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后梁开平元年(公元907年),朱温封武安军节度使马殷为楚王起,长沙升格为府,成为南楚国都。
历经马氏四十余年治理,长沙城倒也繁华一时,都城人口一度接近十万之众。
可惜自从四年前马希范病逝,南楚便陷入众马争槽的局面,战乱不断,而长沙作为争权中心,短短数年里经历无数次大火焚毁、内城巷战,硬是把一座繁华的长沙城打得残破不堪。
唐军主帅边镐攻占长沙,留下亲信副将王邵颜率领一军守备城池,弹压俘虏,自己则率领大军进兵衡州。
长沙城里有上万南楚军民俘虏,包括一大批马氏旧将,和一批对马氏忠心耿耿的溪州蛮民。
数日前,马氏旧将刘言、王逵、周行逢策划了一起变乱,率领两千余楚军俘虏杀出长沙城。
为此边镐派人赶回长沙,严厉斥责王邵颜,命他看押好俘虏,如果再出乱子,就要依军法从事。
王邵颜四十余岁,金陵人,和边镐是同乡。
江南乡党之风盛行,军中也不例外。
王邵颜武艺平平,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战功更是寥寥,凭借忠心卖力受到边镐重用。
此次刘言等楚军降将叛乱出逃,害得他被边镐派人骂得狗血淋头,王邵颜甚是恼火。
他命人抓了一批闹事降卒,当众腰斩,又把尸体吊在城墙四周,以作警告。
连日来唐军对降卒的看管严厉了许多,动辄打骂,轻则皮开肉绽,重则枭首示众,南楚降卒深深恐惧,却也仇怨愈深。
长沙城北门瓮城,临时改做战俘营,数百顶破烂营帐杂乱无序地分布其间,十几个甚至几十个降卒挤在一顶帐篷里。
盛夏时节天气燥热,许多受伤降卒得不到及时救治,伤口溃烂、流脓、恶臭,躺在帐篷里无法动弹。
每日夜里都在死人,王邵颜只是命降卒们自行把尸体抬到瓮城西南角丢弃。
那里死尸成堆,蝇蛆遍布,恶臭盈天。
很快就有个别营帐爆发疫病,蔓延极快,南楚降卒愈发惊恐。
王邵颜干脆下令,凡是有疫病爆发的营帐,其内降卒不论是否染病一概处死,再把尸体连同帐篷焚烧。
瓮城西南角的死尸堆腐烂恶臭数十日之久后,王邵颜才想起把这些尸骨堆焚烧处理。
如此一来降卒们愈发恐慌,也不敢上报疫病,反而导致疫病扩散蔓延。
整座瓮城,如同人间炼狱。
这日晌午,唐军一如既往地打开瓮城门,运来稀粥和粗馍,组织降卒排队领取食物。
一座座散发腐烂臭气的帐篷里,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南楚降卒们陆续走出,一个个无精打采,犹如行尸走肉。
“放饭啦~老规矩不许抢不许插队,哪个狗娘养的坏了规矩,老子剖了他的心肝挂墙上!”
负责看押降卒发放食物的唐军军头扯着喉咙怒吼,还顺手指了指城楼。
城楼两侧的女墙下,还吊着几具尸体,全都只有半截身子,发黑的肠子内脏晾在外面,白森森的脊骨露出一大截。
降卒们麻木地排队领取食物。
队伍里,有一名个头不高的黑脸男子,脏兮兮的头发和胡须连成一片,像是把稻草抹了锅灰套头上。
他叫孙朗,原是马氏旧将咸师郎的部下。
咸师郎早早战死,孙朗率领残部投奔在刘言麾下。
不久前刘言策动变乱逃出城,孙朗运气差被王邵颜率军拦住。
孙朗是溪州蛮族,被唐军称为土人。
他在楚军里职位不高,却因勇猛善战备受尊崇。
刘言等将领逃出城后,瓮城里的降卒渐渐以孙朗为首。
孙朗跟在长长的队伍里,缓慢前挪,有降卒想要把前边的位置让给他,被他摆摆手拒绝了。
孙朗阴沉着脸打量瓮城四面城墙上站着的唐军,又不时盯着那道紧闭的瓮城门,他在思考再次策动变乱的可行性。
不久前那场变乱,事前刘言给他的任务是率领弟兄们死守瓮城门。
结果却是他和姗姗来迟的王邵颜爆发火并,而刘言等人顺利一路杀出城去。
现在想想,这件事极有可能是刘言故意为之。
他并非刘言嫡系,所以他的死活刘言也不会多管。
孙朗咬牙暗暗恼火,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竟然现在才想明白。
“啊!死人啦!死人啦!”
