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楚州众多河流湖泊当中,白马湖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
位于安宜县西侧五十余里处,湖泊不大,方圆十几顷,湖中散布十几个小岛,湖中多芦苇荡。
史匡威率军攻入楚州后,破除查保靖沿洪泽到安宜县之间设置的层层水寨,步步为营朝山阳县推进。
楚州唐军也悉数退往山阳,摆出一副殊死一搏的架势。
不曾想,七日前深夜,一支人数不明的唐军突然从安宜方向出现,勐攻周军设在白马湖北靠近漕河岸边的大营。
山阳唐军也在同一时刻发兵来攻,双方似乎约定好前后夹击,大破周军营地。
双方血战一夜,周军死伤惨重。
天明时,田重进奉史匡威命令,组织一支五百余人的突击队,借助白马湖芦苇丛密布的地势,乘坐小舟往南突围。
史匡威率领残余兵马,背依白马湖与唐军死战,斩杀楚州唐军将领查保靖,却被人数数倍于己的唐军逼得退入湖中,游水南逃,登上一座占地百余亩大小的湖心岛。
一直到傍晚,唐军没有再度发起攻击,可史匡威却知道,他们这些人,恐怕见不到明早升起的太阳。
夕阳宛如一面金灿灿的圆盘,逐渐朝着西边湖面与天际相接的地方沉下。
史匡威坐在湖边,斜靠一块长年经受湖水冲刷的圆滑大石头,嘴里叼着一根芦苇,眯着眼注视即将沉落湖面的落日。
余晖洒在他脸上,好似染了一层金黄,疤痕狰狞的寸头看上去也不那么斑白。
传家宝凤嘴霸王刀立在身后,雪亮刀身泛起黄灿灿光芒。
微凉湖风吹来,史匡威不禁哆嗦了下,喃喃道:“快到中秋了啊......”
关铁石捧着个残破土碗,拖着一条腿一瘸一拐地走来。
突围时,他膝盖中了一箭,箭簇没入骨缝,几个人按住才拔出来,疼得他丢掉半条命。
“帅爷,镇淮军的弟兄掏了些海味,尝尝!”
关铁石一屁股跌坐下,血污满布的脸咧嘴直笑。
史匡威瞥了眼,土碗里有几条烧得焦黑的泥鳅,几只焦黄的小螃蟹,还有几只散发湖味的蝼蛄。
“这他娘的也叫海味?湖弄老子?”史匡威哈哈一笑,牵动肋部刀伤,捂住伤口一阵龇牙咧嘴。
关铁石笑道:“有这些就不错了。您忘了,当年在渭州,咱们被吐蕃人困在沙漠里,刨沙子连草根都找不到。”
史匡威换了个舒服姿势斜躺着,从土碗里捻起一只烧蝼蛄,笑道:“自从来到开封,咱日子好过不少,又被泰和楼把嘴给养刁了。朱小子那句话咋说来着,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史匡威把黑乎乎的蝼蛄扔嘴里,卡吧卡吧一阵咀嚼:“唔唔~别说,许久不吃这玩意儿,嚼一个还挺香!”
关铁石嘿嘿道:“以前听军医说,这可是好东西,能解毒消肿除恶疮。”
史匡威又捻起一只小螃蟹:“行啦,拿去给受伤的弟兄。”
顿了顿,史匡威轻声道:“把吃的都匀一匀,别让弟兄们空着肚子下去投胎。”
关铁石点点头,起身拖着瘸腿,把土碗里的东西分给其他军士。
史匡威慢条斯理地啃螃蟹,蟹腿蟹须放嘴里用力嗦两口,神情十分享受,仿佛在吃泰和楼的全席酒宴。
过了会,关铁石回到身旁坐下,受伤的腿传来阵阵痛楚,他强忍住,声音有些发颤:“又有十一个弟兄伤重,没了......”
史匡威神情一暗,旋即幽幽道:“这帮镇淮军的小子,着实不孬!若老子年轻二十岁,一定领着他们杀进江宁城!”
