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
北方的寒是刺骨的冷。
凄厉的北风像痛苦的孩童般哭喊着。麋鹿们聚成一团取暖——它们粗厚的毛皮能抵御最严酷的风暴。它们围成一圈,包住中间瑟缩鸣叫着的幼犊。长有巨型角冠的头部垂向覆满冰雪的地面,紧闭着眼皮抵御着呼嚎的风雪。尽管口鼻都已被自己呼出的气息所冰封,但它们依然坚持着矗立在原地。
狼群蜷缩在各自的洞穴里,等待着暴风雪的离去。无论它们多么饥饿,除非哀恸的狂风停止了它们的悲鸣,刺眼的风雪厌倦了它的咆哮,否则什么都无法让这些动物们出门觅食。
这股自天山席卷而来的寒风侵袭了整个北辛国。一望无垠的戈壁,早已覆上了皑皑白雪。雪花像烟一样轻,那样的纯洁而透彻,但在北风的磨砺下,已如刀片一样锋利,簌簌地飞散在地上,空旷广寂的白,洗涤着这片血染的大地。
在此居住了无数年的奴隶们知道,等这阵风暴过去,他们又得去出门修理损坏的建筑和用来关押他们的围栏。他们正聚集在一间挖地下三尺的集会屋里,点起熏人的油灯,不断往中间燃烧的正旺的火盆里添着柴火。
尽管雪花和狂风从屋顶的发烟孔中渗透进来,屋内的火堆依然执着地燃烧着,带给整个屋子温暖和舒适。
暮年的阿克在这狭小的群体中是最有话语权的一辈人,但此时他像贤哲一样沉默着。在过去的无数岁月里,他已经多次见识过这种风暴。
他已经活了非常之久了——他那口牙的残缺度和泛黄度,以及他褐色皮肤上的那身皱纹确确实实地证明了这一点。他瞟了眼周围的年轻人,身子不由地颤抖了一下,并不是由于寒冷,而是出于恐惧。
寒冷的冬在北方,与盛夏的酷热一样,不受奴隶们的欢迎。虽然少有竞技活动,但是风雪过后,他们还是要受到奴隶商人们的压迫,被迫赤足或是穿着极少残破的衣物,踩在冻骨的雪地上,修葺那些损坏了的房屋。
但是今年,暴戾的神明心血来潮,要在这极寒之日给奴隶们新的考验。不过胜出的奖励也是丰厚的,他们可以获得一些动物的毛皮,裹在身上,或是搭在他们残破的住所,用来取暖。
年迈的阿克已经没有能力上场,但是他却还在这里苟延残喘着——这并不是奴隶主的慈悲。即便是年迈的老人也有他们的用处——他们会用他们的亲身经历来帮助奴隶主“教育”那些年轻的、妄图逃走的家伙道理,教受他们绝对服从的道理。
这便是北辛的奴隶们在这片残忍而又无情的国家里生存的方式。
现在聚集在这里的年轻一辈人,或许是他们相聚、相见的最后几日。
外面银白色的世界狂躁不安,但黄珀殿里的空气却温暖而又寂静。四周摆放的碳火盆里塞满了厚重的木料,它们燃烧后发出的劈啪声成了这里唯一的声响。在装饰华丽,雕刻着多种精美图案的墙壁上方固定着一对巨大的麋鹿角冠。
数根粗厚的柱子支撑着这个能容纳数十人的大厅,橘色调的火焰将厅中的阴影驱赶至角落。墙上的龙头雕刻充当着灯台,衔着明亮的火炬。王座周围冰冷的石质地板上因为铺着厚厚的动物毛皮而变得柔软、温暖。
黄珀假寐着闭上眼。这样的天气让他愈发感到无聊。
然而正在此时,大地发出了悲鸣的震颤。从远方传来的声音,是足以摇撼天地的巨大咆哮。
黄珀睁开了双眼。
屋外的狂风呼啸而来,撞开了房间的大门。旋转的暴风雪包围了神明的身躯。黄珀张开双臂,让刺骨的寒风围绕住他,像是一层冰雪的斗篷。他大笑了起来,狂野的笑声颠覆了风雪,弥漫在整个黄珀殿。
闻声而来的共生——顾辛静候在一旁。他也抬起头,向着远方的天空望去。顾辛确信,这异动来自于一个拥有无与伦比的强大力量的人。
也许,不能称作是“人”。
黄珀第一次在表情上透露出强烈的感情。
凡是熟知黄珀的人,就绝对会惊讶地评价说“真是不可多见的表情”。毕竟这位神明性情激昂暴躁,绝对不是能以泰然自若来形容的存在——也根本没有流露出这种表情的机会。
“这种感觉……难道是……”
浮现在眼中的,是惊讶,焦躁,迷惑,还有——无尽的澎湃。
“是你么……”
顾辛注视着发出如此沉吟的神明的表情,才察觉到他身为绝对存在的威压感在短短的一瞬间之内出现了动摇的迹象。
但是——下一瞬间,黄珀的脸上已恢复了王者的傲慢与威压感,同时发出了无比高昂的笑声。
在大笑了一会之后——
“哈!竟然会有这样的事,看来这个冬天不会那么无聊了呢!”
先前那种百无聊赖的表情已经一扫而空,他的脸上如今正充满了欢喜和英气。
“黄珀大人。”
顾辛已毕恭毕敬的姿态向前跨出一步,向王座上的神明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他甚至还不介意冰凉的石质地板给膝盖带来的寒意,干脆利落地跪了下来。他在等待神明的授意。
“杂种啊,能够拜谒我战斗的尊荣,你应该也感到高兴才对!我们的贵客到了,准备迎接他的到来吧!”
