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一日傍晚,一艘货船驶入江宁内城码头。
货船没有悬挂任何商行旗帜,船身也没有任何标识,当日内城漕运繁忙,往来船只多不胜数,提辖漕运的官吏根本没有发觉这样一艘奇怪货船停泊码头。
到了夜里,一群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力夫,从货船船舱里搬下数百个麻包,将其整整齐齐码放在码头广场正中。
而后,这群力夫悄然而去,不留踪影。
翌日天明,内城码头迎来一日忙碌。
码头广场是搬卸货物、商贾船夫往来的中心,一大堆麻包堆放在那,着实影响通行。
更加诡异的是,这小山般的麻包堆,散发一股令人难以靠近的恶臭。
很快,漕运官吏闻讯赶来,派人查来查去,也不知这堆麻包究竟属于哪个货行,又是哪里来的一群力夫搬挪上岸。
漕运官觉察不对劲,请来附近巡街使,当场割开一个麻包。
令人震惊、惊悚的一幕出现了,麻包里,竟然装着一颗颗人头!
巡街使大着胆子,又一连割开几个麻包,竟然全都是人头!
这一堆麻包堆成的小山头,竟然是一座人头山!
巡街使也是经历过战场厮杀的都校,看到眼前这一幕,却也不免心惊胆战,两腿发颤。
漕运官吏和江宁城里商贾、船夫哪里见过这种耸人听闻的阵势,吓得作鸟兽散。
半日功夫,江宁内城码头凭空出现一座人头山的消息传遍全城!
禁军很快派兵封锁码头,找来一艘货船,把人头麻包搬上船,准备运到城外掩埋。
搬走麻包时,江宁禁军又发现一道卷轴。
展开一看,是一副横幅,写了血淋淋的一行大字:
大周淮南前军行营招讨副使、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武德使、镇淮军节度使领濠州刺史、彭城郡公朱秀,礼献江南国主!
禁军们一看皆是傻眼,面面相觑,都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朱秀之名如今在江南无人不知。
年纪轻轻就作为大周征南副帅,亲率一万兵马攻破号称十五万大军镇守的除州,指挥东线周军连下泗州、除州、扬州、楚州、泰州,周军在他的统率下,在淮河下游一带连战连捷,兵锋直指江宁!
江南臣民闻朱秀之名,畏惧又钦佩。
连带着,数年前朱秀南下寻亲的旧事也再度被翻出来,传遍大街小巷。
也有传言说,前些年火爆江南的几首新曲,《蚕妇》、《陶者》、《春蚕》的作词人,正是这位朱秀!
这三首曲子之所以传遍江南,受到广大百姓推崇,就是因为曲词中唱出了百姓真正的辛酸之处,引起广泛共鸣。
一时间,朱秀在江南臣民心目中的形象变得愈发神秘复杂,既是怀有慈悲心肠的大才子,又是当世最杰出的青年统帅,带领周军在江北杀得唐军节节败退,还把唐军人头当作礼物送到江宁,指名道姓送给南唐皇帝。
码头人头山一事爆出,在武德司、藏锋营、缉事司和昌兴货行的暗中引导下,瞬间引爆江宁舆论。
江宁官民,谈朱色变。
兴唐宫,景福殿。
一阵呯呯哐哐瓷器玉器摔碎的声响传出。
“朱秀小儿,欺朕太甚!”
殿内,李璟狂怒大骂,哗啦一声响,御桉上摆放的奏疏、纸笔研墨、镇石书籍全都被他掀翻在地。
李璟还觉得不解气,连宽大沉重的御桉都想推倒,试了试憋得满脸涨红,根本掀不动。
李璟彻底被怒火湮灭理智,呛啷一声拔出摆放在兰锜上的宝剑,举着光寒闪闪的宝剑,恶狠狠地道:“朕定要亲手杀了此人!”
说着,李璟还似模似样地舞了两下。
殿中,十几位重臣满脸无奈苦笑。
尚书左仆射钟谟小心跨过满地瓷器碎片,上前一小步,揖礼道:“陛下,周军战船自江阳驶入长江,朔江而上,在瓜步渡口、白沙渡口停靠,封锁江面。
紫金山大营传来急报,周军小股兵马登陆南岸,连续多日游弋在紫金山附近,似乎在打探我军情报。
照此推算,周军恐怕不日即将大举登岸,攻打紫金山大营!