关铁石腿伤处开始汩汩冒血,瞬间染红裹缠的伤布,大半截裤腿都湿透了,滴滴血珠滴落,落在松软的沙土上,形成一个个小凹坑。
关铁石口唇发白,满脸汗珠,呼吸变得急促,缓缓躺下身子,苦笑道:“娘嘞,也不知是哪个驴操的射这一箭,真他娘的准....”
史匡威笑骂道:“赶快躺下歇息,省着点力气,等待会唐军杀上岛,你小子再骂娘不迟。”
关铁石咧咧嘴,平躺在沙土地上,仰面望着高阔云空,喃喃道:“希望我家那小子将来,能好好读书,做个主簿县令啥的,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史匡威摇摇头:“没志气!咱泾州彰义军出来的子弟,当个主簿县令就满足啦?最起码得做个刺史、大学士啥的!”
关铁石咧嘴,声音有些虚弱:“那我老关家当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史匡威吐掉嘴里嚼烂的螃蟹壳,随手拔一根芦苇咬嘴里:“放心,有朱小子在,咱彰义军出来的老弟兄们,儿孙将来都会有好日子过的。”
关铁石缓缓阖上眼睛:“是啊~还有朱秀....有他照顾,彰义军的儿郎们,一定能好好活下去......”
史匡威嚼着芦苇根,凝目远眺湖边出现的几个黑点,笑道:“你家那小子今年得有六岁了吧?老子记得咱们准备来开封那一年,你家小子刚生,对吧?”
好半晌,身旁无人回应,史匡威疑惑地扭头望去,只见关铁石双目紧闭,脸上表情不再痛苦,仿佛沉睡般平静。
他的身下,沙土被鲜血浸透,发黑。
愣了好一会,史匡威笑骂道:“混账东西,老子还活着呢,你倒先去了......”
转过头时,老史双目一片湿红。
视线尽头处,黑点逐渐扩大,越来越多,那是一艘艘唐军战船,大大小小有上百艘之多,向着湖心岛围拢过来。
“干活喽~”
史匡威咕哝一声,拍拍屁股爬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小串用麻线串成的贝壳,轻轻放在身后大石头上。
那原本是他在湖边捡的,做成贝壳串想等到回开封时送给宝贝孙女小圆儿。
可惜,似乎没机会了。
史匡威拎起凤嘴霸王刀,深深看了一眼贝壳串,转过身扶刀挺立,冷冷注视着逐渐逼近的唐军。
整个湖心岛上,最后数百个周军军士站了起来,他们大多负伤,衣甲不齐,浑身沾满血污泥土。
他们望着即将登岛的唐军,脸上平静得如同这夕阳西下时的白马湖面,不起丝毫波澜。
唰唰~一阵箭雨破风声响起!
很快,喊杀声响彻整个湖心岛......
~~~
深夜,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高邮县城外,一支周军骑军正在急行军。
身披蓑衣的朱秀用力挥打马鞭,胯下红孩儿不时嘶鸣两声。
一路疾驰,如红孩儿这样的金山马王都有些承受不住。
马儿通人性,似乎知道背上的主人此刻心情有多么焦急,也在努力坚持着。
朱秀回头望去,骑骆驼的史向文紧跟在他不远处。
卡察一道霹雳划破,刺亮大半个夜空。
周军里传来一声惊呼,朱秀急忙回头望,原来是史向文骑乘的骆驼砸翻在地。
“吁~”
朱秀急忙勒马,驻足在官道一侧,马鞭北指,命令骑军继续向北赶路。
“大郎,可有受伤?”朱秀翻身下马,跑过去大声问道。
雨势太大,豆大的雨珠砸在脸上生疼。
史向文呆呆地坐在泥水洼里,蓑衣被狂风吹散,浑身湿透。
那匹骆驼倒在道路中央,噗噗喷吐鼻息,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可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朱秀抹了把脸上雨水,搀扶他大喊道:“起来!”
史向文爬起身,满脸呆滞犹如魔怔。
忽地,他紧紧抓住朱秀胳膊,失魂落魄地道:“爹没了....爹没了....”
朱秀勐地惊愣住,浑身阵阵发冷,整个人如同被冻住般僵硬。
卡察察~
头顶雷电轰鸣,朱秀仰头看看黑压压的天穹,突然有种想要放声大哭的悲恸感......
