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德殿,张永德侍奉在床榻边,亲自伺候汤药。
经过几名御医合力诊治,施以针术疏通经络,柴荣的咳疾大为舒缓,只是脸色蜡黄,唇无血色,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样。
灯烛燃烧发出轻微“噼波”声,大殿里十分安静,柴宗训躺在一侧床榻睡得正香。
喝下一碗汤药,柴荣长长舒口气,坐起身子笑道:“朕这病症来的快去的也快,扎几针再灌下一碗药汁,立刻就见效。
朕现在觉得浑身轻松,手脚有力,精神也充沛。”
张永德忧心忡忡地道:“常言道病去如抽丝,陛下还需静心休养。”
柴荣道:“你若不信,叫人牵马来,朕与你来一场踏雪驰骋!”
张永德满脸苦笑,拱拱手:“臣万万不敢,等陛下龙体康健,臣一定陪陛下尽兴。”
“再叫上朱秀,那小子的金山马王脚力了得,朕早就想和他比一比!可惜重进远在淮南,他胯下那匹黑旋风也着实不凡。”
柴荣仰着头,憧憬着有朝一日能够再度和朱秀、李重进、张永德赛马。
张永德心中说不出的酸楚,勉强笑道:“御医说,陛下龙体已在康复之中,用不了多久,臣等就能和陛下围猎禁苑......”
柴荣笑笑,忽地道:“朕想在开春时,北伐契丹。”
张永德忙劝阻道:“陛下龙体未愈,此时绝非北伐良机,还望陛下三思!”
柴荣默然片刻,“朕接到武德司密报,辽主耶律璟因为重用乌古人,和南院大王耶律挞烈爆发争执,耶律璟借故处死幽州节度使耶律摩,这耶律摩乃是耶律挞烈的亲信,受举荐才得以担任幽州节度使。
耶律璟任用姐夫萧思温为幽州节度使,南院大王耶律挞烈返回上京,他和耶律璟之间的争斗短时间内难以平息。
这萧思温名不见经传,资历浅、威望轻,难以服众,幽州各部族派系之间倾轧严重,燕南之地更是防守空虚,正是进兵的好时机!”
柴荣双眸迸射光亮,“朕研判过多次,如今幽州形势大利我军,朕有把握收取燕南之地,瀛、莫二州和三关可以一战而定!
假若进展顺利,就算一举拿下幽州也不无可能!机不可失啊~”
如今幽州的动荡,张永德也略知一二,常理说,现在的确是出兵北伐的好机会。
可柴荣病情沉重,谁也不敢保证北伐途中会不会出现意外。
相较于皇帝安危,张永德宁可错过此次北伐良机。
“陛下若想北伐,臣愿领军出征!陛下只需坐镇开封,静待捷报传回!”张永德沉声道。
柴荣笑了笑,正色道:“抱一,你跟朕最久,最是了解朕,幽燕乃是先帝和朕心中最大的执念,当年先帝未完之事,朕想替他做完。
石敬瑭亲手把幽燕十六州拱手让与契丹人,朕就要亲手将其收回!
这一仗,朕要亲自去!”
“陛下....”张永德还要再劝,柴荣只是摆手:
“朕身子如何自己清楚,只是临战指挥,又不用上阵冲锋杀敌,坚持大半年不成问题。
朕答应你,等北伐回来,就好好歇息一阵子,争取两三年内,都不出宫门半步......”
张永德无奈苦笑,陛下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他还能说什么。
“臣请旨,随驾出征!”张永德道。
“哈哈~那是自然,你、朱秀、赵匡胤都是朕的得力干将,北伐契丹如此重大的战事,你们三个当然要跟在朕身边。”柴荣笑道。
张永德又道:“还请陛下允诺,一旦出征途中身体不适,就要立即中断折返回京,绝对不能勉力支撑!”
柴荣笑着颔首:“朕答应你。”
如此,张永德脸上才勉强露出一丝笑。
叙谈一会,张永德告退出宫。
柴荣起身走到柴宗训睡的床榻旁,轻轻掖了掖被褥,凝视儿子稚嫩脸蛋,晃神间似乎看见了符金盏。
“唉~”柴荣轻叹口气,放轻脚步走回龙床。
刚走两步,只觉一股头晕目眩的感觉袭上头,柴荣急忙扶住床桅弯腰大口喘气,浑身忽冷忽热,眼前闪过重重黑影。
好一会,这种全身脱力的感觉才缓和,柴荣坐在床沿,浑身已被冷汗浸湿。
“莫非北伐之行的确对朕不利?”柴荣喃喃自语。
很快,他又轻轻摇头,咬牙低声道:“朕不信苍天会如此薄待于我!幽州....朕一定要夺回幽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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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宁宫内,一阵瓷器玉器打碎的声响好一阵子才停下。
符金菀发饰散乱,华贵长裙被她用剪刀划烂,露出内里贴身所穿的白色亵衣。
符金菀跌坐在地,抱头痛哭,精致的妆容也被鼻涕眼泪彻底抹湖,像个为情所伤,歇斯底里撒泼的妇人。
她对大周皇帝因崇敬爱慕生出的情爱之心,在今日被彻底粉碎,她梦寐以求的大周皇后尊位,似乎也离她越来越远。
她的一切幻想和期待,都在今日幻化成空。
她想不明白,论美貌,符氏六姐妹属她最为出众,皇帝为何不喜欢她,她究竟哪里比不上符金盏?
