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再清楚不过,她实在不是一个爱将悲伤摆出来给人看的姑娘。
这些年来,无论是在老屋的时光,还是她后来进了灿辰,成为了顾北城的助理……
其实她这一路走来都颇不容易。
当年在老屋,她还是个小姑娘,便要事实上扛起来照顾外婆,照顾整个老屋里所有哥哥姐姐和那些猫儿们;
后来在圈内,她为了护着顾北城,不得不跟各家的对手争,甚至要在本公司内部为顾北城撕资源……
可是他却也极少看见她将悲伤挂在脸上。
相反,她总是元气满满,歪梳着辫子,一双眼永远晶亮,写满了永不服输。
……这些年,他唯一亲眼见到她脆弱的样子,还是在文奶奶去世之后。
那是她在相继失去了外公、父母和北辰之后,在这世上几乎是最后的亲人了,所以她才终于崩溃……
而第二次,便是今晚,便是刚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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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留砚仔细地倾听,辨别。
却忽然发现……似乎他竟错了?
她现在的语气里已经不见了之前的沉重、压抑和破碎。
代之而来的,是稳定,明亮和小小的雀跃。
他再闭上眼睛。
想要摒除掉其他感官可能带来的干扰,只留下耳朵的听觉。
——她之前的悲伤分明那样地明显啊,叫他都忍不住回想起她当年刚失去文奶奶时候的情形了。
他是真的怕再来一次。
当年她刚失去文奶奶的悲伤,她是用了足足一年才走出来,付出了高考失利、复读一年的代价……
他担心,她这次又需要多久才能复原。
所以,她怎么可能会这样快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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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留砚深吸一口气,压住自己几乎要沸腾起来的心绪,让声音听起来是平稳的。
“小凌你听我说,虽然你现在是在凌天工作,可是你要明白,我永远首先是你的大凌哥,其次是你的朋友,再次是你可以信赖的人……而老板这个身份,你一定要把它排在最后才行。”
凌霄“扑哧儿”笑出声来,“遵命,老板……”
凌霄眼:“……”
凌霄笑道,“我跟你开玩笑的,大凌哥!我明白的,所以我刚刚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可全程都在叫你‘大凌哥’啊,我真没叫‘老板’。”
凌留砚却笑不出来,“那你心里难过的话,一定不要在我面前掩饰。好么?”
凌霄抬头仰望漫天星光。
那真像无数只眼睛在默默凝视着她。
她想起外公小时候给她讲过的故事,外公说这个世界上物质不灭,所以就算人会死亡,可是人并不会全然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死去的人,会变成物质另外的存在形式。
身体会回归大地,可能成为滋养万物的腐殖质;而还有一部分甚至会升上天空去,变成天上物质的一部分。
也许是微尘,也许是——那万千星星的一部分。
所以,如果孤单了,寂寞了,就仰起头来仰望星空吧。那里,会有亲人的陪伴和守护,她就永远都不会孤单。
她小时候曾经以为这就是一个美好的祝愿,一个大人讲给小孩子听的美丽的童话。
可是现在她想,这一切其实真的有可能是真的呢。
她这一刻相信,北辰,那个孩子,是真的就在天上,以某一颗星的形态,默默地注视着她,陪伴着她。
人类只要还有星空陪伴,就真的不会孤单。
“凌大哥,我答应你。那也请你放心,相信我,就算刚才是在难过,有点发疯……可是现在,我是真的已经平静下来了。”
“跟你说哦,我现在的头顶,西北的夜空里,星星又多又亮。我看着它们,就好像能看见我外公、外婆,还有我爸我妈,有孙伯伯,还有北辰……因为物质不灭,所以他们并没有真的离我而去,他们只不过是换成了另外一种物质的存在形式,依旧还陪伴在我身旁。”
凌留砚:“……小凌,你真的没事么?”
凌霄都忍不住笑出声儿来,“学神凌大哥,冷不丁听见我这个物理学渣说出这样的话来,是不是吓了一大跳?”
