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国公府。
赵匡胤拿着一摞详细记述陛下病情的诊书、药方,一字不落地看过几遍。
“这些东西,哪里来的?”赵匡胤沉着脸问道。
赵匡义慢悠悠啜口茶,笑道:“自然是太医署,兄长放心,来源可靠,绝对属实。”
“你竟敢刺探陛下病情,这可是掉脑袋的大忌!”赵匡胤恼火低喝。
赵匡义放下茶盏,正色道:“眼下情形,再说这些已无关紧要。兄长还是想想,一旦陛下有失,朝廷必定陷入动荡,我赵家又该如何自保?”
赵匡胤盯着桌桉上那摞纸张,每一页纸流露出去,对于赵家都会是灭顶之灾。
“真到了那步田地,自然是扶保皇长子即位,延续大周皇统......”赵匡胤沉声道,眼神闪烁。
赵匡义笑脸古怪:“兄长当真希望如此?那年坤宁宫中,兄长曾经手捧玉玺,那沉甸甸的感觉仿佛乾坤在手。
如今,兄长身为殿前都指挥使,检校太保,封宋国公,距离至尊之位,也不过一步之遥,难道当真甘心效忠一个六岁孩童?
兄长有匡扶天下之志,为何不愿站出来担负社稷之重,率领我赵氏化家为国,成就千古伟业?”
赵匡胤呼吸急促,耳畔好似响起重重魔音,让他觉得有种窒息眩晕感。
“兄长!”赵匡义一声低喝,使他回过神来。
赵匡胤深吸口气:“陛下君威深重,对我赵家更是恩荣有加,你实不该说这些大逆不道之言!”
赵匡义冷笑道:“倘若陛下龙体康健,自然是天下归心,给我一百个胆也不敢生出贰心!
可陛下病体沉疴,谁也说不好会在何时就突然崩殂。
一旦到了那时,朝局混乱,幼主即位,这天下还能太平多久?
兄长不为赵家着想,也要为天下百姓着想!
彼时,只有朝廷稳固,才能震慑四方不臣之心。
否则藩镇之祸将会卷土重来,天下将再度陷入分崩离析之境!”
赵匡胤沉着脸不说话。
赵匡义笑道:“这些道理兄长比我清楚,之所以顾忌,一是陛下恩义,二是自身名誉。
兄长试想,陛下驾崩后,与我赵家的恩义自然不复存在,等到大事即成,善待柴氏子孙,才是对陛下最好的回报。
至于赵家名誉,更无须忌讳。若赵氏受禅于周,恩待柴氏子孙,加恩百官,自然能令天下人信服。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兄长何必瞻前顾后?”
赵匡胤双目炯亮,盯着赵匡义,忽地道:“你极力怂恿,莫非是怕陛下驾崩后,朝政大权落于朱秀之手,将来对你打压报复?
你近来精神亢奋,是否有事瞒着我?”
赵匡义不自然地笑道:“兄长说笑了,如今是我赵家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但凡要事,我哪敢欺瞒?
至于朱秀,兄长说的不错,我的确忌惮此人。
兄长也知道,陛下信任朱秀甚于赵家,将来陛下托孤,朱秀权位必定在兄长之上。
禁军五大统帅,张永德、韩通忠诚却缺乏谋断,韩令坤威望不足,唯有朱秀是我赵家劲敌!
若是朱秀掌权,别人都好说,唯独我赵家难有善终!
韩重赟的下场殷监不远,朱秀或许能容忍别人,但绝不会容忍赵家!
因为他知道,唯有我赵家能与他抗衡!”
赵匡胤微不可觉地点点头,这番话算是说到他的心里。
自从韩重赟死后,他就有种预感,他和朱秀终究会走到决裂地步。
双方只能留其一存活于世。
赵匡义道:“我想朱秀也知道,陛下驾崩后,对他威胁最大的就是我赵家!双方相互忌惮,即便短时间内和平共处,但终究会爆发矛盾。
唯有早做准备,才不至于危急关头失去先机。”
赵匡胤沉声道:“你说,没有陛下,朱秀会不会反?”
赵匡义道:“会不会取代大周自立,这倒不好说,但他绝不会放弃权位,更不会容许朝廷上存在和他旗鼓相当的对手。”
顿了下,赵匡义笑道:“乱世太久,无论官民,对于改朝换代都习以为常,对大周先帝和当今陛下的忠诚,并不能延续到一个六岁大的孩童身上。
我相信以朱秀的野心,他最终还是会走出那一步的。”
赵匡胤沉默了许久,长长叹口气,“平心而论,我希望陛下能够圣寿绵长,赵家与国同休,你我兄弟做个青史留名的一代功臣名将。
但,若是天命不在周,我也愿为赵家气运搏上一搏!”
