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鸡鸣的晚些。
竹叶庄内,迟迟不见炊烟。
少女戚灵套上多日没换洗的衣裳,提鼻子嗅了嗅,叹出口气,“清微一脉老道长常说,晨无灶火,勾连胆石,这破地方,没得衣服换洗也就罢了,怎么连口热乎饭都没有。”
她随即拉开门栓,走到院子中,深吸了一阵新鲜空气。
古老的玉堂城中,流传有一种呼吸吐纳之法,需要以脚踵徐徐引气,名为“遵生之术”,乃是清微玄都某位得道真人所授,寻常凡夫勤加修持,虽不能像玄都真人那样御剑攀云,但也以可禳灾去病定心明志。
戚灵年岁还未及笄时,就被出身玄门的修士阿爷言传身教,对其中的门道,早已相当熟稔。
不过平日里在玉堂街巷摸鱼捉兔,戚灵配合这种呼吸法门飘来荡去,靠着那点微薄修为行走在城内小江湖,也没少遭左邻右舍嗤笑,也得亏少女时常给贫邻乡亲布施汤药,那些嗤笑才不至于变味,沦为阴阳怪气的耻笑,要知道在如今的玉堂城,女子修道,那是犯了忌讳的。
“戚姑娘!”
一个弱如秋药的少女脚步不停,踉跄跌进小院,冷不丁打断戚灵吐息。
少女名叫芳儿,扶腰喘气,请戚灵移步后花苑,看举止像是又闹出了什么大动静,但随她到花苑隔竹林一望,戚灵随即了然,依然是昨晚撞见的烂摊子。
起初竹叶庄派人赴玉堂主城,请开了间医馆的修士阿爷出诊救人,偏巧阿爷寄身云水,多日未归,初出茅庐的戚灵就被连哭带闹拜请过府。
哪料庄主老爷花甲年岁,见请来的医者是个姑娘,便指着一众婆子丫鬟开始数落办事不力,勾栏瓦舍下九流的说书人,都不会让一个小娘们来当主角!最后老庄主还不忘摔了接风酒坛,撂下句掷地有声的言辞,“女子先天不足,难以证道,岂能救人?”
女子先天不足,难以证道!
在老头嘴里,是玉堂地界最市侩的口气,仿佛天底下女子仅是看一眼道山宗门便成了原罪。
被人瞧不起的滋味,心向清微玄都的戚灵自幼时起便尝过了。
阿爷每每问起,被欺负了?那时的小戚灵也只会将脸儿低下,埋头扒饭。
不过如今戚灵听见了刺耳的讥讽言语,眉眼之间总如空山疏雨,不动声色。
戚灵看了眼今日的竹叶庄主,倒是跟昨晚判若两人。
老庄主擦拭眼角,朝着戚灵连声道:“月前托管家到玉堂城买个妾,结果买回个病秧子,在房中豢养一晚就咽气了,若早些请来戚姑娘坐镇,施展那清微房中秘法,定不至于叫我遭此惨事。”
戚灵可不晓得,“在房中豢养一晚”所谓何事,只是听着老头神经兮兮的呜咽声就犯头晕。
戚灵只好催促说道:“人身体内有股清气,善自呵护,莫说消灾解厄,将来若是想御剑飞行,也是极为可能的。庄主,还是尽快带我去瞧一眼病人,已经拖了一晚,切莫再拖延下去了!”
“我这徐四兄弟就关在后院!不过瞧这前院,越来越没有规矩,哪一个都是想着吃饭砸锅,从来不顾脸面。吃酒,就晓得吃酒,吃酒误事且不说,还摔了酒坛,人家戚姑娘呢,试问怎肯受这份气!哎?我的玉堂仙春呢,刚喝了两口,杯子呢?”
拿晨酒来解宿醉。
戚灵扶额叹息,算是弄清了状况,老庄主不仅糊涂,而且跟玉堂地界大多数男人一样贪杯,“不计较,我从不计较这种事,这样活得自在。”
老庄主颤声道:“姑娘有这份大胸襟,想必能容得下我们家的丑事。”
“丑事?”
老庄主使劲嗯了一声:“这病人,乃是我一结拜兄弟,早年在北边打仗,受了伤,从死人堆里爬回了柔利城。又被我派人用车马接到南境,这里毕竟气候暖和些,适合调养身子。哪知道,这兄弟伤势十分奇特,浑身上下找不出刀口,却时常夜间狂叫惊悸,老朽估摸八成是内伤,这才将他安顿在后院。”
说是后院,竟是柴房。
屋里地上撒落着面粉和几张草纸,柴堆缝隙的蛛网里,夹着两件女人的红肚兜,及男人赃脚袜,透出一股子霉味儿。
戚灵收回视线,天知道这里究竟是干嘛用的。
老庄主率领丫鬟婆子退到门外,拱手抱拳说道:“我那徐四兄弟就在柴堆后头。”
房门被半掩上,瞬间令戚灵心思急转。
莫非有诈?这哪里是适合病人居住的地方?
可瞧着婆子丫鬟们的眼神,并非藏了恶意,戚灵朝前迈出几步,顿时想起了阿爷时常念叨的话:
清微玄都,有三十六道符咒,我在你身上藏有一符,名曰“火雷噬嗑”,落入危难之际,摩挲风府,自觉灵光照耀,牵动符藏。
只须揉几下脑枕处的风府穴,便能引动符咒护身!
