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骁野后来只记得许落一直不停地在他耳边说话,说了许多许多话。
开始时他还会回应几声,可是渐渐地,他的意识越来越昏沉,只想要就此睡过去。
身体似乎在往不知底的深渊里坠。
坠着坠着,却总是会被女孩的声音拽回来。
他强行撑着意识,只记得最后听到许落欣喜地说:“三公子,有人来了。”
他便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醒来时,他已然躺在营帐中,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好。
这场战争,竟是已经结束。
崔烈的军队与他父亲顾英奇的军队,一前一后将袁让的人马逼进了芦苇荡中,袁让进退失据,不得不率军投降。
“南方的叛乱,至此算是彻底平定了!”温平神色激动地说。
顾骁野撑着身子起来,胸口的伤被扯得生疼。
他低低地咳了几声,问:“她呢?”
温平愣了愣,“谁?”
顾骁野说:“许……落。”
“许姑娘啊。”
温平笑道,“刚我见许姑娘进了袁都尉帐中,想必在和袁都尉说话呢。”
顾骁野已昏睡了三天。
这三天里,大军已然离开了芦苇荡,在一处平坦的山脚下扎营歇息。
袁让投降后,顾英奇甚是看重他,依旧维持他的官职不变,是以温平仍以袁都尉称之。
“三公子可是有事要找许姑娘?”
温平道,“若是急的话,属下这就去叫许姑娘过来。”
顾骁野接过温平递来的药碗,垂下眼眸:“无事。”
温平:“......”
没事公子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问许姑娘?
*
袁让一言不发坐在桌案边,轮廓分明的脸上颇有几分抑郁不悦。
他其实是不想见许落的。
可是,这丫头眼泪汪汪死缠烂打地装可怜,非说有话要跟他说,他又狠不下心拒绝。
“袁大哥,你是不是还在生我气?”
许落有些忐忑地看他一眼,心虚地说,“是我说了谎,对不起袁大哥。”
袁让目不斜视,没吭声。
许落叹了口气,还是继续将准备好的那些话说了下去。
“其实……顾伯伯他对我和娘很好,也答应帮我救我爹。可是要救我爹就要去京都斡旋,顾伯伯需要朝廷征召,才能去京都。”
“平定南方战乱,是顾伯伯获得征召的最好理由。”
“我知道袁大哥当初造反是迫不得已,但凡有一线挽留的余地,你都不会那么做。“
“若不是先帝驾崩,朝中混乱,只怕朝廷早就派大军来围剿袁大哥了。这条路,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许落语气恳切,“我相信袁大哥也不愿意被朝廷,被天下人视作叛军头领。顾伯伯说了,他会向朝廷争取,赦免袁大哥的一切罪责,过去的事一笔勾销。”
袁让深深看了许落一眼,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如果有选择,他的确不愿意造反。
走上这条路,是迫不得已。
他因行事耿直,得罪了上司,被栽赃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竟被判了秋后处斩。
老母亲因担心他,悲恸病逝,他连最后一面也不曾见到。
若非忠心下属设计救他出来,他怕是早已冤死狱中。
当初他起兵造反,要的不过是一个公道而已。
如果朝廷愿意还他公道,他自然愿意归顺投降。
可是,被顾家父子,被许落这个小丫头给合谋骗了一把,这种感觉,很不好。
许落朝着他深深鞠了一躬,讨好地说:“袁大哥,都是我不好,我给你道歉。”
袁让还是没理她。
许落变戏法似的变出一只竹蜻蜓,放在桌案上,“送给袁大哥。”
然而她就轻轻退了出去。
袁让的目光,到底忍不住落在那竹蜻蜓上。
蜻蜓的竹翅膀上,一边刻着“袁大哥对不起”,一边刻着“落儿说谎是小猪”。
袁让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小时候许落淘气,把她父亲许元明收集的几颗石头拿去玩,不知扔哪儿去了。
许元明气得发了脾气,她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害怕极了,死活不承认是她弄丢的。
袁让也就干脆将责任揽了过去,只说是见那石头好看想拿回家看看再还回来,结果不小心弄丢了,受了许元明一顿骂。
后来过了许久,许元明无意中在后院杂草从里找到石头,这才知是许落说了谎,严词厉色要她去跟袁让道歉。
小丫头就央求下人帮她做了个竹蜻蜓当赔礼,还在翅膀上歪歪扭扭写了这几个字。
这么多年过去,她竟是半点长进也没有,还来这一套。
袁让心头微软,叹了口气。
到底,将这竹蜻蜓收进了袖中。
有侍卫进来汇报,说太守顾英奇要见他,袁让神色微凝,没有犹豫,便跟着侍卫去了。
他也正好,有事要找顾英奇。
一场大战,收服了袁让这样的将领和数万降军,又彻底平定了南方的叛乱。
顾英奇很是意气风发,拉着袁让说了好些抚慰的话。
“我已上书给朝廷,你放心,过去那些事,有我一力担保,为你主持公道,朝廷绝不会再追究什么。”
袁让拱手道谢,“末将还有一事,事关落儿,还请主公同样能主持公道。”
*
顾骁野喝过药,由温平扶着,出了营帐信步而行,透透气。
迎面撞见袁让冷着脸过来,目光甚是不善地看了眼他,一甩袖子,大步而去。
顾骁野倒是不以为意。
袁让大败,乃是拜他所赐,对他有意见,也可以理解。
只是,目光落在地上那只竹蜻蜓上,顾骁野心头微动,俯身捡了起来。
待看清上面的那两行字,顾骁野眼底深了几分。
看来许落和袁让的关系,倒真是非同一般的亲近。
“把这个,拿去还给袁都尉。”
顾骁野将竹蜻蜓扔给温平,语气淡漠。
温平忙接了,追着袁让还东西去了。
顾骁野进了营帐,随手拿起本兵书。
心绪没来由地有些静不下来,看了好一会儿竟是一页也没翻。
帐帘突然被掀开,他爹顾英奇沉着脸走了进来,眼神比方才袁让的还要不善。
顾骁野与顾英奇的关系,向来不亲近。
只是明面上,仍旧得维持样子。
顾骁野放下手中的书,“爹有事找我?”
顾英奇眼底闪着怒意,猛地一拍桌子:
“来人,把他绑起来,送到许姑娘跟前!”
“告诉许姑娘,就说顾某教子无方,以至这孽子唐突了许姑娘。顾某无颜面对许姑娘,现将这孽子交给许姑娘任由处置,便是许姑娘要杀了他,顾某也绝无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