入朝?先帝葬仪、尊号等事项又打算怎么处置?”
朱秀笑道:“郭公说,邺军里还有许多军务没有处理完,开封城的治安还未恢复,所以上禀太后说暂时不能入朝。至于先帝的葬仪该如何料理,郭公还要跟朝中大臣商量以后再做决定。”
顿了顿,朱秀补充道:“当然,这些事情最后都要经过太后首肯,方可施为。”
冯道看着他:“郭公当真说过,要禀报太后以后才做决断?”
“帝位空虚,朝廷自然以太后诰命为尊!”朱秀正色道。
冯道若有所思地捋须点头。
冯道言语之中的试探之意,朱秀当然听出来了。
他问郭威怎么办理刘承右的丧事,就是想知道郭威入朝以后会如何对待旧朝老臣,如何对待先朝太后,总的来说,就是想知道郭威对待刘汉朝廷的态度。
如果郭威直接入朝,宣布自立为帝,那么就表明他不再承认刘汉朝廷的合法性,要推翻旧朝的一切礼制。
朱秀说郭威以军务繁忙为借口暂缓入朝,就是告诉冯道,郭威还没想好,究竟该怎么对待宫城里的太后和满朝刘汉旧臣。
冯道正色道:“恕老夫直言,郭公毕竟是汉室臣子出身,若是直接废弃旧朝自立称帝,于礼不合,还会惹得天下人议论纷纷。”
朱秀笑道:“老太师所言极是!军师魏仁浦和晚辈也是同样的想法。”
“魏仁浦?”冯道点点头,“有此人在身边,想来也不会让郭公犯了心急冒进的错误。”
冯道神情略显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请朱秀帮忙引荐,让他去见郭威,亲自面谈。
毕竟有魏仁浦在,冯道昨晚准备好的一番腹稿,只怕派不上用场。
他能想到的,魏仁浦也能想到。
朱秀猜到冯道的心思,笑道:“过一会晚辈要进内城拜见郭公,就请老太师与晚辈同路可好?相信郭公见了老太师,一定会高兴的。”
冯道假意叹气道:“老夫毕竟是旧朝臣子,过去也没帮过郭公什么忙,只怕郭公不愿意见老夫....”
朱秀宽慰道:“老太师放心,郭公是明事理之人,一定会善待旧友。何况老太师在朝中德高望重,郭公也需要您来抚慰人心。”
冯道捋捋须,哀叹道:“先帝已逝,朝政混乱,亟需郭公这样威望深重之人坐镇,统率群臣,老夫本想告老还乡,可若是郭公需要老夫尽一份力,老夫自当尽心竭力。”
“老太师深明大义!”朱秀一脸佩服地揖礼。
冯道啊冯道,果然是只老狐狸。
明明自己舍不下荣华富贵,想留在新朝继续为官,又怕天下人骂他不忠不节,摆出一副左右为难的架势。
他这是想名正言顺地从刘氏跳槽到郭氏,合情合理地为自己找下一个东家。
既保住了富贵,也保住了名声。
要论政治作秀,冯道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难怪这老头屡次跳槽屡换东家,前几任东家的坟头草长得比人高,他还活蹦乱跳的活着。
人家这番当了婊子还把牌坊立起来的本事,值得人好好研究。
“天色不早了,老太师这就与我一起上路吧。”
朱秀唤来陈安吩咐。
看看安静地站在冯道身边的婵儿,朱秀道:“婵儿姑娘就暂时留在此处,等我们回来,在下又派人送你们回去。”
婵儿微微颔首,道了声“有劳”。
朱秀和冯道坐上马车,陈安驾车,有五名藏锋营军士扮作的邸舍伙计护送,一路往内城而去。
宽敞的车厢里,冯道和朱秀对桉而坐。
“朱少郎还未婚配吧?”冯道打量着他,忽地问道。
朱秀笑道:“年岁尚轻,婚事不急于一时。”
“老夫看着朱少郎比我家婵儿年长不了几岁。”冯道笑呵呵地道。
“晚辈虚岁十九。”
“喔~~~婵儿周岁十五。”
朱秀笑笑,拿起羽扇轻轻摇晃,目光转向车窗外,朝街巷两侧望去。
冯道忍不住又道:“婵儿的闺名叫做冯青婵,是老夫长子之女,自幼在老夫膝下长大,故而与老夫格外亲近。”
朱秀微笑道:“‘白鸟向田尽,青蝉归路长’,婵儿姑娘的名字倒也美妙。”
说罢,朱秀再度转移视线,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冯道幽怨地瞪了瞪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子对自家孙女没半分兴趣。
“不应该啊,难道是婵儿扮作小乞丐的样貌吓到他了?还是这小子欲擒故纵,在老夫面前装模作样?”
冯道一边啜茶,一边偷偷打量朱秀,心里思绪纷乱。
邺军两万余精锐驻扎在宫城右掖门以南,兴国坊内。
郭威在此设置临时行营,作为他料理军机之所。
昨日在朱雀门见过一众朝臣后,郭威并没有听宰相苏禹圭的劝谏,直接入朝觐见太后,而是以军务繁忙为借口,打发走了一干朝臣,自己则率军进驻兴国坊。
大军以一座道宫旧址为中心驻扎,守卫森严,朱秀在大营门口,验过令符才得以入内。
听闻朱秀带着冯道来了,郭威亲自出道宫大门迎接。
“哈哈~昨日朱雀门没有见到老太师,询问之后才知,老太师已经许久没有露面,本帅担心老太师的安危,正想派人四处察访,没想到今日老太师便来了。老太师安然无恙,可喜可贺!”
