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宪抱着琵琶跟在潘美后面,朝朱秀居住的东上房走。
她看到四名裙裳飘飘,怀抱各式乐器的女子从朱秀房里走出。
那四名女子都是王府街瓦子各大曲苑的红牌歌伎,其中两名身姿曼妙,竟然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潘美花费重金请她们过来唱曲,没想到才刚唱了两句,就被朱秀打发走。
照理说,她们都是曲苑头牌歌伎,经常出入官宦富贵人家,在各种莺莺燕燕荟萃的王府街瓦子也算红人,备受追捧,极少有人会嫌弃她们唱的曲子不好听。
这次应邀来洪福楼,还没把一首曲子唱完就被客人赶走,她们应该极为恼火才是,为何出门时却一个个笑意盎然,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
周宪好奇之下,忍不住加快步伐走上前,偷听几位伎子说话。
“哎呀~那褚公子真是英俊啊,说话又有趣,着实有意思!”
“见到褚公子,我才知何谓玉树临风、潇洒倜傥!”
“一袭白衫、一把折扇,说话时温言细语,笑容时灿若星河....哎~这才是温润如玉佳公子!”
“咦~你刚才唱曲时被褚公子打断,一脸羞恼,怎么现在像个花痴样,处处念人家的好?”
“你傻啊?褚公子可是赠了半阙鹧鸪天给刘娘子的!若我能得褚公子赠词,就算被他骂一万遍也心甘情愿!”
“那半阙鹧鸪天怎么吟来着?”
“咳咳~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啊!真是太美了!褚公子当真明白我们女儿家的心思!”
“长相英俊又年轻多金,还吟得一手好诗,褚公子简直就是我的梦中情郎!像褚公子这样的谪仙人物,以前在江宁城怎么从未听过?”
四个曲苑伎子叽叽喳喳地兴奋议论着,把她们见到的褚公子夸上了天。
周宪却是听得俏脸色变,咬着薄唇暗暗恼火。
该死的大恶人,对一群歌伎尚且如此温柔客气,怎么对她却处处刁难,言语轻薄?
周宪简直怀疑她们见到的褚珣是不是自己认识的大恶人?
潘美瞥了周宪一眼,嘿嘿笑了笑,快步走上前,黑毛大手不老实地揽住一个娇娘子的软腰,色眯眯地低笑道:“几位娘子,可愿意单独为某家唱一曲?”
那位被潘美揽住腰肢的伎子羊怒般推开他,娇滴滴地白了他一眼:“这位官人,若是要听曲的话,可要另外付二十贯钱!”
另一个伎子嬉笑道:“官人别误会,我们姐妹只卖艺,可不卖身!”
潘美一听泄了气,牛眼一瞪骂咧道:“赶紧走!大爷只想看你们的身子,不想听你们唱曲!”
“呵呵,这大胡子红脸汉真粗鲁!”
“褚公子身边怎么会有这样的随从?”
“唉~奴家好心疼褚公子!”
几位娇娘子嬉笑着下了楼。
潘美跨进房中,嚷嚷道:“公子,她们说只卖艺,不卖身!你打发了这么多赏钱,亏大发啦!”
朱秀端起茶盏品了品,笑道:“伎子同妓子并无区别,只是档次不同,目标客户不同罢了。这些曲苑里的伎子,大多是教坊籍贯,平时丫鬟奴仆的侍奉着,唱一首曲子轻轻松松挣十几贯,不愁吃喝,自然不会轻易卖身。
想馋她们的身子,要么就当她们得罪不起、有钱有势的大爷,要么就装得斯文些,抚琴弄曲,吟诗作对,讨得美人欢心,自然‘蓬门今始为君开’!”
潘美瞪眼道:“我老潘可斯文不来!只能选第一条路,当个大爷,叫这帮小美人也为咱吹箫唱曲!”
两人相视一眼,同时发出猥琐又怪异的嘎嘎笑声。
跟在潘美身后跨进房门的周宪,显然没有听懂两个家伙黑话里的含义,愤愤不平地道:“杜工部的诗竟然被你用来比喻纨绔子弟寻欢作乐,当真是莫大的侮辱!”
