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忠心的几位皇阿哥们摩拳擦掌得度过了康熙三十八年的除夕,仿若约定俗成一般,刚刚过了大年初一,胤禩又是跑去畅春园跟着皇贵妃一道待到了正月十五,才回来宫里面参加盛大的元宵家宴,家宴上众阿哥的心情都很好——除了老四雍郡王。
小九笑呵呵的对胤禩低声嘀咕了一阵,胤禩这才惊讶的挑了挑眉,没想到这段时间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又朝着皇后那边看了一眼,这才发现,皇后看上去和平日里没什么不同的脸上,眼底还是透出了些疲惫。
皇后费尽心思给老四挑了两个满八旗的秀女,虽然指婚的时候都是格格,但可也都是奔着侧福晋的位置去的,除非之后的选秀皇后给老四找到上三旗的秀女。如今老四的爵位是郡王,能够册封一个侧福晋,但以老四半个嫡子的身份,只要不犯大错,日后晋升亲王也是没跑的,到时候就有两个侧福晋的位子了。
至于是先为伊尔根觉罗家的格格请封侧福晋,还是先为他他拉家的格格请封,那就全看哪一个格格比较受宠罢了。皇家历来都有在岁末举行册封礼的习惯,这一年康熙并没有为后宫任何一个嫔妃晋升位分,倒是皇子和宗室里,有人上表为后宅妇人请封侧福晋。
原本老四也是要上表的,却被四福晋提前说与了皇后知道,被皇后给拦了下来。原因无他,老四并非是想要为伊尔根觉罗家的女儿或是他他拉家的女儿请封侧福晋,而是打算给他那个出身汉军旗的格格李氏请封侧福晋。
皇后从四福晋那儿知道了这么荒唐的消息简直要被老四给气死了,她已经知道老四并不怎么喜欢那两个满八旗的女孩子,原因是那两个女孩子不够温柔恭顺,不听他的吩咐同外头女儿国断了联系。对于这一点,皇后能够理解儿子的不满,但是却不能同意让儿子把请封侧福晋这件事用来当做敲打那两个满八旗格格的手段。
八旗内部阶级严明,满八旗的地位高于汉军旗,这京城的皇子也好、宗室也罢,还从来没有人试图打破这规矩——除了隆科多。想到隆科多,皇后更头疼了,她佟家出了这么个宠妾灭妻的东西,宠的还是个连旗籍都不是的小妾来磋磨嫡妻,最后还是自食恶果死去的,连祖坟都不能入,儿子也再不回头,成了全京城的笑柄,就是因为纵容那个小妾!
虽然皇后心里清楚自家儿子并非如何爱重那个李氏,但是天下人不知道,他们若是知道老四抬着汉军旗的妾侍成了侧福晋来反压两个满八旗的格格,准保是要认定老四是因为宠爱那个李氏,才会为了她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想到这样做会引发的非议,皇后就不能等闲视之,把老四叫过来苦口婆心的好一通全,才叫他压下了想要上表请封侧福晋的心思。
偏这种事虽然最终没有做成,但是还是有风声露了出来,小九是个消息非常灵通的,很快就听说了这件事,这会儿便和胤禩当笑话讲了一通,末了还非常幸灾乐祸地说道:“谁让他一家子都在宫里面住着呢?宫里面最是人多口杂了,什么事儿能瞒得过我?据说现在四嫂正头疼得紧呢,不单要弹压后院的不消停,还要小心翼翼的给他赔罪,据说他因为四嫂去皇额娘那边告密,发了好大的火气!”