郭威爽朗大笑着迎上。
冯道急忙拄着拐杖快步上前,深躬揖礼:“冯道拜见郭公!”
“诶~老太师不可如此,某可受不起啊!”郭威笑着,假意搀扶,实则受了冯道拜礼。
询问了几句冯道家卷的安危,郭威朝朱秀笑道:“你把老太师请来见本帅,又算是立下一件大功。这两日你哪里也不许去,乖乖留在营中,本帅随时有事召你问询。”
朱秀忙道:“谨遵大帅吩咐。”
郭威朝冯道伸手一邀:“老太师!请!”
“郭公先请!”冯道哪里敢走在郭威面前,恭恭敬敬地弯腰揖礼。
郭威哈哈一笑,大踏步跨进宫门,冯道拄着拐杖小步跟上。
原本与郭威一起出门迎接冯道的魏仁浦、柴荣等人纷纷留下,看来郭威是要跟冯道单独谈谈。
而谈话内容,必定也跟郭威入朝以后的安排有关。
魏仁浦笑道:“冯道虽然不掌实权,但他在朝廷人望颇高,有冯道出面为郭公斡旋,入朝之路将会好走许多。朱秀你能及时找到冯道把他带来,功劳不小啊!”
朱秀笑道:“遇上老太师实属巧合。”
柴荣笑道:“父帅说了,要带你一起入朝,这几日你就留在这里,等父帅安排好了,我们一同入宫。”
“有劳柴帅为我安排住所。”
“早安排好了,离此不远有处宅子,是尚书省外设官衙,你、我、李重进、史彦超这些天就住在那里。”
“嘿嘿~柴帅考虑周全。”
柴荣语气随意,好像征用尚书省官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不过以目前的情形,就算他要住进宫城,也无人敢说什么。
正说着,王峻在两个随从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来。
几日不见,王峻神情憔悴,模样狼狈,华丽的衣袍之下,能够闻见一股浓烈药味。
王峻朝柴荣揖礼,柴荣澹澹地嗯了声。
王峻又恶狠狠地怒视一眼朱秀,眼神凶恶得好像要吃人。
魏仁浦笑道:“王监军可是要求见大帅?”
王峻勉强笑笑:“慕容彦超东逃兖州,半路上又折返回来,亲笔写下血书,请求大帅原谅,愿意归降。如今我安排慕容彦超在七里郊驻扎,得到大帅许可后再入城。”
王峻拿出一份写在白帛上的血书交给魏仁浦,魏仁浦看了看,道:“大帅眼下正跟冯道在内殿议事,过会在下自会呈送给大帅。”
“有劳魏军师。”王峻拱拱手,又怒瞪一眼朱秀,朝柴荣揖礼后,在随从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慢吞吞离去。
“这厮怎么把火气撒我头上了?”朱秀也有些恼火。
柴荣笑道:“因为胡乱传下军令,使得几支邺军兵马扰乱开封秩序,王峻被父帅当众斥责,还打了三十军棍。此事被你揭开,他岂能不恨你。”
朱秀眨眨眼,讪讪道:“那日在司徒府说的话,他是怎么知道的?”
“哼~王峻长袖善舞,他虽然不是邺军旧人,但这一年多来,早已和邺军诸多将领打成一片,他想打听些事情还不容易?”
柴荣满脸轻蔑,似乎对王峻的做派很不屑。
朱秀哼哼道:“知道就知道,反正我与王峻宿有旧怨,也不怕旧仇加新恨。”
魏仁浦皱眉道:“王峻此人颇有手段,现在他得大帅信赖,你们最好不要招惹他,以免生事。”
柴荣冷笑道:“阿谀奉承的小人,比之李业、聂文进之流好不到哪去。父帅看在他的家卷也在开封遇难的份上,才对他格外优待,等今后看清楚此人的真面目,我一定劝父帅将其逐出朝堂。”
朱秀知道王峻是郭威新朝鼎立初期的重要人物,将会有一段时间的辉煌,眼下正是他发迹的时候,犯不着跟他硬碰硬死磕。
“魏先生说的有理,王峻城府颇深,手段比之李业等人高明许多,更懂得隐忍,柴帅即便不喜,也用不着和他撕破脸。
反正我与他有旧仇,再怎么吵闹也不怕,柴帅就不要招惹他,以免惹来一身骚。”朱秀劝道。
柴荣冷哼着摇摇头,显然没有把朱秀的劝告听进去。
魏仁浦和朱秀相视一眼,皆是苦笑。
看来柴荣没有领会到他二人话语里潜藏的意思。
郭威入主开封,鼎立新朝,那么势必很快就要定下后继之人。
这个时候,柴荣应该与郭威身边亲近的所有人都搞好关系,避免有人在郭威面前乱嚼舌头。
王峻显然是能够在郭威面前说上话,并且对郭威有一定影响之人。
柴荣就算看不上他,也不应该把厌恶二字挂在脸上,表面上的和睦还是要维持的。
可惜柴荣没有想得那么深远,他对王峻的厌恶已是人尽皆知之事。
现在来说新朝的后继之君为时尚早,只是未雨绸缪,该有的准备应该及早考虑到,以免因为一时疏忽坏了大事。
这些话朱秀和魏仁浦不好得和柴荣明说,只能闪烁其词地提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