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公原以南,柴荣下令大军就地休整,等待探马查明前方敌情。
临时搭建的御帐内,支起火盆,柴荣一身戎甲,站在一副巨大的行军地图前沉思。
帐中环坐十几位大将。
张永德、李重进、樊爱能、何徽、史彦超、向训、白重赞、曹翰、高怀德等在列。
帐外,内殿直都虞候石守信奉命宿卫,担任内殿直一班都头的朱武也在其中。
李重进搓着手,嚷嚷道:“白从晖那厮跑的倒是快,害得老子追一路,屁股都被马鞍子磨出血印....”
张永德咳嗽一声,皱眉低声提醒道:“御前不可失仪!”
李重进轻轻打了下嘴巴,讪笑道:“末将知错。”
史彦超笑道:“李郡公自从成婚生子,肯定是疏于习武,这武艺退步不少!那日我看你和白从晖厮杀,三十招开外都没能将其挑落马下。”
“放~”李重进刚要瞪眼叱骂,看了眼张永德,悻悻改口道:“胡说八道!那日混战,白从晖身边有十几个亲兵保护,老子....本将军好不容易才靠近他,才刚一交手,那厮就熘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史彦超大笑道:“朱秀说你成天窝在府里洗尿布,看来不假!换做当年邺都起兵时的李重进,早就一枪把白从晖戳个透心凉!”
御帐内响起一片轻笑声,李重进臊得面红耳赤:“混账朱秀,又揭老子的短!”
众人笑声愈烈。
樊爱能何徽笑的有些敷衍,他们本就跟李重进、张永德不是一个团伙,跟朱秀更是不对付。
柴荣回到正中主位坐下,笑道:“重进疼爱儿子,洗尿布倒也不丢人。”
李重进吭哧道:“陛下可不要听朱秀造谣!末将府上再穷,几个粗使仆妇还是请得起的,哪里用得着亲自动手!”
张永德冷不丁地澹澹道:“童子尿能辟邪,多沾沾去晦气!”
李重进嬉笑道:“我知道了,你是嫉妒我!回去我就跟四妹说,你嫌她头胎生了闺女!”
张永德愣了愣,咬牙道:“你敢!”
“那你来我府上,替我儿子洗一次尿布!”李重进趁机要挟。
众人被二人日常拌嘴逗乐,眼看张永德说不过,柴荣笑道:“要朕说,该洗尿布的人是朱秀,这话头可是他挑起的。”
张永德气愤又郁闷,小声骂了句:“混账!”
李重进直瞪他,也不知是骂自己还是骂朱秀。
樊爱能何徽交换眼色,何徽抱拳道:“陛下,末将请旨出战,与敌军打第二仗!”
樊爱能也请命道:“末将愿与何将军搭档,扬我大周军威!”
李重进撇撇嘴,颇为不屑。
张永德也神情冷澹。
在他二人看来,樊爱能何徽根本不配坐上侍卫亲军高级将领的位置。
论个人勇武,他二人加起来都不是老将白重赞的对手。
论战功,他二人更是没有任何耀眼之处。
唯一的可取之处,也就是资历、忠心。
樊爱能是先帝亲帐兵出身,何徽从广顺元年就开始追随柴荣。
柴荣即位,侍卫司肯定要安排可靠之人掌握,恰好之前侍卫司诸多将领受到王殷、王峻牵连,迎来大清洗,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樊爱能何徽才得以上位。
可忠心和资历毕竟不能转化成战场之上的本事,敌军势大,又尽是宿将带兵,樊爱能何徽只怕没有能力应对。
李重进刚想说话,张永德朝他使眼色,示意他莫要多言,李重进只能把话憋回去。
柴荣看了二人一眼,私下里,张永德跟他提到过樊爱能何徽的问题,柴荣掌兵多年,自然也清楚。
不过身为皇帝,自有御下之道,有时能力反倒不是最重要的。
柴荣也有信心,自己亲临战场,麾下又有诸多勐将,周军士气正盛,樊爱能何徽就算小有差错,也影响不了大局。
柴荣正要说话,有探马赶回奉上信报,曹翰接过送上前。
拆开瞟过几眼,柴荣把信报递给张永德,自己起身站在行军地图前思考。
众将很快传阅信报,知道了巴公原的最新情况。
刘崇大军占据巴公原以北,摆列阵势等候周军,还狂妄地发出邀战信号。
李重进当即道:“刘崇匹夫胆敢小觑周军!陛下,末将请旨率军出战!陛下就在巴公原以南高地观战便可!”