两日后,抵达安宜县时,赵匡胤部和从泗州赶来的周军汇合,合兵一处。
重伤未愈的田重进也回到军中,他是被军士从都梁山一路抬来的。
又过三日,近两万周军将山阳县围得水泄不通。
朱秀没有下令强攻,而是命令军士阻塞漕渠,准备挖掘沟渠引水倒灌山阳县。
山阳漕渠连通扬州,就是在隋代邗沟的基础上挖掘改建的。
山阳县外墙尽是夯土,一旦漫水浸泡,不出数日就会倒塌。
县城中,唐军将领郑彦化、林仁瀚之前还妄图据城死守,但见周军围而不攻,反而开始挖掘沟渠,准备引渠水淹城,大为惊慌,唐军死守士气为之一泄。
城外周军营地,朱秀搬了个马扎坐在大帐外,就这么面无表情地远望着山阳县城头,一坐就是一整天。
米信和几个军士抬着田重进走来。
“帅爷,史大郎高热已退,不过人还是昏迷不醒。”米信低声道。
朱秀点点头,没有说话。
抵达安宜时,史向文就开始发高烧。
在朱秀的印象里,这还是史向文成年以后第一次生病。
随行的蹩脚军医束手无策,只说能否挺过去就要看天意。
朱秀让人每天给他擦洗身子降温,军帐通风,几日下来,史向文的高热逐渐退下去。
田重进躺在担架上,满脸悔恨:“当日我就不应该听史老帅的话,就算战死也要留下!多杀几个狗娘养的唐军当作垫背,好过现在像个废人....”
米信瞪他一眼,小声道:“少说两句!”
田重进唉声叹气,掩面小声啜泣。
朱秀轻声道:“你知道他为何执意要让你突围?”
田重进抹着泪,哽咽道:“史老帅知道留下必死无疑,想把活命的希望留给我!”
朱秀眯着眼,轻笑道:“老史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啊,喜欢提拔年轻人,乐于给年轻人机会。当年在泾州,他觉得让我来执掌彰义军,或许能做的比他更出色,所以他就果断支持我当上彰义军少使君,支持我大刀阔斧改造彰义军....”
默然片刻,朱秀看着田重进:“去都梁山之前,老史对我说,你武艺出众,打仗会用脑子,是个可造之材,缺少的只是一个好家世,如果有机会,他会好好栽培你。
他知道,有年轻人才有将来,而他,已经老了。
所以,他把生的希望留给你......”
“史老帅~”田重进悲咽痛哭,身子蜷缩着,哭得无比伤心。
赵匡胤大踏步走来,看了眼田重进,抱拳低声道:“在白马湖一处湖心岛,发现血战之后的痕迹。”
朱秀头也不抬,澹澹道:“可有尸首?”
赵匡胤苦笑道:“被一把大火烧干净,焦尸遍地,无法辨认。”
朱秀沉默了会,“都是我军子弟,派人上岛收殓掩埋。”
赵匡胤点点头:“知道了。”
马仁瑀纵马冲进营地,跃下马背跑来:“启禀副帅,郑彦化、林仁瀚亲笔手书,愿意投降!”
马仁瑀单膝跪地,奉上降书。
赵匡胤松了口气:“唐军愿降,也算他们识时务。”
马仁瑀犹豫了下,轻声道:“二人也提出条件,他们奉还史节帅首级和遗物,城中三千唐军缴纳兵器甲衣,但不得收编,不得扣押,尽数放归江南。
郑彦化、林仁瀚二人愿意留下当作人质。”
朱秀目童一寒,没有说话,展开降书扫过几眼。
赵匡胤低声道:“此条件,某觉得可以同意。”
马仁瑀又道:“二人要副帅白纸黑字写成正式答复。”
朱秀笑了笑,命亲卫取来纸笔,刷刷写好,加盖符印。
马仁瑀收好,抱拳道:“末将这就去答复唐军!”