队伍前头传来一声凄厉惨叫,打断了孙朗的思绪,他往前走了几步,想要知道前边发生了什么。
骤起的骚乱让南楚降卒们毫无生气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不少降卒围拢上前,窃窃私语。
“有毒!粥里有毒!”
又是几声惊恐大吼,孙朗推开人群走近,见到队伍最前方,有几个领取食物就迫不及待吃下肚的降卒,此刻正捂着肚子痛苦倒地,大口大口呕吐出黑红色的东西。
有几个躺在地上腿脚用力抽搐,身子板硬僵直,没一会就眼睛发白死透。
唐军竟然在发放给降卒的食物里下毒!
孙朗惊怒不已。
“这帮畜生!欺人太甚!”孙朗高举拳头怒吼,愤怒的降卒们一拥而上,砸翻粥桶,把几箩筐糠皮做成的硌嘴馍馍踩烂。
负责发放食物的军头慌慌张张带人逃出瓮城,嘭地一声,瓮城门再度紧闭。
“当当当~”
城头响起刺耳的铜锣声,大批唐军弓弩手赶到,从四面城头围拢,把一支支锋利的箭簇对准下方瓮城。
孙朗攥紧拳头,仰头怒视唐军,满心悲愤。
纵使他有万般勇力,面对唐军居高临下的射杀,也只能束手待毙。
“绝食!绝食!”
不知是谁,率先在愤怒的降卒里喊起口号。
很快,一只只捏紧挥舞的拳头高举,瓮城里爆发降卒们怒吼声。
接着,孙朗听到一个苍凉的声音响起:
“叫王邵颜出来!不给弟兄们一个交代,宁死不吃唐军一口粮!”
这声突兀的怒吼声引起降卒们热情共鸣,纷纷挥舞拳头发出咆哮,愤怒声仿佛要将整座瓮城推倒、湮灭。
就连城头之上的唐军也感到心惊,赶紧派人禀报王邵颜。
孙朗循着那苍凉之声挤过人群,发觉出声之人当真是一位苍发老者。
只是这老者相貌陌生,孙朗竟然觉得自己从未在瓮城里见过他。
“这位老哥,你是哪位将军麾下?”孙朗抱拳大声问道。
老者冲他咧嘴一笑,孙朗竟然觉得心里有些发毛。
“王邵颜出来啦!”
降卒里传出喊声。
孙朗急忙转头望去,只见王邵颜果然气急败坏地从城楼里赶来。
再回头时,那白发老者已经不见踪影。
“一群该死的楚蛮子,想造反不成?”
王邵颜站在瓮城头,叉腰大吼。
虽然他恨不得下令把这几千个降卒统统射杀,但边镐早有严令,安抚降卒不得生乱。
边镐说,唐军想要攻占南楚,不光要在武力上打败,更重要的是收降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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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能收降这群楚军俘虏,有利于南楚军民将来在心理上接受唐国统治。
大将军有令,王邵颜不敢不从。
他绝对不会让人故意在粥食里下毒,所以他认定这是楚兵降卒故意闹事。
王邵颜很恼火,他决定揪出几个领头者当众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你们....”
王邵颜指着下方,刚想说话,倏地,一支短弩从降卒人堆里射出,狠狠扎进他的腰腹间!
下方降卒甚至清楚看见,王邵颜那身华丽的蓝锻袍子上,晕染出鲜血。
王邵颜惊恐惨叫,捂住肚子往后退。
“嗖嗖~”又是两声箭矢破风声,从不同方向传来。
这次竟然是从唐军兵士里射出,一前一后正中王邵颜脊背和胸膛。
一声惨嚎,王邵颜口吐鲜血,竟然一头从城上栽倒,坠入瓮城!
惊变发生在须臾之间,无人反应过来。
瓮城四面鸦雀无声。
就连在场唐军兵士也全都愣住。
“唐军大将王邵颜死啦!”
“弟兄们杀啊!逃命去啊!”
“刘言将军已经率军攻打长沙城,要救弟兄们出城啊!”
不知何人,嘶吼着喊出口号,却在第一时间惊醒降卒们。
城楼突然冒出滚滚黑烟,像是有人燃起大火。
城头唐军率先生乱,有人指认另一队唐军是楚军奸细,也是他们射杀了王邵颜。
城头唐军莫名其妙陷入内战,两个小队的军士相互厮杀起来。
很快,动乱蔓延开,唐军群龙无首,几个都头匆忙收拢各自军士,救火的救火,混战的混战,无人顾得上理会瓮城里的降卒。
甚至有穿唐军衣甲的军士想要打开瓮城门,被其他唐兵拦下后暴起杀人。
瓮城大乱!