嘴里说出这种不像他风格的话,黄珀突然开始变得滔滔不绝起来。
“看来千年前的那场决战,终于有下文了呢!可是那家伙,如果是来找我决斗的话,为何还没有移动到我的神殿来……还是说,那家伙是为了那件事来的……不,不对。”
尽管心情很好,但却丝毫无损他身为神明的气派。他一边留意着感应到气息的方向,一边向跪在身边的顾辛说道:
“抬起头来吧,顾辛。”
被神明突然叫出了名字的顾辛,在惊讶的同时也遵从了他的意思,向黄珀抬起头来。
“气息消失了呢……顾辛,去把他找出来,想办法带到我面前。”
“啊……?是、是的!谨遵吩咐!”
黄珀用视线扫了一下惊讶不已的青年,然后已充满威压的声音说道:
“如果这件事你办不好,那么也没有必要继续作为我的共生,身披拜谒我的荣耀了。”
顾辛退了出来。风暴渐渐小了,最后,似乎也在畏惧着神殿中的神明似的,终于停止了它的哀嚎。
尽管天空不算放晴,但是乳白色的天空比起风雪天要明亮得多。在既没有展翅的鸟类也没有杂草树木的北辛大地上,只有光线是十分充足的。
暴风雪停止后,温度也有所上升。
但是,矗立在原地的顾辛所散发出来的气息,却使周围的空气绷紧了似的,显得肃穆而凛冽。可以说,那冷冷的气氛不亚于冰雪的寒冷。
顾辛已经侍奉黄珀八年。黄珀的旨意就必然要贯彻,他的命令就一定要达成。八年小心翼翼的侍奉,也让他懂得了什么话该问,什么话不该问。
黄珀并没有说明,那位贵客是谁。他正在兴致勃勃上,如果张口问他,那只会显出顾辛的愚蠢而惹得神明更为不快。
顾辛倒是有接到消息,南月的伪神似乎打算对北辛做些小动作。但是从黄珀的情绪来看,必然不是指的熙月。傲慢的黄珀根本没有把熙月放在眼里。
能让黄珀感兴趣的人,古往今来,就只有一位。
——东璃国的神明,红炎大人。
运用排除法也好,还是第六感的推测也罢,得到的结果都是这位神明。
对于这位最强神明的到来,顾辛没有像他的主人那样,表现出欣喜的感情。相反的,是觉得头疼,头都要大了。
为了不让南月的小老鼠们饶了黄珀大人的兴致,顾辛已经伤透了脑筋。红炎的到来,只会给他徒增麻烦。
当然这话不能当着黄珀的面说。
从黄珀大人的话判断,红炎已经消除了他神明的气息。黄珀没有要出神殿的意思,事实上,顾辛也想到了,依照黄珀大人的性格,即便心里期待红炎的到来,也是不会做出类似“主动邀请”这样的举措来的。
顾辛离开了黄珀后殿,来到了前殿中。两殿之间的距离在四国的神明殿中是最短的。因为黄珀殿从来没有民众来参拜过,黄珀不允许这些杂碎涉足他的地盘。
“鸦。”
随着顾辛的轻声呼唤,阴影中渐渐显出一个人形。被称为“鸦”的男人走到顾辛身后,与他保持着主仆间该有的距离,恭恭敬敬地半跪着。
即便顾辛是奴隶出身,但是这八年里他还是培育了自己的势力与得力的手下。奴隶不全是愚笨的,顾辛之所以能活到今天,除了仰仗相当的运气外,还得靠他灵活的头脑和敏锐的洞察力。
如果不借用神明之力的话,在四国中,顾辛才是最强的神柱。
他看向鸦,语气里略有些疲惫,但是更多的还是必须贯彻的坚定之意。
“南月的那些老鼠的动向,就交给你和暗部了。我还有一些事情急需处理。”
“不知顾辛大人欲办何事,不如也交由属下完成?”作为暗部最优秀的“鸦”,也具备着敏锐的洞察力,他已捕捉到主人言语中不小心透露出的疲惫之意,于是恳切地问道。
“不必了。黄珀大人交办的事,我要亲自完成。你支一队人,供我差遣便是。”
“属下遵命。”
皑皑的白色雪地反射着太阳耀眼的光,刺亮着顾辛的眼睛。“白色的雪啊……”
听到顾辛静静的低语,鸦不禁抬起了头,仔细地注视着主人的神情。原本那张对神明无限恭敬、无限尊崇的表情,在被白雪吸引后,那副面容则显得有些凄凉和悲伤。
“白色的雪……有什么问题吗,顾辛大人?”鸦忍不住询问。
难道说,主人对白雪有什么不好的回忆吗?鸦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
“不,只是单纯觉得,很漂亮,而已。”顾辛张开双臂,像母亲一样想要环抱住这片大地,“虽然不知道雪花为什么是白色的,但是白色的雪花却很漂亮。纯洁,通透,好像初生的婴儿一样……”
但是,从这片纯白中,却看不到一丝救赎的光芒。
灵魂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叫嚣,你早已坏掉了。
是吗……所以才会想要看看,当鲜血染红这片银白时,又会是怎样的一种景色吗?
“我想,当纯白的雪花妆点上鲜红的血滴时,也一定是非常美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