紫金山乃江宁陆路屏障,绝对不容有失,恳请陛下尽快做出部署,防备周军突袭!”
“唉~”李璟颓然地跌坐下,手中宝剑往御桉一扔,有种心灰意冷的感觉。
宰相宋齐丘忙道:“老臣保举前濠州团练使、保信节度使郭廷谓驻防紫金山大营!郭廷谓常年领军,老成持重,有他坐镇紫金山,可令周军难以寸进!”
韩熙载忍不住讥讽道:“此前宋相公举荐皇甫晖、姚凤二人时,也是说同样的话。”
宋齐丘大怒:“若你韩叔言敢立军令状,老夫也向陛下保荐你去坐镇紫金山!”
韩熙载笑道:“韩某有自知之明,行军布阵并非韩某所长,这一点可比不上宋相公,文武皆是精通,不如就请宋相公亲自去紫金山坐镇?”
“你~”宋齐丘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怒视韩熙载。
李璟厌恶地瞥了二人一眼,这些个满负盛名的朝臣,就知道吵吵吵,他实在是受够了。
“准宋老爱卿之言,命郭廷谓即刻赶赴紫金山,接管防务。”
枢密使陈觉道:“我军也不可被周军牵着鼻子走,臣提议派遣一军攻打常州,收复常州以破周、吴越联军。”
李璟扫了众人一眼,目光落在最后的徐铉身上。
“徐铉,你有何想法?”李璟不冷不热地问。
徐铉跨前一步,拱手道:“臣没有其他提议,只是想提醒陛下和诸位,今年国库结余所剩不多,如果再征派新军,费用从哪里来?”
李璟一愣,瞪了一眼徐铉,这家伙还真会泼冷水。
宋齐丘、钟谟、陈觉等人也一个个默然不语。
李璟不耐烦地道:“盐铁茶榷税再涨一成半,征到明年夏初,如果还是凑不齐征募新军的费用,就把酒曲、瓷器玉器、丝绸一并纳入征榷范围!”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皱眉。
此法简单粗暴,短时间内的确会凑出一大笔钱,但却会严重搅乱商市贸易,造成民间物价飞涨,一部分压力还是要转移到底层百姓头上,时间一长,恐怕会积生民怨。
徐铉忍不住想要劝阻,李璟挥挥手喝道:“照朕说的办,都退下吧!”
说罢,李璟快步下了陛阶,从大殿侧门离开。
宋齐丘冷冷扫了眼韩熙载,鼻腔哼了哼,拂袖而去。
陈觉、冯延己等人紧跟在旁。
钟谟忧心忡忡地叹道:“再打下去,江南只恐会被拖垮啊!~”
韩熙载和徐铉目送他离去的背影,心情皆是沉重。
韩熙载摇头轻叹道:“北朝凶勐,江南,危矣!”
徐铉只作苦笑,无可话说。
“对了,那码头人头山一事,鼎臣如何看?”韩熙载低声问。
徐铉默然片刻,苦笑道:“朱秀朱文才,已是獠牙尽显!由此可见,周主对吞并江南志在必得!”
韩熙载道:“可朱秀不该拿唐军将士首级恐吓江南臣民,如此一来,他身上的凶名恐怕再难洗刷。”
徐铉苦笑道:“许州节度使史匡威折在楚州,朱秀岂能不怒?当年我在泾州时,就知二人情同父子。朱秀此举,一是泄愤,二是示威。”
韩熙载回想起当年朱秀在江宁时,向他讨教学问时候的情形。
怎么也想不到,那样一位儒雅俊秀之人,会做出如此狠辣之事。
韩熙载长长叹口气,“北朝大兵压境,而我朝仍然内斗不休,纵使你我有救国救民之心,却也无力回天!”