潘美朝朱秀挤挤眼睛,拱手告退,还顺手关闭房门。
周宪抱着琵琶,站在房门口,离朱秀远远的,气鼓鼓地瞪着他,还不时偷瞟房门,似乎随时准备夺门而逃。
朱秀伸手示意她在自己对面桌子旁坐下,周宪轻哼一声,没有理会。
朱秀也不勉强,摇晃折扇道:“娥皇可听见刚才她们唱的曲子?”
周宪明眸含怒,抗议朱秀叫她的闺字,可惜换来一阵无视。
“我又不聋,当然听见了。”周宪气恼地回怼道。
“呵呵,娥皇觉得那首曲子写的如何?”朱秀悠悠问道。
周宪嘲弄道:“词写得还不错,曲子谱的一塌湖涂。那首曲子的词也不相称,像是几首短句拼接在一块。”
“娥皇果然是音律大家,一语中的!”朱秀抚掌,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
“哼!~”
周宪傲娇地哼了哼。
朱秀正色道:“不如请娥皇为这首曲子重新谱曲?”
周宪蹙眉道:“这首词曲是何人所作?你为何要谱曲?”
朱秀轻咳一声,摇晃折扇悠然道:“作词人,正是在下!”
周宪明眸一怔,扑哧一声笑了:“你?笑话!不要以为读过两年书,就自以为懂得诗词!那半阙鹧鸪天,不会也是你写的吧?”
朱秀理所应当地点点头:“不错!”
周宪笑得花枝乱颤,毫无形象地抱着琵琶坐在一旁,笑弯了腰。
朱秀脸色澹然,任由她肆意嘲笑。
“不知从哪里买来的诗词,也敢大言不惭地以作者自居!”
周宪语气极尽讽刺,似乎想把这些天受的委屈,一股脑发泄出来。
“做人应该有骨气,不该为了些许颜面虚荣,就把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据为己有!
像你这样花费重金购买诗词的顽劣子弟,我在江宁城里见多了!为的不过是些许薄名,充一充脸面,不枉自己读书人的形象。
其实,你们这种人都是绣花枕头一包草,根本没有半点真才实学!
我周宪最看不起的就是你这种人!”
周宪酥胸起伏,怀抱琵琶,一张薄唇小嘴飞速启合着,吐出一连串嘲笑声,各种挖苦、嘲讽、讥笑,毫不客气地落在朱秀头上。
连她自己都佩服自己,有勇气把这大恶人痛骂一番。
可是骂完,见朱秀面无表情,她又忐忑不安起来,生怕朱秀找借口欺负她。
“娥皇话可说完了?”朱秀澹澹道。
周宪心里惶惶不安,表面上却一副凛然不惧的样子,哼了声继续展示着自己的强硬姿态。
“娥皇能否为这首曲子重新谱曲?”朱秀继续刚才的话题,似乎并不打算追究小娘子刚才一番尖酸刻薄的恶言。
周宪对朱秀的冷澹态度感到有些恼火:“那首鹧鸪天的另外半阙你可念得出来?”
朱秀想了想,清清嗓随口念出:“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周宪呆住了,耳边回荡着朱秀清朗的声音。
她飞速在脑海里查阅着过往读过的诗词,发觉这首词自己当真是第一次听见。
周宪自问读过的诗书不少,如果自己真的曾经看到过,就算背不出,也能留下印象。
但这首鹧鸪天,的确是她头次听见。
“这首词,全名叫什么?”周宪禁不住喃喃道。
朱秀笑道:“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
周宪呢喃着重复一遍,咬了咬唇,明眸复杂地望着他。
不可能,如此动人美妙的新词,不可能出自大恶人的手笔!
周宪忽地愤怒道:“把这首新词卖给你的那人,才是读书人里真正的败类!有如此才学却用来换取钱财,当真暴殄天物!”
朱秀默默在心里念叨:“小晏对不住了,害得你还未出世就被人臭骂一通!”
见朱秀不说话,周宪讥诮道:“既然有下半阙,为何刚才不一并念出来,送给那弹箜篌的伎子?”
朱秀笑道:“方才只想出半阙,下半阙却是见到娥皇,灵感涌动之下才想出的。
娥皇啊,虽然我们只是初次相见,但其实在梦里,你我早已私会过不知多少次了,所以我才会举起银灯把佳人照,只恐相逢在梦中....”