降卒们仿佛看见求生的希望,发疯似的涌向两处瓮城门,操起各种能用的东西疯狂砸门,甚至架起人梯想要爬上城头。
孙朗作为少数几个能令降卒信服的首领,被群情汹汹的降卒们簇拥着涌向瓮城门。
混乱间,孙朗依稀看见一颗花白头藏匿在身后。
降卒们拆下营帐立柱,十几人环抱,当作冲城槌拼命冲击瓮城门
“轰嗤~”一声,北瓮城门率先在降卒们疯狂冲击下倒塌,数千俘虏潮水般涌出。
动乱从城北迅速蔓延开,长沙城四处起火,喊杀声充斥全城,唐军旗帜从城头掉落,残破的楚军战旗重新悬挂起。
余下唐军无人指挥,乱作一团,仓惶逃出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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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袁州以西百里,一处城关。
这里是唐国与南楚交界处,也是最靠近长沙城的唐国关隘。
五日前,长沙变乱的消息传来,城关守将慌忙下令封闭关口,严禁出入,同时急报袁州防御使,把长沙消息上报朝廷。
城关夹山而建,地势狭小,多是邸店和食肆,方便往来商旅落脚。
一间不起眼的邸舍内,王令温一身粗麻短褐,打扮得像个城关里最常见的贩夫走卒。
四面光秃的土屋里,王令温从怀里拿出一个竹筒,双手高捧过头顶,鞠身往开封方向拜了拜,而后检查密封火漆无误,才割开火漆拧下盖筒,取出里面的密旨。
王令温微眯着眼细细看完,把密旨平铺放在桌子上,坐在一旁沉思。
为了等这道密旨,他已经在此地盘桓两日。
这处关隘看似封锁严密,但只要他想离开却是轻而易举,不过是花费百十贯钱的事。
旨意是官家亲笔所书,命他看完后当场焚毁。
官家的旨意有两层意思,一是命他全力配合朱秀行事,助其平安逃脱。
二是严密监视朱秀举动,一旦察觉朱秀有贰心,假戏真做投效唐国,那么就不惜一切代价取其性命。
王令温对此丝毫不意外。
相反,这正是官家看重朱秀的证明。
为了救他,可以牺牲武德司在江宁的一切经营。
为了杀他,也是如此。
王令温之前觉得朱秀不过是个精明狡猾的年轻人,有几分小聪明,有些酸腐文采,最大的用途可能是搞些奇技淫巧,为朝廷制作黑火雷。
可是在江宁与朱秀深入交谈后,王令温知道自己的看法太过浅显了。
朱秀对于情报的重视和运用,舆论的操弄和民心的掌控,让他这位武德司的情报头子都感到震惊。
朱秀身边还有一股连武德司也没有彻底查明的神秘力量存在。
王令温有时甚至在想,如果武德司的敌人是朱秀,那么这场暗战一定会无比激烈甚至残酷。
相比较起来,唐国枢密院下设的典事司,简直就是一群酒囊饭袋之徒,和那群废物交手久了,王令温都担心武德司埋在江宁的察子也堕落成一群废物。
思索片刻,王令温拿起那份密旨,放在烛火上点燃,看着云龙金笺纸迅速燃烧化作一堆黑灰。
他又从怀里拿出两份还未写完的密奏。
在处理朱秀一事上,官家让他做两手准备,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两份密奏内容大不一样,其中一份详细陈述了王令温发现朱秀身边埋藏神秘武士的经过,提醒官家严查。
而另一份对此事只字不提,所写内容也只是有关朱秀在江宁的所作所为。
王令温看看摆在面前的两份密奏,笑容诡异。
如果朱秀回归开封,他呈送官家的就会是第二道密奏。
如果朱秀背主投唐,那么第一份密奏将会出现在官家御案之上。
身为武德使,王令温的主要职责是监察百官,特别是手握实权的禁军大将、藩镇节帅。
但王令温是个聪明人,不会把事情做的太绝。
那些受到官家宠信,关系匪浅的人物,私下的举动只要不是太过火,他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譬如王峻在开封城郊大肆圈占官田民田,譬如官家爱将韩通,在捧圣军内部安插亲信,又譬如齐王高行周在濮州为自己修建的坟茔有不少逾制之处....
这些消息他绝不会主动禀报官家,只会想办法让官家从别处知晓,为的就是不得罪人。
身为一个历经数次改朝换代而不倒的老将,王令温深切明白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
朱秀深受官家宠信,又和太原郡公柴荣、河内郡公李重进关系密切,同样有资格得到这份特殊关照。
所以王令温亲自赶赴长沙,亲手谋划瓮城之乱。
为此事,武德司在江宁的察子折损近三成。
王令温把两份密奏收入怀中,喃喃低语:
“朱秀啊朱秀,你可不要让老夫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