因此戚灵倒也不怎么畏惧,只是那股鱼肆般的怪味令她难以接受。绕过柴堆,戚灵顿感进退两难,一个衣衫陈旧的魁梧男人躺卧稻草上,紧闭双目,一声不吭。
戚灵轻轻施了个万福,问道:“请问,是你有病嘛?”
男人闻言也是一愣,睁开双目,“送饭的又换人了?”
戚灵默然摇头,叹了口气,“这庄子,若有个送饭的,我也不至于吃干粮。是老庄主请我来的,要为你治一治夜不能寐的惊悸之症。哎,这里如此简陋,寻常人住着,谁能安稳呢?”
男人旋即闭上双目,漫不经心回应:“老徐认为,女娃娃就该老实待在闺中,做些喜欢的针线活,别拿老子寻开心!”
戚灵微皱眉头:“柴米油盐小针线,世上豪杰大经纶,有什么区别呢,喜欢针线活,我也有啊。”
说着,戚灵掏出腰包内的太素九针,捏出一根。
是一根细薄锋锐的行灸银针,她拿指甲间掐住,晃了两晃。
地上男人却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瓮声瓮气说道:“瞧不起老子啊,用这么细的锥子,怕留下伤口的话,就用骨朵锤子隔书本砸,别整这些牛虻狗尾挠痒痒的小手段。哦,用小轱辘车千里迢迢把老子拉到这玉堂地界,就为了每年领一千两养军抚恤银子,那你好歹给老子吃好住好供起来啊,还说要烧黄纸斩鸡头结拜为兄弟,还不如跟你家小崽子称兄道弟!你嫌我夜里乱叫,叫我住到柴房,可老子也没法子不叫,不叫爷们皮痒,骨头里更难受!女娃娃我跟你讲,这竹叶庄狗窝里除了小崖,几乎都不是东西,老徐可真待不下去了……”
“骨头……莫非病邪入髓?!”
戚灵有些迟疑不定,旋即蹲下要去为男人把脉。
二人一搭一撤,一股油烹般刺痛感顿时传开,戚灵慌忙撤手,两根手指却酸麻无比。
男人猛然跳起,摊开一张蟹青色掌心,惊骇的脸色如泥浆,他瞥向戚灵指尖,也浮现出鸦青色印记。
两人怔然相对。
“完了。”男人瘫坐回地上埋怨不已,“冒失!姑娘你也忒冒失,被我传染祸害了吧。”
※
柴房忽的又闯入一名男子,一身海青色袍子,苍松般傲睨而立,只不过这人眼神黯然,使劲盯住屋内二人,语气有些急切,你……姑娘你,是不是触碰到了徐四哥中毒的手掌?”
戚灵瞬间呆住。
草垛上,徐四垂头丧气,攒紧拳头也不再言语。
青袍男子眉目紧蹙,说道:“我是这里的少庄主,我叫张乘崖。怪我来迟了些,刚回庄子,芳儿就对我讲来了位医者。我那父亲老来糊涂,又贪杯,定然忘记叮嘱这件事,徐四哥的掌心十分古怪,我姑且称之为中毒,听四哥说,症状便是夜间常有噩梦,不可自抑的离奇梦境!而且,在回玉堂的路上,已经有大夫遭了殃,但凡触碰到他那块掌心淤青,便要被瞬间祸及,万幸倒不致命。”
戚灵微抬起眼梢,轻取银针,封住自身手臂太渊、曲池两穴,想了想徐四掌纹中的青色印记,换了温润内敛的口气:“我叫戚灵!无妨,无妨的。我阿爷呀,最擅长治这种稀奇古怪的内家杂症。”
老庄主眼神浑浊,稀里糊涂迈步来到柴房,满口酒气,“乘崖,你坐船走,到松荫镇暗玉堂里避一避风头!岳牧法典虽大,却大不过金银,容我替你拿钱买命!”
张乘崖错愕片刻,摇头劝道:“爹,你就别来添乱了!这里没有闹出人命,不用逃,也不会有人吃官司。徐四哥是个嘴硬心软的汉子,其实他感激咱们竹叶庄,把他从北地带回来,可你也不能,让四哥搬到这破柴房来住啊!”
徐四这才吼道:“兄弟!是哥哥主动要求住柴房的,我嗓门大!没谁能受得了我夜里鬼叫。若吵到了厨子不得安歇,岂不是平白少顿早饭吃。”
对于所谓染毒一说,戚灵不置可否,仅是想着老庄主酒品奇差,疯言疯语尚可不计较,少庄主张乘崖神情肃穆,也瞧着为人踏实,唯独这徐四真像是个滚刀肉货色,自己最怕跟这种人打交道,可终归打算带这人回玉堂主城,让阿爷出手诊治,也算善举一桩,如今玉堂地界,有关清微玄都的流言斐起,若举手之劳便可替清微道门兼济天下,又何乐而不为呢。
戚灵没再说别的,走出柴房,朝张乘崖要了一身干净襦裙,澹澹自如,又十分可爱。
徐四不由将嘴一撇,嘟囔道:“大道日丧啊大道日丧,小崖你瞅瞅,多好个看女娃娃,晚上可学老徐我失心疯乱嚎。”
戚灵瞪了他一眼,见徐四正拿右手指轻轻搔左手心,便问:“你这右手上的淤青,究竟怎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