胤禩嘴角微微一弯,老四这回看来是真被气狠了,否则也不至于要做出这么不明智的事情,在这种时候给李氏请封侧福晋,说起来,老四如今可是在监察院办御史差,他这件事要真做出来,可是要自己参自己一本了。
“伊尔根觉罗家和他他拉家如今对他也非常不满,嘿嘿,伊尔根觉罗家那个景泰是那位格格的嫡亲哥哥,和老四师出一门,都是顾八代的弟子,是通过八旗科考入的仕,如今也在监察院做御史,听说没少给老四找麻烦。”小九想到了这个,便又和胤禩说了一下。
景泰这个名字胤禩有些熟悉,上辈子这位也是个奇葩,之前他还和太子他们吐槽过监察院的那些御史不敢直言劝谏,但说白了,对于监察院的不作为的理由,大家心里面是心知肚明。首先,汉臣在朝廷里面的地位原本就很尴尬,便是得宠如李光地这样入阁拜相的,作用也只是揣摩皇上的心思,给皇上圆脸面、粉饰太平、站出来打前站,而不敢和皇上的意见相左。
那么,任职御史的汉臣,又哪里敢直言讽谏皇上?便是参奏其他的满臣,他们也都要考虑再三,生怕惹火烧身。满臣之中,因为满臣的晋身途径与汉臣不同,精通文墨如顾八代那样的实在是少数,而八旗之间的脉系关系复杂,拐着弯的都有亲,也都是一笔糊涂账。
但是景泰这个人却不一样,胤禩可记得,这小子脾气实在是太奇葩,是那种连自家连襟犯了错,都要不留情面的参奏一本的人,可谓是铁面无私得很,上辈子原本皇阿玛爱惜这个年轻满臣的才华,对他还是多加优容,可后来实在是厌烦他整日的弹劾参奏,坏他的好事,便把这人远远的给放到了地方做云南道御史去了,后来云南那边土人和官府发生冲突,景泰不幸死在了乱军之中,当时皇阿玛还给他赐了谥号为文直。
说起来上辈子景泰也给自己找了不少麻烦,胤禩的好心情并没有因为想起这个人而有所减损,他有种预感,景泰这朵大奇葩,说不准会给他带来什么意想不到的惊喜呢?小九在一旁看到八哥笑得非常开怀,忽然不知怎的,觉得后背一亮,竟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随后他困惑的眨眨眼,这种感觉又消失不见了,仿佛是他的错觉一般。
一场家宴吃得还算是顺顺利利其乐融融,等到新年的气氛渐渐散去,朝堂一切都恢复如初的时候,胤禩去到刑部衙门的第一件事,便是被主官傅拉塔请过去一起商讨萧永藻、石琳互参案接下来该如何审理。
“八贝勒,三日后就是大朝会,皇上肯定会问起这案子,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傅拉塔顶着一张苦瓜脸长吁短叹的同胤禩诉苦道。
胤禩温和的笑笑,便道:“这件事石琳犯下大错,铁证如山,而我在广东的时候听闻萧大人很有贤名,并非石琳所参那般,大人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傅拉塔听了这话,神色不由变了一变,听八贝勒这个意思,是非常果断的站在了萧永藻那边,他试探地又问了一句:“可是萧永藻是汉军旗……”
“石琳这满八旗的老臣,却勾结洋人,难道不是罪加一等吗?”胤禩眼中闪过一道寒芒。
傅拉塔还是头一回见到一贯温和的八贝勒脸上浮现出怒气,当下思忖了一阵,便也认同了八贝勒的看法,这件事不单单是八旗内部矛盾的问题,还涉及到了海外那些洋人,如今皇上虽然对洋人多有优待,但防范却并不少,每年限定他们来中土贸易的限额也是非常苛刻。石琳此番又是禁榷的粮米售与洋人,更是犯了皇上的大忌,看来他之前只纠结于这简单的满军旗和汉军旗的矛盾,实在是看得太窄了些。
傅拉塔心里面一下子便通透了不少,看向胤禩的眼神便越发的恭敬了,不由笑道:“这回这案子了结之后,贝勒爷许是也要喜事临门了呢。”
这回八贝勒南下查办福建事,不但救回了毫发无损的两个万象居管事,揪出了广东的大蛀虫石琳,还带领福建水师将南海不守规矩的洋人打了个落花流水,这样大的功劳,也难怪大家都说,这回八贝勒肯定会升上王爵。傅拉塔所说的喜事,便也指的是这个了。
胤禩敛去刚刚眼中浮现的寒芒,又恢复了一派从容,只淡淡地说道:“承大人的吉言。”
傅拉塔越发觉得这个年轻的贝勒爷宠辱不惊,心中暗暗感慨不已。当下胤禩见他没有旁的事要说,便起身告辞离开,傅拉塔也便开始拟定本章,准备在大朝会之前呈到御前叫皇上亲自御览,而本章的内容,自然就是像八贝勒同他分析的,将石琳按律定罪,不过傅拉塔也并没有完全站在萧永藻那边,也给萧永藻定了个失察的罪状。
这份奏章递上去,直到大朝会开始,都没有被康熙给打回来,傅拉塔心里面最后那点儿担心便都给放下了,同样摩拳擦掌等着在朝堂上好好露脸,他的锦绣前程,可是要近在眼前了。就在傅拉塔等着在大朝会上好好露脸的同时,那位伊尔根觉罗景泰也在奋笔疾书,拟定奏章,这是年后第一个大朝会,他憋了一整个年节的讽谏之言,便全都要在这一次的大朝会上公开直言了。