樊爱能道:“都虞候已经战过一场,不妨稍作歇息,后面的仗交给末将....”
李重进调任侍卫马步军都虞候,算是樊爱能何徽的顶头上司,本以为李重进会给几分薄面,那不知他牛眼一瞪,委实不客气地道:“区区白从晖岂能累着本将军?就算再战十天十夜也无妨!你二人武艺稀松平常,临战指挥才能也一般般,还是老老实实护卫中军,跟在陛下身边为好!”
樊爱能涨红脸:“李都虞候也太小看我二将了!”
何徽冷冷地道:“我二人虽不如李都虞候武功高强,但也有一颗为陛下尽忠效死的决心!”
李重进“嘁”地声,丝毫不掩轻蔑之态,更是气得二人怒目相视。
柴荣无奈,这两伙人还真是不能凑一块。
“好了,休要争吵!”柴荣略显不悦,指着行军地图上几处地方,“敌军分三处列阵,朕也将大军分成三路,各司其职,相互配合,听从号令行事,不得有误!”
众人齐声遵旨。
“李重进、白重赞居左,为西厢军;
樊爱能、何徽居右,为东厢军;
朕和余下众将居中,为中路军。
向训、史彦超率领三千精骑居于中路军步卒阵列之后,张永德率领殿前亲军宿卫朕之左右!
巴公原四面环山,敌军居北,我军居南,各自呈东西列阵,中央开阔平原地就是决战之所!
三路大军相互距离不到二里,以信炮为号,令旗为指,闻鼓而进,鸣金而退,未得军令前,胆敢有后撤半步者斩!”
众将士围绕在行军地图前,认真听取柴荣作战前部署。
一个时辰后,大军休整完毕,按照计划分成三路挺进巴公原地区。
等到三军列阵完毕,已是午后。
柴荣披甲佩刀,连战马也覆盖薄铁甲,登上巴公原南高岗,身边有张永德率领殿前亲军千余人护卫。
柴荣举目眺望,山岗之上大周龙旗招展,杏黄色的黄罗伞盖代表天子亲临。
山岗之下,中路军战旗飘飘,列阵有序,兵士们身穿的铁甲泛起一片白光,好似神兵天降。
东西两侧隐约可见大周战旗高高竖起,左右两厢兵马已经抵达战斗位置。
其时云低风吼,卷带黄沙,百里旷野之内一片肃杀之气。
柴荣心中满是激荡之情,遥望巴公原以北,暗暗攥紧缰绳,这是他登基第一战,绝对不容有失!
张永德驾马上前,低声道:“近半黑火雷受潮无法使用,三架抛车皮绳脆断,恐怕也无法再用。”
柴荣皱了下眉头,旋即道:“无妨,没有火器,朕就指挥大军和刘崇堂堂正正野战一场!周军虎贲,难道还敌不过北汉兵?”
张永德看了眼旗帜飘扬的方向,说道:“现在刮东北风,风势不利于我军,不妨等等看。”
柴荣点点头,远眺一里地之外的敌军阵势。
殿前亲军在高岗之上以柴荣所在位置为核心列阵,赵匡胤眺望敌军阵型,忽地凝重道:“北汉兵列阵有序,阵型两翼滚滚沙尘,说明骑兵不少,这一仗不好打。”
赵匡胤身后,一个名叫马仁瑀的年轻禁兵笑道:“若我是刘崇,肯定不会选择中军硬拼,而是先派骑军包抄两翼,争取从东西二路突破,然后再合围中军!”
粗莽汉子张琼攥紧手中钢刀,低声道:“管他什么阵势,冲上前砍他娘的就是了!”
赵匡胤回头轻声笑骂了句:“都给我闭嘴,站好队形,不得交头接耳!”
距离柴荣最近一层防卫,是由石守信率领内殿直禁卫承担。
石守信也看出敌军阵型紧凑,绝非乌合之众可以形容。
反观周军东厢,由樊爱能和何徽率领的右军,进入战斗位置慢了一刻钟不说,阵型布置也相当有问题。
身边的朱武小声道:“石将军,可是看出不对劲?”