凌留砚说实话:“是有点。”
凌霄:“所以凌大哥你担心我是受了什么刺激吧?”
凌留砚叹口气,“嗯。”
凌霄捧着电话,望着星空微笑,“所以,凌大哥你可以放心了——如果是真的受了刺激,或者是抑郁了的人啊,是没办法直接说出自己的这些感受和病因的。”
凌留砚缓缓叹口气,“是这个道理……不过,小凌,你真的没事?”
“那你听我的话,现在乖乖回去睡觉。”
他另外一边已经在用电脑上网,订次日一早的机票。
不是他不肯相信凌霄,只是,他找不到能让悲伤到了极点的她,这样快就复原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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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台门轻响,凌霄回去了。
阳台下的阴影里,星回缓步踱出。
——凌霄的直觉没错,他真的没离开。
只不过他没傻傻直接站在阳台下的视野范围内,他钻进了阳台底下的暗影里,
从物理学的角度,凌霄是不可能看得见她脚下阳台正下方的方寸天地的。
他就倚在那墙边,静静地听她说话。
听见她跟窦蔻斗嘴、挑衅,又听见她劝凌留砚放心,听见她俏皮地轻笑。
他便也笑了。
他走出阳台的阴影,偏首向上望。
阳台上已经只剩下了一池月光。
他想了想,然后旋转脚肿,转了方向,走向自己宿舍楼的方向。
神思飘远——
又飘回方才,他牵着她的手,带她走回老街,隔着透明的“壳”,再度与当年她自己,以及,北辰,相遇。
他表现得仿佛毫不在意,可是天知道,他那一刻其实神经已经紧绷到了极点。
这是他冒了极大的风险。
首先是他带她穿越了时间线,这样的时空差别,甚至比望泉大厦的还要严重十倍。
望泉大厦不过是简单的空间范畴内的平行空间,也就是说虫虫所在的望泉大厦与人类世界的望泉大厦,其实是在同一位置,处于同样的时间线上,所以就连凌霄自己都能穿过去。
可是方才……
那已经不是简单的平行时空,那更是要穿破时间线的锁定。
而这样的穿越,必定引起老宅里星盘的扰乱——所以他方才用尽了手段,才能尝试着骗过星盘去。
其实就算到现在,他自己都还不能确定,他是否已经成功地骗过了星盘去。
不过现在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她方才那样地难过啊……除了那么做,他不知道还要怎么才能让她不那么伤心。
所以就算为了这个,刚才冒那次风险,拼着要跟星盘赌一次,也是值得的。
所以至于结果呢,其实无所谓了。他现在就等着老宅那边的动静就是了。
——如果他真的成功骗过了星盘,那老宅那边就不会有什么动静;而相反,如果老宅那边迅速做出反应,联系他了,那就是他还是没能骗过星盘去。
星盘是什么?
他仰头望天。
相对于人类,头顶星空亘古不变。
对于人类的变迁,它只是垂眸凝视,以不变来审视万变。
所以人间千万年来的一切,都会在那看似寂寂无言的星盘上,忠实地留下痕迹。
符合人间千万年来“记录”的轨迹,便会推动星盘正常的、正向地运转;而一旦出现与人类千万年来的轨迹不同的迹象,那么星盘便会指针逆转。
逆转的异常,会惊动老宅里负责守护和解读星盘的人们。
这些人,当今时代里,都曾经在全球各大学府里学习过天体物理、天文学等专业;而在古代,他们就都是神秘的钦天监里的“星官”。
就连帝王占卜问天,都要依靠他们来解读。
更何况……啧,他们是一个团体哎。
所谓群策群力,所以他凭自己一个人的话,也不敢说真的能搞定他们一个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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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其实,这个风险还不是他真正在乎的。
那真正让他紧张的,却其实是她看见北辰之后的反应……
他知道,她一直一直都想再见到北辰。
甚至为了这个,她肯付出任何的代价。
所以尽管这对他来说,是可以实现的,可是……他却一想到她见到北辰之后的场景,他就怂了。
他吧,就也是有点怕,如果她一旦再见到北辰,她就会忘了他的存在。
尽管北辰已经被锁在了时间线里,而他才是陪伴在她身边。
可是……
前面不是有一个顾北城的“前车之鉴”了么?
