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泥泞,大雨滂沱而泻。
闪电炸响在头顶。关曦把包丢在座位上,站在面店门口,又拽出一支烟。
她指尖揉搓香烟,盯着眼前的大雨出神。
老总裁李卓秀的身体大概率是出问题了。这个问题到底存在多久了?严重吗?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施远和李卓秀多年的情分,如今还剩多少?她要告诉施远吗?她应该告诉施远吗?
施远究竟知不知道?
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打火机?”
关曦转头。陈家娴递了一只塑料打火机给她。
“谢谢。”关曦垂头点燃。
陈家娴伸出手。关曦拽出一支烟,放在她手里,随即指尖一绞,打火机发出脆响,小小的火焰跳跃在雨中。
陈家娴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烟,伸出手去,把烟递到火焰边。姿势好像在燃一截蚊香。
她根本不会吸烟。
关曦打量了一下陈家娴的脸。很年轻,过分年轻。这个年纪在关曦眼中还是小朋友。有很多幸福的女孩子,这个年纪还在上学。但显然陈家娴不是。
手腕被轻拍了一下,陈家娴手一震,香烟落地,滚了几滚,沾湿了。她看向关曦。
关曦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于是陈家娴问:“你为什么吸烟?”
关曦看向陈家娴。陈家娴的眼睛很亮,带着好奇。
“为了提神。”关曦说,“咖啡喝多了不顶用。”
“不是为了爱情?”陈家娴问。
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受了情伤,所以边哭边学会吸烟……
关曦简单地否定:“当然不。”
关曦知道自己总是很焦虑、很紧绷。而焦虑紧绷的人,很难说自己对人产生的是爱情,还是抓住一根水中浮木。于是她干脆不去想爱情。
而陈家娴,此刻正双目闪闪地看着关曦。
不愧是关曦。陈家娴想。她就是那种新时代的大女主吧?她真酷!
两人看向雨雾。
陈家娴心中有股隐秘的、小小的雀跃。她主动开口:“你上次说,反抗、拒绝,很简单。我想了很久。”
关曦没有作声。
她告诉的不仅仅是陈家娴。其实她也在告诉她自己。
手机又响起来,关曦知道是自己的母亲,她看也不看,伸手按了静音。
陈家娴不想被“很酷”的关曦认为是懦弱的人。她解释:“那一天,我被通知裁员了。我会觉得整个人被否定。”
关曦说:“裁员是公司经营出现问题,不是你的错。”
陈家娴停了一会,主动开口:“我上一份工作,在卓秀集团的长乐坊项目,做项目秘书。”
关曦难掩惊讶地“哦”了一声。
“所以。”陈家娴鼓起勇气,开口,“我要怎样做才能被卓秀集团召回呢。”
她对抗自己的羞耻心,以及害怕拒绝的懦弱。
关曦摇头:“可能性不大,现在裁员潮,没有多余的职位,而下一轮裁员将在春节前完成。”她建议,“你不如看看别的机会。”
陈家娴鼓起勇气,又问:“那你会需要助理吗。”
关曦想了想:“你并不符合相关需求,不是说你能力不够,只是,我能提供的岗位和你的个人特质并不匹配。”
陈家娴替自己争取:“我会学的。”
关曦解释:“公关,金融,咨询……有些行业的学历和履历必须看起来光鲜,从业者也要打扮得光鲜。只有这样,买家才会愿意听我们说话,我们才有机会卖掉解决方案。我们贩卖的本质是大众对精英的幻想,是精英人设背后代表的‘更好’的欲望。这是生意。你目前还不具备这样的特质。”
陈家娴“嗯”了一声。
大雨还在下。潘乔木不需要她,关曦也不需要她。
关曦说:“你必须要想清楚,什么是你有,而别人没有的——你是谁?”
……
我是谁?
陈家娴想不清楚的,关曦同样想不清楚。
关曦点的面上桌了。
她问陈家娴:“我点的是土豆盖面吗?”
陈家娴核对了一下菜单:“是哦。你在小程序上扫码下单的。”
关曦蹙眉检查小程序,发现是自己点单的时候手滑。
她讨厌土豆。
1997年,下岗潮开始,工厂开始停发工资。
关母经常做茄子拌土豆。
把茄子和土豆蒸熟了,用勺子碾碎,拌大酱。
起初,她们还能用鸡蛋和碎肉丁把大酱炒一炒,等到1999年,她们也下岗了,就只好拌普通大酱了。
下岗补贴和买断工龄的钱迟迟不发。
茄子贵,土豆便宜,关母放的土豆越来越多,又没什么油水。
二十多年以后,关曦面对土豆,依然感觉胃里泛酸。
同样,关曦还讨厌冷面和白煮蛋。
工人村里有不少下岗的朝鲜族人推车卖冷面,一块钱一碗,还有半个白煮蛋,关母觉得很划算。
在关母忙着找工作没空做饭的时候,她会和关曦分吃一碗冷面,因为朝鲜冷面用荞麦做成,很难很难嚼,关曦吃得慢,容易饱。
半个蛋,则留给关曦补充营养。
一直到2004年,关曦父母的下岗证才办下来。
拿着下岗证,他们领了2年失业救济金,从2004年4月到2006年3月,关父和关母一个月各223块钱,两个人一共领了块钱。
买断工龄也给了一笔钱,他俩共拿了约2万块。
这样算起来,从下岗刚开始的1997年,一直到领完失业救济金的2007年,整整10年的动荡与挣扎,折成人民币3万来块。
关曦对着眼前的土豆,胃里不住泛酸,一口都咽不下去。
下岗潮让她焦虑、紧绷。情绪的伤痕会在躯干中体现出来。而她,应该如何与这样的自我相处?
她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