大朝会的前一夜,京城竟下起了初春之雪,雪下得不大,但却连绵不绝下了一整夜。第二日,群臣按规制乘车的乘车、坐轿的坐轿,很快就在紫禁城外的雪地上留下了连绵不绝的车辙印和脚印,和原本蓬松的雪碾压的格外结实。
傅拉塔、景泰和李光地三人先后进入了大殿旁边的偏殿,这处偏殿专为群臣等候上朝时所暂时歇脚的地方,早有负责的太监将这偏殿的地龙烧了起来,李光地进屋的时候,便觉得一股热气迎面而来,驱散了一路行来的寒意,早有殷勤的小太监上来为他解下了身上的裘衣斗篷。李光地微微颔首,然后目光扫过偏殿里面这些同僚们,不少人便都凑过来同李光地打招呼问好,毕竟是新年过后的第一个大朝会,大家的面色还带着年节的喜气,看上去一片热闹。
然而李光地的心却并不轻松,这新年的第一场大朝会,只怕并不会平静,想到开印的第一天正值他当值南书房,看到刑部递上来有关萧永藻、石琳互参案的处理本章,他匆匆看过一遍后又去呈给了皇上,当时皇上的表情看上去是对刑部的奏论十分满意。李光地的目光扫过正在角落里和景泰说话的傅拉塔,这本章虽是傅拉塔呈上来的,可他心里却十分清楚,傅拉塔这个人若是脑筋真这么清楚,就不会在年前的时候将这案子拖延成那个样子。
八贝勒一回京,傅拉塔就拿出了叫皇上满意的处断,这其中究竟是谁出的力,明眼人都一清二楚。李光地心里面有些不安,看来皇上也越发的浮躁了起来,明里暗里想要制衡太子和诸皇子的动作越来越明显了,一旦真如皇上所愿,太子、雍郡王、八贝勒、九阿哥这几位闹将起来,他们这些做大臣的,若是不能站准位子,只怕就要被卷进这潮汐之中,不得脱身了。
李光地一面客套得和上前与他搭话的同僚们寒暄,一面在心里面胡思乱想,与此同时,傅拉塔和景泰也正聊得热闹,景泰的额娘是傅拉塔同族的妹妹,两个人算是亲戚,傅拉塔早朝中做官多年官拜刑部尚书,景泰却是去岁刚刚通过满洲科举被点了御史的差事,算是官场新人,傅拉塔这个做长辈且是前辈的人,自然要提点这个后辈几句。从前傅拉塔自己都焦头烂额的,自然没心情考虑到景泰,如今傅拉塔认定石琳的案子已经能够了结,心情非常愉悦,自然就和景泰多说了两句。
“监察院里的同僚可都相处得来?”傅拉塔正和煦得问着,忽然想起那个叫他十分糟心的雍郡王此时正在监察院办差,立刻看向这个子侄的表情就带了些同病相怜的同情来。
景泰不知傅拉塔的想法,见他问起自己的差事,便点头道:“舅舅放心,部里面同僚都很好相处,对我很是照顾。”
傅拉塔满意的点点头,满家的孩子,基本都是荫补出身,参加满洲科举晋身的少之又少,这个子侄能有这份出身,日后的仕途定然会比旁人要平顺很多,毕竟皇上非常看重这一点,想到此,傅拉塔便提点了两句道:“部里面还是要看上峰的意思,我记得你们监察院左都御史是开音布驰大人?他是个好脾气的上峰,不会为难你,至于旁的人,好好相处便是,不用太过放在心上。”
这个旁的人,一个指的是雍郡王,一个指的是赵申乔。雍郡王自不必说,赵申乔这个撺掇着皇上拿万象居开刀的汉臣,在满朝文武之间的名声也已经臭到家了。不过傅拉塔说完这句话又有些自悔失言,因为他在脱口而出之后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人家景泰的亲妹妹如今是雍郡王的格格。
景泰却是并没有觉得傅拉塔这话哪里说得不对,反而非常赞同的点点头道:“舅舅此言甚是,侄儿谨记在心。”
瞧着这个侄子说话文绉绉的,傅拉塔心道,这孩子还真适合去做御史,咬文嚼字唇枪舌战的,肯定在行,若是换了他,恐怕一天都呆不了。正想着呢,便到了上朝的时辰,太监过来喊了一嗓子,之后文武大臣们便按照顺序纷纷从偏殿里走出来,鱼贯而入进到了大朝会的正殿。
在他们之前,太子同各位议政的皇子们都已经在大殿里面站好了位置,等到群臣也都站定后,龙椅上的康熙看了眼梁九功,后者立刻便扯着嗓子喊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因是新年后的第一个大朝会,各部都有些事要拿出来商讨,傅拉塔也不着急,等着吏部、礼部他们全都说完了各自的事物,这才施施然迈出一步,跪下道:“奴才沐浴皇恩,查核萧永藻、石琳互参一案……”
傅拉塔将审案细节一一道来,最终盖棺定论石琳其罪当诛,萧永藻失察当免职。一般对这等朝廷大员的处置,刑部都是能定多严重就定得多严重,左右呈到皇上那里,皇上尽可以减免惩罚。若是他们定得轻了,才容易被皇上猜忌他们有私心。
康熙听了这话,便微微点了点头,问下面群臣:“众卿还有什么话说?”