即便是相貌再相似,可是对于她来说,不是就是不是,她不会将相似的两个人强行给混同成一个。
也就是说,这个世上,北辰对于她来说是独一无二的,谁都不能代替。
顾北城不行。
他呢,怕是也不行——尽管,他一点想当北辰影子的想法都没有。
所以,就算顾北城身上还能找到一点点跟北辰性子相似的地方,比如当年的顾北城也是沉默寡言,不那么爱说话;可是他却一丁点儿都没有。
甚至,他还要故意凡事都跟北辰拧着来。
北辰沉静,他就非要飞扬跋扈;北辰默默守护,他就非要明火执仗,从一开始就摆明了对她的态度……
他非要他的性子里,一点北辰的影子都没有才行。
天知道,他一开始是有多挫败——他发现一开始她完全对这样的他不感冒!
可能她骨子里,还是喜欢北辰那样沉静的男生吧。如他这样的,她会不屑。
那时在“壳”里,倘若她见到北辰之后,想要走近北辰,想要不顾一切突破那层“壳”的话……那他就完了。
星盘一定会被扰动,这还是次要的;
而他,会在那一刻,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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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一刻,他是屏住呼吸的。
在她面前,他那时候几乎紧张到连话都要说不出来。
他是真的怕,那一刻,她的眼中、心底都只有北辰。
那他,便会注定只沦为一个替身——
无论他之前做了多少努力,不管他怎么想尽办法让自己与北辰不同,可只要是她心里认定的人依旧是北辰,那他……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将终究只是一个影子。
不过,她竟然没有!
她尽管对着北辰流泪,他能看出来她其实是真的很想走近北辰……
她努力地转换角度,想要看清北辰的脸……
可是,终究,她却没有想打破那层“壳”,她完美地尊重了时空的界限,她也更完美地——明确意识到他的存在。
甚至,他都能感觉到,尽管她乍见北辰激动难抑,可是她却还是尽力顾及到了他的感受。
她是知道的,知道他的紧张,知道他会在乎。
他走着走着,忍不住停住。
这回换脚尖轻转。
像是白鹤在冰面上旋舞。
真的是,好高兴啊。
这种快乐不是让人放声大笑,而是细细的,一直钻进人的心底里去。然后丝丝缕缕地生发起来,一点一点挠着你的心扉,叫人忍不住地傻笑起来……
嗯,是傻笑啊,明知道这种笑会很傻的,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放任自己一刹那间笑成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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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满天星光,他不由得仰头向天,深深呼吸。
它们也一定能感受到他的快乐,于是一起欢快地眨着眼睛。
他的心便宛如船帆,被一下子鼓起。
他偏首,斜望天空。
啧,反正已经得瑟了一回,那不如就再继续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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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手,月光下,金色微尘闪耀。
它们在天地时空之间飘飞,旋转,仿佛刺开一条裂缝,又仿佛筑造起一条无形的甬道。
他含笑抬步,慵懒走入。
再往前,金芒倏然流转,映入眼帘的,已经不再是西北飞天城的夜空。
他又站在了老街上。
与之前他带她来的时候不同,此时单独的他,身周并没有之前那层透明的壳。
他就那么自然地,如同本就是那个时空里的人一样,含笑而立,满身轻松。
偏首,他又看见了当年的凌霄,自己抱着厚厚的外套,明明用力向老街两边张望,可是却还是不想被人看穿,于是一边小心张望,一边却还要“专心致志”地踢着地上积满的厚厚银杏叶……
他回到的时间点,是之前他带她离开的稍前一点,也就是北辰还没回来之前。
他忍不住微笑,哼了一声,“傻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