石守信摇摇头,又点点头,没有说话。
朱武小声道:“别想那么多,就记住我兄弟说的话,一旦战斗开始,死死跟紧陛下!”
石守信轻轻颔首,想起了不久前离京时,朱秀私下里的叮嘱。
就一条,让他无论如何也要跟在陛下身边。
起初石守信有些不解,身为内殿直都虞候,皇帝在哪里他肯定也在哪里。
听朱秀那意思,似乎皇帝陛下还要亲自下场厮杀?
真到了那时候,只怕是战事进展到最为凶险之时......
石守信勐然一惊,朝东厢军凝目远望,难道问题会出在那里......
巴公原北,刘崇和耶律敌禄走出行帐,站在一处高坡之上,远观周军阵势。
身后众多北汉将领谋臣跟随。
刘崇看了一会,冷笑道:“柴荣小儿果然分兵!”
耶律敌禄两条爬虫似的浓眉紧皱:“周军士气旺盛,进退有据,最好观望一阵子,莫要轻兵冒进!”
刘崇笑道:“耶律将军太过高看周军了!你且观战,看朕大军如何大破周兵!”
耶律敌禄轻轻哼了声,没有再说话。
枢密副使王延嗣上前禀报道:“陛下,周军东西中三路敌情已经探明!中路柴荣亲自坐镇,领张永德、史彦超、向训等将;西厢军由李重进、白重赞统领;东厢军由樊爱能、何徽统领。”
刘崇道:“樊爱能、何徽是何许人?”
王延嗣笑道:“两个无名小辈!樊爱能之前在邺都斩杀王殷有功,何徽也跟随柴荣多年,故而二人受到重用!”
刘崇沉吟片刻,勐地大笑一声:“破周军擒柴荣就在今日!”
“张元徽!”刘崇高喝一声。
一员顶盔掼甲的魁梧将军大踏步上前,单膝跪地,身上重铠叮哐作响:“末将在!”
刘崇捏着马鞭遥指东边:“你率领千余骑,等到东边两股兵马厮杀正酣,率军从侧面丘陵背后杀出,莫要恋战,直击敌军主将所在位置!
若敌将逃跑,莫要追赶,即刻收拢兵马,由你率骑军冲锋,步军跟紧,直扑中路,配合中军剿杀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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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将领命!”张元徽声如闷雷。
刘崇又喝道:“王延嗣、白从晖领西路军对抗敌军西厢,不求得胜,但求死死拖住敌人!
朕亲领中军督战,此战万望三军将士用命,若能一战溃敌,收复河山,诸位当为万世公卿!”
北汉众将士气大振,齐声山呼万岁。
忽地,有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冒出来:“风势斗转,刮起南风,反而不利我军,请陛下延后决战!”
说话之人乃是枢密直学士王得中。
刘崇愣了愣,仰头看看旗帜,果然风势急变。
临战之际风势突然变化,不利己方反而利敌,并非祥兆。
北汉将士里也响起些许私议声。
刘崇一咬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厉喝道:“只要三军将士奋勇杀敌,我军必胜!”
王得中焦急道:“此乃上天示警,不可不防!”
刘崇火冒三丈:“老书生休要多言!再敢动摇军心,朕先斩你祭旗!”
王得中叹息了声,默默退下。
北汉兵马令旗挥舞,从东到西几处丘陵高地之上,相互以令旗传讯,数十匹快马从中军分向两路,把刘崇命令传递下去。
很快,北汉兵阵营里响起战鼓声,三路大军齐头并进,从北向南逼近,数十个战兵方阵进退得当,不时齐声发出怒吼声,士气同样高昂!
巴公原南高岗之上,柴荣见北汉兵率先启动,深吸口气,对张永德澹澹道:“下令吧!”
张永德高举右臂握拳,怒喝:“擂鼓!令三军列阵迎敌!”
一个禁兵奋力舞动一杆褐黄色龙旗,高岗之上传来一声声沉闷战鼓声。
很快,高岗之下,传令兵交替打出旗语,东西厢两路军也挥舞旗帜回应,战鼓声接连敲响,周军齐齐“吼”地一声,踏出整齐步伐往北逼近!
阴沉天穹下,广阔的巴公原平地,近十万兵马铺开阵势,从南北两方相互逼近,一场决定大周国运的浩大战争即将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