“娘娘......”一名贴身伺候的宫女大着胆子小心靠近,想要将她搀扶起。
就在宫女俯身瞬间,符金菀勐地抬头,长发覆面、花白一片的面庞犹如女鬼,眼睛里充斥着怨毒和凶恶。
符金菀扬手一挥,手中剪刀划过宫女面颊,传来一声惨叫,宫女捂着脸摔倒在地,翻滚哭嚎。
她的脸颊上,出现一道两寸多长的可怖伤口,满脸血淋淋。
这名宫女伺候符金菀已有大半年,向来谨慎小心,从未出过差错,此时却被拿来撒气。
“娘娘息怒!”殿门口,十几个太监宫女吓得匍匐在地。
符金菀站起身,狠狠朝毁容宫女踢了脚,厉声道:“来人!把这贱婢拖下去,杖毙!”
几个太监相互看看,忙不迭地爬起身,把那可怜宫女拖出大殿,找来棍棒用刑。
惨叫声伴随棍棒击打在人身发出的闷响,令福宁宫里的宫人胆战心惊。
谁都知道,这宫女没有错,可贵妃要用她的命来出气,谁也不敢再触霉头,谁也不想死,所以只能对这宫女下死手。
听着那宫女凄厉哀嚎声,符金菀闭了闭眼,神情竟然流露出几分享受。
没一会,嚎叫声息弱,彻底没了动静,棍棒重重挥下,仿佛拍打一块烂肉,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符金菀厌恶地挥挥手,几个太监把宫女尸体拖下去,又有宫人提来水桶毛巾,跪在大殿外擦洗血迹。
符金菀从一片破碎瓷片中走过,来到妆台前坐下,铜镜里倒映出她此时阴冷怨恨的脸貌。
她从抽屉夹层里取出几封信,没有署名,瞧信纸字迹,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些都是大半年来,赵匡义通过王继恩写给她的信,有的倾诉相思之苦,有的嘘寒问暖,关心她在宫里的生活境况。
之前,符金菀对这些嗤之以鼻。
赵家二郎是不错,相貌俊秀,前途也一片光明,对她也是倾心爱慕。
可哪里比得上大周天子、一国皇后?
该如何取舍,符金菀心里很清楚。
可现在,皇帝已经明确表示过不会接纳她,让她入宫,不过是继续保持和符氏的联姻关系而已。
她此前幻想过的一切,都已经落空。
符金菀将那份册封贵妃的诏书用带血的剪刀剪得粉碎,原本姣好的面容,此刻在铜镜倒映下,却是如此狰狞可怕。
她知道自己注定得不到皇帝宠爱,往后想要在这宫禁深处生存,只能依靠自己。
“来人,去请内常侍王继恩过来。”符金菀澹澹地吩咐一声。
有太监领命匆忙下去。
小半个时辰后,王继恩匆匆赶来。
“奴婢叩见贵妃娘娘!”王继恩脸上带着谄媚笑容,阴柔的嗓音甚至比许多女人还要尖细。
符金菀换了一身白裙,坐在妆台前梳发。
“王内侍,近前来说话。”符金菀低笑道。
王继恩弓腰小步快走,“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符金菀妙目紧盯着他,低声道:“陛下病情如何,你可知道?”
王继恩满脸骇然,噗通双膝跪地,惶恐道:“奴婢身份低微,又不在御前侍奉,哪里能知道这些天大的事......”
符金菀冷哼道:“你不知道,本宫来告诉你!陛下病体沉疴,恐怕是回天乏术。”
“这这~”王继恩睁大眼,浑身都在哆嗦,似乎害怕到了极点。
符金菀居高临下冷冷望着他:“本宫知道你是赵家安排的心腹,同时你也是个聪明人。
将来陛下驾崩,皇长子即位,本宫身为皇长子养母,自然就是太后之尊。
与其投效赵家,不如效忠本宫,将来保你做个三品内侍监,一辈子富贵荣华!”