赵匡义当即一撂衣袍跪倒:“我愿追随兄长开创伟业,万死不辞!”
赵匡胤单手扶起他:“这次随军北伐,我会留你在京,以三日为期限,每隔三日传递书信,互通消息,有任何变化,不可擅自做主,一定要等我消息!”
“一切唯兄长之命是从!”赵匡义答应道。
“杨信、张令铎、张光翰、赵彦徽、王政忠、杨光义、刘守忠这些禁军将领是我一手提拔,对我赵家忠心耿耿,我会想办法将他们留在京中,听你号令,一旦事态紧急,他们会协助你稳定局势。
督军署令赵普与我投缘,此人擅谋略,此次会随我出征。
三司使张美、宣徽北院使昝居润、宣徽南院使吴延祚乃是我赵家故交,若是将来真到了生死存亡关头,他们都会站在我赵家一边。
张琼那里,我会想办法让他秘密潜回开封,到时候让他与你联系。”赵匡胤叮嘱道。
赵匡义想了想:“还有马仁瑀?”
赵匡胤默然片刻,摇摇头:“众将里我最看重马仁瑀,可他受朱家兄弟蒙骗,和朱秀走得太近,关键时刻,我也不敢保证他会投向哪边。
这次北伐,我会带他一起出征。”
赵匡义道:“要是不能为我所用,也绝不能放任他投靠朱秀,兄长不如找机会将其除掉!”
赵匡胤看了他一眼,沉声道:“我自有主张,无需你操心。你只管把开封事务照看好就行。”
兄弟俩商谈了一会,赵匡胤先行离开。
赵匡义独坐屋中,如释重负般舒口气。
很快,他耐不住兴奋,起身负手踱步。
虽然他自认才能不弱于赵匡胤,但不可否认的是,老父亲死后,赵家的担子还得赵匡胤来挑。
赵家想在未来的大变局里有所图谋,必须由赵匡胤站出来挑大梁。
禁军里那些骄兵悍将,也只认赵匡胤。
赵匡义攥紧拳头,双眼闪烁异芒。
他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野心犹如破土春芽,无可抑制地疯长起来。
皇权神器看似缥缈遥远,可一旦真正有机会触及到,他相信无人能够抵抗那份诱惑。
他自己当然不例外。
相比较而言,曾经令他魂牵梦萦的符金菀,在皇权面前是那样的无足轻重。
“将来这天下,一定是我的!”赵匡义捏紧拳头,在心里怒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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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寿殿,今日柴荣在此召集群臣,商讨北伐契丹。
朱秀知道,柴荣想要北伐肯定会遭到范质、王溥、魏仁浦等人的反对,到时候大殿之上免不了一番争执、妥协、让步。
一来二去,一两个时辰就过去了,所以朱秀索性找借口晚到一个时辰。
“朱文才!”
刚登上庆寿殿前长石阶,只听头顶传来一声怒气冲冲的声音。
抬头一看,张永德站在大殿前怒瞪着他。
“驸马今日怎么了?莫不是又被四姐欺负,一肚子火气没处撒?”朱秀快步走上石阶,嬉笑道。
张永德压低声怒道:“你明知陛下龙体还未完全康复,为何要怂恿他北伐?难道不知,行军途中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朱秀无辜道:“陛下召见,询问我契丹近况,我如实回答,何来怂恿一说?陛下根据契丹现况做出北伐决定,与我有何干系?”
张永德恼火道:“若非你拱火,陛下怎会决心北伐?”
朱秀收敛笑容,正色道:“驸马觉得,北伐契丹如此重大的事,是我三言两语就能改变陛下决定的?
陛下想做的事,谁又能轻易阻拦?
我只是把所掌握的契丹现况如实相告,究竟要怎么做,还不是由陛下决断?
难道驸马想让我背负欺君罪名,故意哄骗陛下?”
张永德哑口无言,瞪着朱秀,好一会,才泄气般摇头苦笑道:“可你知道,陛下的身子,当真不适合行军,再受劳累啊!”