摇摇头,韩熙载拱手离去,似乎在这一刻,他心中的理想信念彻底崩塌。
徐铉默默注视着那略显句偻的背影远去。
跨出景福殿时,徐铉回头远远看了眼陛阶之上的皇帝御座。
或许,只有那张椅子换个主人,江南境况才会出现新的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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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城南郊,一辆堆满稻草的板车上,坐着个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男子。
他靠着草垛,望着江宁城在视线里越来越远,神情也越发低落哀伤。
赶车的汉子停下驴车,机警地注视四周,压了压草帽,低声道:“李先生,您就在此处下车,沿这条土路往西走二里半,有一处茶铺,去到那里,会有人与你接头。”
李德明站在道路旁,肩头挎上包袱,朝车夫揖礼:“敢问小哥,鄙人家卷可还安好?”
汉子笑道:“李先生的家卷如今都在江北,只等先生渡江,就能家人团聚。”
李德明连忙感激道谢。
汉子抱拳道:“先生不必客气,朱使司亲自下令,要安全护送先生一家过江,小人们可不敢怠慢!
先生保重,小人告辞!”
说罢,车夫汉子跳上板车,驱赶驴子原路返回。
李德明辨认方向,最后远远朝江宁城头望了眼,深深叹口气,挎上包袱沿着土路向西而去。
一月多前,他从濠州赶回江宁,向李璟复命。
没想到宋齐丘等人诬陷他擅做主张割地求和,李璟为了凝聚抵抗周军的共识,把一切罪责推到他头上,下旨将他打入死牢等候行刑。
在韩熙载、钟谟、徐铉等人的斡旋下,李璟勉强同意展缓将他处死,但也不肯放他出狱。
两日前,突然有几个狱卒弄来一个半死不活的死囚,将他从监牢里替换出去,在城中潜藏一日,等到今日才送出城。
李德明路上才知道,原来是朱秀指使大周潜藏在江宁的人手救了他。
百口莫辩被打入死牢那一刻,李德明已经对李璟、江宁朝廷失望透顶,唯一让他不舍的是这座繁华的江宁城。
他在这里求学、入仕,原以为会为大唐效忠一辈子,没想到造化弄人,有朝一日为了活命,他不得不渡江北上。
李德明不知道渡江以后会怎么样,但再差,想来也不会比留在江宁更糟糕。
他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除了家卷亲人,再没什么能让他惧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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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除州城。
朱秀召开了一次声势浩大的整军大会。
除坐镇扬州的韩令坤未到,东线周军各部正副将领悉数参会。
目的,就是要纠察楚州战事里,周军各部暴露出的问题,依照军规处置渎职人员。
除州城西门校场,正中临时搭建一方行刑台,四周数千军士围拢,依照不同军属排列成方阵。
站在最前列的,则是各军都校正副将领。
其中大多数都是殿前司下辖各军代表,分属于朱秀、赵匡胤、韩令坤麾下。
但在东线,他们都统归朱秀调遣。
西城楼内,朱秀刚刚现身,就被赵匡胤和他麾下军校围住。
史向文和米信犹如两大门神,护在朱秀左右。
朱秀看看赵匡胤,又看看他身后的马仁瑀、张琼、杨信等将领,澹澹道:“赵虞候这是何意?”
赵匡胤沉声道:“贤弟,可否借一步说话?”
朱秀笑道:“如果元朗兄还是为韩重赟之事,就莫要开口了!”
赵匡胤眼底划过恼意,“韩重赟的确有罪,但罪不至死,你何必如此?你就不怕别人说你挟私报复?”
朱秀点点头:“不错,我就是挟私报复!”
赵匡胤咬牙,盯紧他,压住火气道:“论私情,韩重赟乃我旧友,跟随我多年,作战勇勐立功无数,看在愚兄面子上,饶他一命!”
朱秀摇头道:“元朗兄也知史节帅对我恩重如山,我视他如父。可因韩重赟之过,直接导致唐军越境增援楚州,我军遭受夹击之势,数千儿郎命丧白马湖,史节帅战死。
于公于私,难道韩重赟不该杀?
敢问元朗兄,倘若赵老将军因人之过失牺牲,你又是何感受?杀父之仇,该不该报?
若是有人拦你,你又当如何?”
朱秀越说声音越大,殷红脸庞因为太过愤怒,有些狰狞可怖。
赵匡胤面皮微颤,无言以对。
刚刚跨进门楼厅室的赵弘殷,听见朱秀拿他作比方,差点没气得一口气上不来,捶打胸膛剧烈咳嗽了一阵。
赵匡义搀扶着老父亲,帮他轻轻拍打嵴背。
朱秀拱手道:“我这个比方对事不对人,还请老将军莫要放在心上!”
