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罗城,虎翼军驻地大营。
大周新天子一声令下,作为侍卫司步军主力的虎翼军近两万将士拔营起寨,收拾行装,归入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何徽麾下统一指挥,不日开拔奔赴泽州。
偌大营寨黄沙漫天,一顶顶军帐收拢装车,一车车刀枪兵器拉出大营,拒马、木墁、轒辒这些重要的攻防器械用几辆板车装载,再用骡子驴子拖拉。
这些重型器械到战场上临时赶制肯定来不及,但又不能少,只能带着行军。
点将台上,朱秀四平八稳地坐着藤椅,神情悠闲地注视着大营里忙碌景象。
身为虎翼军主帅,他却不能率领麾下部队承担主要作战任务,只能带被何徽、樊爱能挑剩下的万余兵士充当后军,押运辎重粮草。
换做别人,肯定会为此感到愤满烦恼,可朱秀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看不出有丝毫不满。
这三分之二的虎翼军将士到了樊爱能、何徽手下,战事结束后还有几人能活着回来,也只有朱秀心里才有数。
要是前几年,他心里肯定不好受,毕竟虎翼军也算是他和李重进一手组建训练,其中有一万多的老卒都是他亲自从各军挑选出的,相处久了怎么也有几分感情。
明知道樊爱能、何徽十有八九会带着他们走历史老路,朱秀本以为自己会不忍心、甚至充满愧疚,可真到了送他们出营的时候,朱秀却发现,自己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上党、晋城那地方,自古以来就是冷兵器战场绞肉机,最着名的就是爆发在晋城高平县西北的长平之战,成就白起一代杀神凶名。
而不久之后,如果历史没有走偏的话,同样在距离长平不远的地方,也会爆发一场决定天下大势走向的恶战。
这些虎翼军兵卒们,也将亲眼见证历史,而后成为历史......
朱秀耷拉眼皮,面无表情,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冷酷无情了?
一个五十岁许、胡渣花白、肤色黝黑的老兵头跑来,站在点将台下,偷偷瞟眼朱秀,有些局促不安地想说什么。
朱秀身后站着的潘美笑骂道:“褚马槽,你这家伙扭扭捏捏想干啥?”
朱秀睁开眼皮,打量着他,觉得这老军头有些眼熟,应该是虎翼军老卒了。
“小人给帅爷磕头!”见朱秀看着他,褚军头赶紧跪下。
潘美笑道:“这厮负责照料战马,整日围着马槽转,军士们就戏称他为褚马槽。”
虎翼军虽是步军兵种,但也有一支百余匹战马组成的骑军,充作斥候、传令兵等。
朱秀点点头,示意他起身。
褚军头赶紧爬起来,从衣甲内衬摸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打开,里面装有几颗干山楂裹糖浆制成的糖果。
“自家婆娘做的,请帅爷尝尝!”褚军头咧嘴,缺了一颗门牙,倒也不影响他笑得极为开心。
这几颗做工粗糙的糖果实在称不上有什么卖相可言,黑黄黑黄看着像羊屎蛋。
毕镇海刚想阻止,朱秀摆摆手没让他说话。
潘美抢先一步捏着一颗糖果塞嘴里,使劲嘬了嘬。
“褚马槽,你这厮是不是有事求帅爷?”潘美笑骂着,示意了朱秀一下,意思是糖果没问题。
褚军头黝黑的面颊流露些许赧然,忸怩道:“小人、小人得了儿子,还未取名,想请帅爷赐个名字!
弟兄们都知道,帅爷小时候拜在老神仙门下学艺,本事大着咧,就连老皇帝和新皇帝都时常向帅爷讨教!
小人没念过书,不识几个字,这把年纪才有了儿子,怕不好养活,想求帅爷赐下些福分,保佑娃娃平安长大....”
潘美道:“你这老家伙行啊!老来得子,必定有福!”
“嘿嘿~”褚马槽使劲搓手,黝黑面庞喜气满满。
朱秀笑道:“你这年纪,孩子应该不少,怎么才有了儿子?”
褚军头道:“小人之前待过的几个番号禁军,像什么护圣军、捧圣军、神卫军,哪有咱们虎翼军这待遇!
别的不说,军饷钱都能按时发下,四时节令还给咱们换衣甲,吃的是糜子馍馍、黄豆馍馍、大米饭,几年下来能攒下不少钱,有钱才能娶媳妇不是!
嘿嘿~小人前年回老家探亲,就把亲事结了,去年生了个闺女,今年婆娘肚皮争气,又给生了儿子!”
褚军头咧嘴傻乐呵,眼睛里尽是光亮,那是对未来的浓浓期许。
朱秀笑了,捏了颗糖果含在嘴里,酸酸甜甜还挺好吃,想了想道:“你儿子就叫褚珣吧!珣,就是美玉的意思。你儿子将来,一定是块良材美玉!”