朱秀叹口气:“可陛下决心已定,我看难以改变。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争取速战速决。”
张永德满脸忧虑,要是能够速战速决,说明契丹人备战不充分,只怕会坚定陛下北伐信心。
总之,这次北伐之行,对于陛下安危是一次冒险之举。
二人步入大殿,瞧君臣脸色,显然是刚刚结束一番激烈辩论。
柴荣面挂微笑,应该是成功说服范质、王溥等重臣,支持他北伐幽燕。
“此次亲征,以朱秀为随驾都部署兼陆路都部署,赵匡胤为随驾副都部署兼水路都部署,张永德为随驾都监,从沧州出兵,水路并进,直抵瀛洲!”
柴荣中气十足地拍板做出决议。
他的脸色还稍显蜡黄,但比之前好转许多,只是面容瘦削,颧骨有些微凸,看上去还是一副有病在身的样貌。
既然北伐已是君臣共识,此时也就没有哪个不长眼的站出来反对。
如今大周最为享誉盛名的统帅,以朱秀、赵匡胤、李重进、王彦超、张永德为代表,在朝的只有三人,也没有哪个不识趣,会想和这三人争一争领兵权。
就连以脾气火爆着称的韩通韩瞠眼,也认为这样的安排最为合理和稳妥。
朱秀和赵匡胤在淮南战事里表现最为出色,特别是朱秀,堪称周军在淮南东线的擎天之柱。
若非因为小过回朝,担任淮南节度使的一定是他,那么淮南战事总体进展恐怕会是另外一番局面。
在两大国公面前,韩通觉得自己能捞到个先锋都指挥使,已经算不错了,哪里还敢想其他。
但可惜,事先陛下已经和他通过气,这次出征不会带他。
环视群臣,柴荣又道:“朕走后,以宣徽南院使吴延祚为东京留守,宣徽北院使昝居润为副留守,协同诸位宰相处理政务。
以三司使张美为大内都巡检,以殿前都虞候韩通为京城内外都巡检,负责维护开封治安。
其余百官各司其职,不得有误。”
朱秀心里一咯噔,万没想到柴荣会让张美、吴延祚、昝居润这些人出任留守开封的主官。
“臣等领旨。”一阵众臣山呼声响起。
朱秀扭头看了眼赵匡胤,只见他神情平静。
“陛下,张使相久离军伍,又身兼三司重任,出任大内都巡检,恐怕是分身乏术.....”
犹豫了下,朱秀还是站出来道。
一旁的张美有些恼火,反驳道:“臣虽未领军出征过,但以前跟随先帝在邺都效力,军中钱粮资帛全都是臣来统筹调度,对军务的熟悉程度自问不输于旁人。
何况还有韩将军相助,一定不负陛下重托,协助两位留守和各位宰相,维持开封安宁!
赵国公还是多多操心北伐战事,开封就不劳你过问了。”
朱秀瞥了眼张美,默不吭声。
韩通以为朱秀是怕张美不会带兵,所以反对其担任大内都巡检,忙道:“赵国公放心,韩某自会协助张使相,带好京中禁军,绝对不出差错!”
吴延祚怪声怪气地道:“陛下做出的安排,赵国公能有什么不放心的?难不成朝廷的人事调整,还要经过赵国公同意?”
“就是,赵国公未免管的太宽。
我等虽不如赵国公年纪轻轻权势煊赫,但也是追随先帝邺都起家的旧臣。陛下信任,托付重任,我等自当肝脑涂地。
若是期间京城出了问题,自当以死谢罪!”
昝居润义正辞严地声援吴延祚。
朱秀微眯眼,扫过吴延祚、昝居润、张美等人,最后瞟了眼面色自若的赵匡胤,心中陡然明白了些什么。
看来这段时间,老赵家也没闲着。
赵二忙着勾搭贵妃符金菀,赵大则忙着布局落子,已经在为北伐之后的事情做打算了。
柴荣咳嗽一声,沉声道:“好了,就如此决定,众卿无需多言!”
“陛下圣明!”众臣躬身领命。
朱秀耷拉眼皮,面色平澹。
柴荣让吴延祚和昝居润出任东京留守,目的是让他们和宰相班列形成牵制,这一点倒是无可厚非。
只是张美、吴延祚、昝居润这些人,都是老赵家的铁杆盟友,开封大权落入他们手里,朱秀知道自己可就被动了。
朱秀扫了眼嘴角露笑的赵匡胤,心里有些懊恼。
这一轮隔空无形交锋,是他落了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