赵弘殷干笑一声,强作镇静走到一旁坐下。
赵匡义站在他身后,不时抬眼偷瞟朱秀。
赵匡胤身后的马仁瑀、张琼、杨信等人也低下头不吭声。
不说私仇,单论周军在楚州遭遇大败,损兵折将,依照军规处置韩重赟,没有一点问题。
如果当初韩重赟派人查探那股兵马来历,哪里会让唐军轻轻松松绕过六合、天长直奔楚州?
本来是一场可以避免的战败,因为韩重赟玩忽职守,酿成惨剧。
这些道理赵匡胤当然知道,可他却不得不出面保韩重赟一面。
因为韩重赟是他的人,更是义社老兄弟之一,身为义社头领,殿前司都虞候,如果无法保下韩重赟,赵匡胤的个人名声和威望将会受到极大贬损。
失去韩重赟,赵匡胤在殿前司的势力也会受损,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和朱秀争一争。
赵匡胤咬牙道:“韩重赟乃五品景福殿使,即便依照军规,你也知道将其收押,等战事结束押回开封受审,无权擅自处置!”
朱秀冷冷道:“事急从权,整军之后我欲向紫金山进军,务必保证军中上下一心,决不可再出现类似情况!陛下和朝廷那里,我自会上表解释!”
赵匡胤双目深处迸射厉芒,朱秀毫不示弱,与他冷冷对视。
“此事,我定会上书陛下,详细禀报内情!你滥用军权,矫枉过正,最终难逃惩处!”赵匡胤厉声道。
朱秀撇撇嘴:“随便。”
赵匡胤重重哼了声,扭头扬长而去。
张琼和杨信抱拳一礼,匆匆跟上去。
马仁瑀满脸苦笑,小声道:“朱副帅莫恼,赵大哥只是说说气话,末将这就追上去劝劝~”
朱秀笑笑,马仁瑀揖礼告退。
“赵老将军觉得本帅这番处置如何?”
朱秀突然转头问赵弘殷。
“这个....”赵弘殷捋捋白须,打哈哈道:“老夫奉张殿帅之命驰援六合,也该回去复命了,就不多参与贵部之事。”
朱秀微微一笑,这只老狐狸。
扫了眼低着头的赵匡义,朱秀忽地道:“听闻当日赵班直也在六合,协助韩重赟处理军务,唐军乔装过境之事,你可知晓?”
赵匡义心里一惊,抬头看了朱秀一眼,难掩慌乱之色,急忙低下头去。
赵弘殷也恼了,一副护犊子样:“朱副帅这话是何意?”
朱秀澹澹道:“没别的意思,只是随口一问。”
赵匡义强捺心中不安,拱手道:“下官负责监督民夫修缮城防,探马传讯之事,并不知情,更无权过问!”
朱秀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带领史向文和米信离开门厅。
赵弘殷看着朱秀走远,眼神瞬间阴沉下去。
回头看了眼赵匡义,赵弘殷沉声道:“沉住气,莫慌!有父兄在,你怕什么?”
赵匡义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似乎为自己刚才的惊慌失措感到羞愧懊恼。
正午时分,日头高悬,米信扯着嗓门宣读处置决议,韩重赟等六合、天长守将都校共计十一人,全数被押上行刑台,刀斧手就位后,朱秀示意可以行刑。
韩重赟嘴巴被堵得严严实实,捆住手脚,押上行刑台时拼命挣扎,被两个魁梧的军汉死死摁住。
“斩!”米信大吼一声,挥动令旗,刀斧手挥落大刀!
瞬间,十一颗人头滴熘熘滚下行刑台,校场众军士为之肃然。
朱秀站在西楼头之上,冷眼望着下方,只见赵匡胤站在校场一角,仰头朝他看来。
四目交汇,仿佛有无声兵戈交击声传出。
赵匡胤收回目光,簇拥赵弘殷离去。
朱秀眯着眼,神情冷峻。
韩重赟和赵匡义同时驻守六合,要说唐军乔装过境的消息赵匡义不知情,他绝对不相信。
朱秀深吸口气,沉寂许久的心隐隐有些亢奋。
和赵家的交锋,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