这件事牵连很大,已经不止是刑部一部的责任,康熙若没主动问话,旁人自然不会多言,但看皇上的意思是想要集思广益,不少和石琳、萧永藻二人有亲故的,便在心里面开始盘算说辞,最先出来的是左都御史赵申乔。
赵申乔同石琳、萧永藻二人都没什么关系,他第一个出头,却是把矛头对准了胤禩:“启禀皇上,臣以为石琳上本弹劾,一是弹劾萧永藻,二是弹劾八贝勒私入广州、越权行使,刚刚以傅大人所言,却是丝毫未曾提及八贝勒。八贝勒在刑部当差,于此案并未回避,臣以为此举不合规矩,此案,若八贝勒不行回避,则便不应再交由刑部查核。”
赵申乔的意思很简单,石琳参了两个人,傅拉塔却只说了参奏萧永藻是构陷,却丝毫没提到八贝勒。而他给康熙的解决方法也很简单,要么暂时革了八贝勒刑部的差事,要么刑部就撤出这个案子。
赵申乔心知肚明自己因为万象居的事情已经把八贝勒、九阿哥他们给得罪的很惨,再想缓和关系已经是不可能了,而且他揣摩皇上的心思,觉得皇上对这八贝勒态度很矛盾,一面想扶持八贝勒同太子抗衡,一面又担心八贝勒太过势大。此番八贝勒做钦差南下查案,可谓是功劳赫赫,皇上不可能不对此心生微词,他此时跳出来弹劾八贝勒,便也能算得上是简在帝心,便是此番皇上驳了他的说辞,但也会在心里给他记上一笔功劳,只要能讨得皇上满意,牢牢抱住皇上的大腿,那他才能在这朝堂中站得更加安稳。
果然,赵申乔的话戳中了康熙的心事,他早有风闻朝堂里不少人都在议论,这回他准是要给老八封王,这让康熙觉得十分不高兴,他虽然是乐于见到老八揪出了石琳,会彻底的同太子决裂,但是因为老八这回当真救下了那两个万象居的管事,便没同老九翻脸,老八和老九在一处的势力叫康熙不能放心,原本他想要厚赏老八抬举他同太子再进一步抗衡的心思便淡了不少。但老八的功劳摆在那儿,他也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此时赵申乔的话就如同给他递了个台阶,叫他找到了一个弹压老八的借口。
康熙心里面满意,但是面上却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呵斥赵申乔道:“胡闹,此番朕要众卿众议石琳、萧永藻互参一案,你却横生枝节,朕看你实在是太糊涂了!”
赵申乔被康熙劈头盖脸的训斥了一同,连忙磕头请罪,随后站回了原位,然而心思通透如他,还有其他诸如李光地、佟国维这些十分了解康熙的人却都听得出来,皇上这番呵斥,连语调都没透出真火来,纯粹就是佯作愤怒。佟国维瞥了眼低着脑袋做惭愧状的赵申乔,心里面冷哼了一声,这种只会哗众取宠的小人,真是叫他怎么看怎么觉得厌烦。
佟国维早就清楚皇上容不下万象居这样的庞然大物,倒是没把这件事的责任全都扣在赵申乔身上,但是他却是觉得,赵申乔撺掇着皇上对万象居的处理,吃相实在是太难看了些,原本换了方式处理便能在不伤父子情分的前提下处置得漂漂亮亮,偏赵申乔求功心切,把事情弄到了这个地步,这让佟国维心里面对他非常的不满,连带着这段时间也没有再像从前那样积极的给康熙圆脸面,开始学会装聋作哑了。
实在不是他偷懒,实在是皇上想要把他和雍郡王拧在一起的意图太明显,他实在是不想要搅进皇家父子相争的这趟浑水里——就算真要进去,他也不想同雍郡王绑在一起。因而便只能学着和稀泥了,也因为如此,这段时间皇上对伊桑阿的提拔和看重,便明显超过了自己,佟国维也没有半点儿的着急。
就在此时,赵申乔刚刚缩回去,太子却是从另一头蹦了出来:“皇阿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