朱秀朝她投去暧昧的眼神。
周宪脸蛋刷一下攀上红霞,羞恼至极,急得直跺脚:“你不许胡说!谁、谁跟你在梦里相会了?”
周宪眼眸蓄起湿漉漉的水气,若是这样的轻薄之言流传出去,她的清白名声可就毁了,别人肯定会误会他们之间的关系。
朱秀嘿嘿笑了笑,没有继续逗弄她,话锋一转严肃道:“刚才的小曲,请娥皇重新谱曲。我要的是如泣如诉、哀怨可怜,能使人听之落泪,感同身受的曲调!”
“我、我凭什么帮你?”周宪飞速擦拭眼角,带着些哽咽委屈道。
朱秀脸色一沉,冷漠地道:“就凭我们之间,刀俎和鱼肉的关系。在我耐心耗尽之前,希望你做出明智选择。”
周宪还想回怼,忽地接触到朱秀那平澹却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心里不由一颤,心虚地低下头。
强忍心中百般委屈,周宪抱怨道:“一首好的曲子岂是轻易就能写出?我、我还得调试琵琶,还要再听听那几句词....”
朱秀道:“这首曲词,有两首五绝和一首七绝构成,分别叫做蚕妇、陶者、春香,你再听我念一遍....”
朱秀郎朗出声,把三首诗又念给周宪听。
周宪默默在心里回味,发觉这三首诗自己也是头次听到。
这样直白地诉说民生疾苦,百姓多艰的诗可不多见,诗辞虽然短小平实,但平实之中却隐隐包含震撼人心的情感。
周宪暗暗在心里叫好,忍不住道:“这三首诗也是你写的?”
朱秀看了看她,忽地笑道:“开玩笑的,我一个跑江湖的,哪能写出这样的诗词?
这三首诗和那首鹧鸪天,出自江北第一才子、檀州隐士四有先生嫡传且唯一的弟子、大周定远侯朱秀朱大官人!”
周宪呆了呆,朱秀是谁她没听过,但是四有先生的名号,她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嘁~就说嘛,你怎么可能写得出这般情感炽烈的诗词....”
周宪嘲笑一声,小声都哝,心里也着实松了口气。
不管是谁写的,反正只要不是大恶人就好。
“行啦,你赶紧为我谱曲!”朱秀催促道。
“急什么?总得容我思量思量~”
周宪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横抱琵琶拨弄琴弦,调试几个音调。
她先试着拨弹一小段,而后一边轻声吟唱着那三首诗,一边快速拨弄琴弦,纤细的手指行云流水般交织在琴弦之上,美妙的音符彷佛精灵般跳跃起来,谱写成一曲浅唱低吟,哀怨泣诉的曲子....
朱秀听呆了,脑海里浮现一位穿着粗麻荆裙,辛勤养蚕,剥茧抽丝的蚕妇,和一位居住在简陋的茅草土屋里,双手捏陶器的老者形象。
当权者、得势者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却一个个遍身罗绮,头上有琉璃彩瓦遮顶,脚下却是一片尸骸遍野....
朱秀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他想要的,正是这样能直击人心的曲子。
一曲终了,周宪的情绪也莫名变得低落。
忽地,她看见不远处坐在窗台下的朱秀眼含热泪,神情动容无比。
周宪怀疑自己看花了眼,恶贯满盈的大恶人竟然也会流泪?
他又因何而感动?
是为那唱曲里卑微的蚕妇和陶者吗?
他也如蚕妇一般,为自己的可怜和不幸泪满巾?
朱秀叹息一声,站起身朝周宪长揖一礼。
周宪手足无措,俏脸一片茫然。
大恶人今日怎么了?
“老潘~”
朱秀朝屋外喊了声,潘美推门而入。
“劳烦周娘子把曲谱写下,今夜过后,江宁城人人皆知此曲!”
周宪犹豫了下,还是点点头,又问道:“这首曲子可有名字?”
朱秀微微一笑:“就叫‘众生’好了。”
周宪默默念叨,轻轻点头。
虽然不知道朱秀究竟要用这首曲子做什么,但这首曲子所表达的含义,显然是为了天下寒门百姓鸣不平。
周宪有些期待,也有些紧张,想知道她谱的曲子能不能得到世人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