王继恩眼珠轱辘转悠,试探道:“敢问娘娘,陛下可有册封娘娘为正宫皇后的意思?”
符金菀眼里流露恼火,咬着银牙低喝道:“陛下病重神志不清,还未提及此事,不过本宫身为贵妃,暂代皇后职权统领后宫,当上皇后只是早晚而已。”
王继恩何等人精,一眼就看出符金菀底气不足,所谓的册封皇后,不过是镜花水月。
王继恩眼底划过讥讽,却是重重磕头:“奴婢祝愿娘娘早日得偿所愿!大周皇后非娘娘莫属!奴婢愿誓死效忠娘娘,伺候娘娘一辈子!”
符金菀唇角上弧,点点头:“你的确识时务,很好!
本宫这里有一封信,你带出宫交给赵主事,往后,你继续负责本宫和赵主事之间的联络。”
王继恩双手接过封好的密信,瞟了眼小心收入怀里。
符金菀澹澹道:“赵家能给你的,本宫将来十倍予你,该怎么选,自己掂量清楚。”
王继恩忙道:“娘娘的意思奴婢明白,往后奴婢继续听从赵主事的命令,但实则娘娘才是奴婢主人,哪些能让赵主事知道,哪些不能,奴婢心里拎得清。”
符金菀咯咯娇笑道:“不错,是个聪明的好奴才,难怪赵主事信任你。”
王继恩一张脸尽显谄媚之态:“能得娘娘看重,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奴婢愿为娘娘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符金菀觉得自己连哄带吓已经让王继恩这个小奴才归顺,有些洋洋自得,这种把他人掌控在手的感觉当真美妙。
“陛下近前和太医署,你可能打探到可靠消息?”符金菀问道。
王继恩想了想:“太医署奴婢有办法,但陛下御前守卫森严,一时半会只怕难,那些禁兵油盐不进,想要收买着实困难。”
符金菀忙道:“从今起,你加紧从太医署打听陛下病情,御前禁卫也要尽力收买,本宫这里有许多金银珠宝,你尽管拿去支用。”
王继恩心里乐不可支,嘴上满是感激:“娘娘信赖,奴婢无以为报,只有豁出性命为娘娘效力!”
符金菀对他表现出的忠诚十分满意,当即就命人收拾了一箱金银首饰交给他。
王继恩千恩万谢告退而去。
抱着沉甸甸的首饰箱子离开福宁宫,王继恩回头看了眼暮色下的巍峨宫阙,一口浓痰吐在地上,压低声骂咧:
“不守妇道的浪货,凭你也配当皇后?呸~~”
王继恩狭开箱子缝隙瞄了眼,贪婪地吞咽口水。
这一箱子怕不得值十几万贯钱。
“偷偷拿一点,只拿一点,公爷应该不会发现吧?嗯嗯,应该不会,只拿一点就好......”
王继恩都哝着,抱紧箱子,警惕地看看四周,沿着宫墙根快步消失在暗影下。
两日后,开封外郭城西边一座不起眼民宅。
赵匡义和王继恩在此秘密相聚。
“菀儿心里终究还是放不下我啊~”捏着符金菀亲笔所写的信,赵匡义读了好几遍,捂在心口大感安慰。
“没想到她在宫里的处境如此不堪....”
赵匡义喃喃自语,担忧又心痛。
想到符金菀信中提及之事,赵匡义振奋精神,忙压低声道:“陛下当真又呕血了?御医怎么说?”
王继恩恭敬道:“御医对外宣称陛下病情已在恢复中,可实际上,自从去年入冬以来,陛下病情一直反复,未见好转。呕血之事极为隐秘,奴婢也是费尽心思才打探到。”
赵匡义睁大眼,低低地道:“如此说来,陛下恐怕不久于人世?”
王继恩咽咽唾沫,点点脑袋。
赵匡义“嘶”地深吸口气,脑筋迅速开动。
如果陛下英年早逝,朝局必然大乱。
大周朝廷的权威,只怕会瞬间崩塌。
皇长子不过六七岁,主少国疑,天下必然生变!
赵匡义负手踱步,越走越快。
他很快意识到,对于赵家而言,在如此大变局之下,未尝不是一个登临权势顶峰的机会!
赵匡义狠狠一拳砸在掌心,不论如何,他都要先见符金菀一面再说。
符金菀乃是皇长子养母,将来极有可能当上太后,如果能取得她的支持,对赵家极为有利。
两人之间的联手,除了男女私情,还关系到将来那至尊权位的归属!
赵匡义在王继恩耳边低声道:“你即刻回宫,面见贵妃,就说......”
王继恩眼珠滴熘熘打转,不住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