褚军头眼睛瞪得极大,充满欢喜,兴奋都快手舞足蹈。
“多谢帅爷赐名!”褚军头跪下冬冬磕头。
潘美笑道:“你这老小子肯定不会写这个字,跟我走,我写给你,带回去交给你婆娘,免得认错字!”
潘美跳下点将台,褚军头再三恩谢,屁颠颠跟着潘美走了。
朱秀捧着小布包,把里面剩下的几颗糖果吃完。
军中仅有的马匹能用的都被挑走,褚军头肯定要随行照料,上到前线战场去。
朱秀脸色一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毕镇海笑道:“公爷把自己用过的化名赐给褚军头的儿子,那孩子将来福气肯定差不了,要是能有侯爷十分之一的本事,足够发家致富,光大门楣!
就是不知,等那孩子长大,这天下又会是什么样子....”
正说着,曹彬带领樊爱能、何徽走来。
“哈哈哈~让朱县公久等啦!”樊爱能大咧咧地抱拳。
朱秀站起身,拱手道:“不知樊大将军对虎翼军可还满意?”
樊爱能不客气地往藤椅一坐,道:“还不错!不能说全军尽是精锐,挑出一两万能用的也就可以啦!”
朱秀微笑道:“刘崇乌合之众,哪里是樊大将军的对手!只怕我们后军还没赶到,樊大将军就已经打到太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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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承朱县公吉言!”樊爱能倒是很享受朱秀一番吹捧。
何徽冷眼旁观,心里生出些狐疑。
以他对朱秀的了解,他二人挑走虎翼军绝大部分精锐,这小子应该横眉冷眼相对才是呀?
怎么会如此客气?
“好啦,本将军告辞!”樊爱能站起身,个头没有朱秀高,身子却有朱秀三个宽,像个竖起的冬瓜。
“朱县公督押粮草在后,行程可不能太慢,务必跟上前军速度,否则延缓大军行动,罪责可不轻啊!”
樊爱能打着官腔教训道。
朱秀弯腰一副恭敬样:“谨记樊大将军提点!”
樊爱能摆摆手,下了点将台翻身上马,率领一队亲兵冲出大营。
何徽抱拳告辞,深深看了朱秀一眼,纵马紧跟在后。
目送他们出了营门,朱秀抖抖衣袍在藤椅坐下。
自始至终,曹彬阴沉脸色不发一言。
“曹将军有事?”朱秀歪头看他。
曹彬咬牙道:“虎翼军近两万精锐步卒,就这样白白拱手送人?你身为主帅,却不作任何反应?”
朱秀摊摊手:“樊爱能何徽奉旨提调兵马,我能有什么办法?”
曹彬恼火道:“为何不能由我们统军出战?非得把军士交给他二人?”
朱秀笑道:“不知曹将军之前有何战绩?”
“我....”曹彬一时语塞,脸色青红相交。
他明白朱秀的意思,不管是他还是朱秀,虽说当了一军主将,但真到了战场,上至天子下至百官,都不相信他们两个年轻人有能力临战指挥。
何况此战事关重大,必须要由可靠将帅统兵出战。
朱秀悠悠道:“国华兄二十三岁,在下二十一岁,在天子和百官眼里,咱们都还太青涩了。
这是你我的劣势,却也是优势!”
朱秀看着他,很认真地道:“意味着我们将来还有大把机会施展拳脚!不必急于一时!”
曹彬忧愁道:“可我观樊爱能、何徽并非将才,他二人从军多年,根本没有拿得出手的战功!
樊爱能在邺都斩杀王殷,不过是行刺客之举,与战阵无关!
何徽当年在刘词老将军帐下,以酷吏着称,苛待麾下军士。
他们二人,哪里懂得征伐之道?
刘崇麾下有勐将张元徽、白从晖、王延嗣,若是让樊何二人与之相遇,岂能有半点胜算?”
朱秀耸耸肩:“可人家毕竟得陛下宠信!”
曹彬恼火道:“你明明知道这二人不适合掌兵,为何不向官家谏言?”
朱秀嬉笑道:“国华兄误会了,我可没有看出这二人有什么问题。我相信陛下决断,陛下怎么安排,我照做就是了!”
曹彬面色铁青,死死攥拳。
朱秀无奈,叹口气道:“樊何二人毕竟跟随先帝、陛下多年,有从龙之功,如今陛下即位重用二人,我跑去泼冷水,污蔑人家没有能力统兵,你让陛下怎么看我?
百官和元老重臣们又怎么看我?”