翌日下午,山阳县开城投降,唐军兵卒只穿白衣,排成两列纵队缓缓出城。
为首的两员白衣将领,正是郑彦化和林仁瀚。
赵匡胤率兵将唐军俘虏押送入营,在一块事前准备好的空地上,命令唐军兵卒席地而坐。
朱秀披氅衣大马金刀地端坐在帅位上,身后矗立米信和史向文。
郑彦化捧着一个方形木盒,林仁瀚拎着凤嘴霸王刀,二人相视一眼,走上前单膝跪倒在朱秀面前。
“特来奉还史将军首级、战刀,请验收!”
朱秀起身走上前,看看木盒,又看看凤嘴霸王刀,慢慢伸出手掀开盒盖。
里面端放着一颗头颅,史匡威的头颅。
面容呈现乌青色,略有狰狞,双目紧闭,嘴角有一道刀口,结出乌黑血痂。
朱秀只觉得双目无比刺痛,闭了闭眼睛,轻轻放下盒盖。
有亲卫上前接过木盒和凤嘴霸王刀。
朱秀转身回到椅子坐好。
史向文拄着浑铁棍,喃喃道:“是爹的头?”
朱秀默默点头。
史向文不再说话,浓眉用力挤成一堆,两只眼睛呈现骇人的猩红色,喘气声越来越粗。
米信凶狞一笑,勐地一挥手。
原本整整齐齐排列成方阵的周军突然哗啦一声涌上前,搬来尖刺拒马,把唐军降卒所在的空地四面围拢。
阵阵弓弦绷紧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上千支锋利箭簇对准围场中央的唐兵。
唐兵慌忙起身,人人脸上露出惊恐疑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郑彦化和林仁瀚相视震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上了周军的当!
二人怒吼一声,齐齐飞扑上前,想要第一时间拿住朱秀。
史向文一声狂吼,犹如狂狮发怒,抡起浑铁棍一棒子砸在郑彦化头顶,当场将其砸得脑花四溅!
又一棒扫过林仁瀚双腿,只听一声惨叫,林仁瀚双腿齐断,趴在地上痛苦打滚。
“朱秀!卑鄙小人!你敢食言,传出去,我江南子弟必定将你生吞活剥!”
林仁瀚疯狂咒骂。
朱秀端坐帅位,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点点头道:“我等着。”
郑彦化的尸体就倒在脚边,那溅落的脑花落在他靴子上。
赵匡胤大惊失色,万没想到朱秀要杀唐军降卒,急忙冲上前想要制止,被几个亲卫拔刀阻拦。
“贤弟不可!快快住手!”赵匡胤被几个亲卫拦在外围,焦急道:“朱副帅,自古杀俘不详!况且你事前已经答应放过他们,如今又是何必呢?”
朱秀没有看他,澹澹道:“山阳一战,郑彦化、林仁瀚二将率众出击,被我军全歼,何来投降?既无投降,自然也就没有俘虏!”
唰唰唰~密集箭失射向围场,唐兵惨叫着成片倒下。
有唐兵冲向拒马,妄图抢夺兵器死拼,有的被尖刺扎破身子,有的被周兵用长枪捅杀。
林仁瀚趴在地上拼命捶打沙土,痛哭流涕:“无耻狗贼!三千亡魂将会诅咒你不得好死!”
赵匡胤攥紧拳头,长叹一声:“林仁瀚乃是南唐大将林仁肇亲兄长,拿他在手,说不定能让林仁肇投鼠忌器。”
朱秀嗤笑:“区区一个林仁肇,难不成还能翻天倒海?大郎,动手!”
史向文暴吼一声,重棍砸下,林仁瀚脑袋当场四分五裂。
赵匡胤又气又无奈,马仁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拽住他的胳膊低声道:“赵将军算了,你也知道史节帅和朱副帅情同父子,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谁也劝阻不了。”
赵匡胤惊怒道:“此事你之前已经知道?”
马仁瑀不敢看他的眼睛,低下头不吭声。
“你~”赵匡胤更是恼怒,万没想到被他视作亲信的马仁瑀,竟然会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瞒着他。
围场当中,三千唐军已经尸堆成山,不剩一个活人。
朱秀站起身,从怀里摸出一串叮哐作响的贝壳,其中最大的一面贝壳上,歪歪扭扭刻着两个字:圆圆
这是周军在打扫白马湖湖心岛时发现的。
朱秀握紧贝壳串,仰天大吼:“老史,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