曹彬无言反驳,脸色依旧难看。
朱秀宽慰道:“放心吧,有陛下坐镇,出不了大乱子。”
曹彬忿忿道:“某要调离虎翼军,请朱县公去找陛下安排此事!”
朱秀赶紧站起身:“你要走?为何?”
曹彬斜瞅着他,冷哼道:“留在虎翼军无法参战,某可不想在后军押送粮草,当个伙夫!”
朱秀哭笑不得:“我说国华兄,你不要意气用事嘛!这差事又不是我自己要来的,还不是陛下吩咐?你无法上前线作战,可不关我的事!”
曹彬涨红脸,恼火道:“跟你搭伙实在憋屈!留下来上不得战场,无法立功,有何前途可言?”
朱秀大翻白眼,这家伙还嫌弃自己庙小了!
“来来来!国华兄请坐!坐!”
朱秀让开位置,不由分说地把曹彬摁到藤椅坐好。
曹彬仍是满脸气愤。
认识曹彬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他动怒,朱秀心里憋笑。
这家伙跟年轻时候的张永德还真像,同样的老成持重,同样的不苟言笑。
如今大战将至,眼看自己没有作战机会,这才急了。
终究是年轻人,立功心切,还是沉不住气。
朱秀笑道:“如果我说,咱们这支残缺不全的虎翼军,也有机会亲临战场,你信不信?”
“当真?”曹彬拧眉瞪着他,满脸不相信。
朱秀神秘兮兮地道:“不光有机会上战场,还有机会立下大功!”
曹彬讥诮道:“难不成你这押粮官,能把一石粮食变成两石?”
“呃....”朱秀无语,撇撇嘴,“你爱信不信!我只告诉你,留下来,就有机会参战立功!立大功!”
曹彬紧盯着他:“立功是其次,大战将临,某不愿窝囊躲在后!”
朱秀笑道:“这么说,国华兄是愿意留下了?”
曹彬沉声道:“若你所言不实,哄骗我,又如何?”
朱秀道:“战场瞬息万变,我哪里知道会出现什么变故!只是经过一番推敲,我料定此战一旦爆发,必会生出许多波折,我们虽然分属后军,倒也不是没有机会成为一支关键力量!”
曹彬盯着他看了许久,缓缓点头:“再信你一次!”
朱秀嘿嘿一笑,拍拍他的肩:“以后你就知道了,跟我干绝对错不了!”
朱秀抱拳告辞,领着毕镇海悠然而去。
曹彬坐在点将台上,注视他二人身影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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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明酒楼,包厢内。
赵匡义端着酒碗,颇为豪气地道:“干了这碗酒,预祝兄长旗开得胜,再立新功!”
赵匡胤哈哈一笑,端起酒碗和他碰了下,仰头喝完。
一旁侍奉的张德均赶紧从热腾腾的烫酒壶里舀酒斟满。
赵匡胤看了他一眼:“王继恩,你先出去,我们兄弟二人有话说。”
张德均急忙应了声,恭恭敬敬退出包厢。
赵匡胤耳力出众,听得出张德均走远的脚步。
“这小太监倒是个伶俐人。”赵匡胤笑道。
“我相中的人,岂能差?”赵匡义颇为得意。
赵匡胤道:“可他毕竟是宫人身份,你当作小厮使唤,不合适吧?”
赵匡义不以为然:“无妨,我调查过了,就是个在宫里没名没姓的打杂阉奴,除了仰仗我赵家,还能仰仗谁?”
赵匡胤想了想,能在宫里多个可靠之人也不错。
这王继恩机灵识趣,倒是可以好好栽培,也就不把此事放心上。
“此次我出任殿前四直都虞候,得到张驸马提携,得以跟随陛下出征泽潞,也算是时来运转。”赵匡胤感慨道。
“李重进调离殿前亲军,兄长终于可以松口气了。”赵匡义笑道。
“不错。”赵匡胤也笑了,“张驸马对我甚是看重,以后的日子会好过不少。”
赵匡义提醒道:“此次出征,兄长身边还是要安排些亲信跟随,可有人选?”
赵匡胤笑道:“韩重赟、马仁瑀、张琼、杨信四人足矣!”
赵匡义点点头:“这四人都是兄长至交,有他们护佑,想来可保平安。”
话锋一转,赵匡义嗤笑道:“听说朱秀主动请缨,却被陛下安排去后军押粮?”
赵匡胤笑道:“不错,朱秀毕竟没有正式作战经验,陛下对他还是有些不放心。”
“那厮真当自己无所不能?上了战场,他恐怕会吓得尿裤子!”赵匡义嘲笑道。
赵匡胤摇摇头,二弟和朱秀之间的梁子只怕是轻易解不开了,举起酒碗道:“不说他了,来喝酒!我走之后,你照顾好爹娘!”
“兄长放心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