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瞻士女,皆喜出游。
读书人壮游山河,总爱打扮成竹杖芒鞋,手捧书卷,按图索骥一般寻那名胜故地游学怀古。贵胄乡绅在膏腴之地呆腻了,反而开始五岳寻道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中。即便是清微道山的高阶修士弟子,也时常寄情云水,一头扎进庙堂与江湖。然而再这万里锦绣山河大地中,独有一人例外。
白酉,绰号小仙。
据说在六百年间,仅离开过清微山一次,称得上是南瞻部洲最不爱挪窝的男人。
男人的旅途所至,距离道山不远,是前往天风境内崇阳山,独自寻幽访古。
彼时天降一场大雪,吸引他在镇子附近盘桓了数日。男人在镇外山中行练剑意时,自创一招,取名“崇阳观雪”。
如今的崇阳镇茶楼酒肆,仍有闲客酒徒会瞎猜聊起“崇阳观雪”的妙处,学着清微修士讳莫如深的腔调高歌吟唱着:“日近清光,白雪崇阳,埋覆万物,唯吾化之。”
一道剑意,融化尽了山中积雪。
从此之后,原本气候正常的崇阳镇,突然间冬夏颠倒,年年如此,谁也无法解释这一切,只能笃定认为是白酉剑转乾坤,此人于剑气一道,胸中出奇,早入化境。
而唯一目睹了白酉施展“崇阳观雪”的人,名叫晏不羁,也曾对门人弟子介绍过白酉剑气,起初会如白雪凝结,覆盖压制苍茫大地,随后剑气又迅速如白雪消融,顿化为剑气之海,奔流卷涌。晏不羁这个门外汉,就因为跟着白酉学了这招“崇阳观雪”,便被世人尊封为崇阳剑圣。
晏不羁曾问白酉:“世人都说你以天地为师,自有门径,真的如此吗?”
白酉回答:“练剑气,无非先成而后化,或是先化而后成。成,就是学会熟练的去施展招式,化,就是懂得了如何使招式最为有效的破敌,二者不分先后,但缺一不可。我喜欢以化在先,故而特意在清微山写了块匾,上面就写‘善化’二字。”
晏不羁道:“大剑师,我听不懂啊?”
白酉道:“清微弟子御气多惜气,生怕一力发尽,后劲不足露出破绽来。而我却用气颇奢侈,倾尽剑气纵横捭阖,如此而已。”
“倾尽剑气?若一招后难以破敌,岂不是置自己于险地,那时怎么办?”
白酉说出一句看似荒诞的话来:“不知道,我从未有过这种状况。”
“……”
这便关于是清微剑气第一人白酉的只言片语,也没有更多情报,从玉堂酒局东家韦游目嘴里说出,不温不火,丝毫没有添枝加叶,娜迦族人瑶迦听来,不由得倍感头疼伤神,尽管此番登岸带了名义上的鱼人大军,数千奴兵声势浩大,足以抵抗一支装备精良的南瞻天风箭队,然而跟白酉较起真来,那些命如草芥的鱼人浑似肉包子打狗,彻底是毫无胜算了。
鱼人军营,万籁俱寂。
海妖瑶迦听完韦游目的话,问道:“你是从哪打听来这么多有关白酉的事,他不是一向极度神秘的么。”
韦游目哈哈带笑,“这不就把话说回来了,南瞻有句俗话,叫作得道多助。你,我,天风城,玉堂城,还有西牛贺洲格虎城,大家联手,天底下,又能什么难事呢。”
瑶迦问道:“所以,最终我没得手,你们倒得手了,杀了那个号称崇阳剑圣的家伙?”
韦游目冷哼道:“若留那老头性命在,还怎么调虎离山!我只担心白酉脚程慢,这才同时安排了天风古狱这边的好戏。一边杀他故友,一边毁那城池,不信他还能沉住气呆在倚天峰。”
瑶迦语气空灵且冰冷,“这哪里算是好戏,你害得我根本来不及带走韦秋白!这和说好的可不相同,我不该怪你失策吗?南瞻人,我该怎么继续信你!”
韦游目乐道:“格虎城那些巫师,灭了剑圣老头后,自然会立即溜去清微玄都!你懂吗,到时候白酉不得不再次赶回去救那些徒子徒孙,我们就是叫他疲于奔命,无法照应全局。他离开了天风,天风则乱!他离开了玉堂,玉堂则乱!我就是让他分身乏术,那你不就有机会再返回去捞骨头了啊。一切都在我预料之内,放心,属于你的不会少。再说,你不信我,难道还不信我的姓氏及血脉么?我可是韦秋白的后人,跟白酉,算是……有不解之仇。”
娜迦一族生性多疑,对南瞻人族更是千般戒备,此时瑶迦面带踌躇,朝戚灵方向望了一眼,发现戚灵也正端坐在黑暗中,同样注视着她。
夜色昏黑,韦游目并未察觉这一点,问道:“听懂了吗?我真费解,你还担心什么,点起些篝火行不?在灯火通明的大城呆久了,我实在不习惯跟耗子似的,躲在黑暗中,老眼昏花。”
瑶迦摇头道:“你的话太笼统,谁能保证,白酉不会再回来。”
韦游目叹了口气,“你还是不相信我,你们这些糊涂娜迦实在太难相处,费唇舌、费力气、费钱粮。”
瑶迦遗憾道:“倘若不是那白酉手下留了些情,恐我今日也不能全身而退!南瞻女人戚灵,答应我可以正面力敌白酉剑气,韦游目!你虽然善用诡计,但是论实力根本无法抵挡那份镇压骸骨的剑气,我讲的不含糊吧。”
“戚灵?”
黑暗中,韦游目身后那名护卫忽而开口:“玉堂城主说过,马行街上,阻拦过我出手女人,就叫戚灵。”
韦游目凝神皱眉,“瑶迦,这个姓戚的女人,是怎么回事?”
瑶迦冷笑道:“她,是我的俘虏!”
没等鱼人们动手,戚灵就迈动脚步,像是在自家的营地,闲庭信步,穿越过高低错落的海蚌。 等到她靠近了瑶迦,也认出在场之人,除了韦游目,还有个蒙面护卫,正是那日在玉堂城内击杀了清微使者景泓的装束。
还有一个灰氅老头却十分陌生,正用一双明亮的眼睛扫视四周,像极了两盏幽灯。而人族双目,绝不会这么亮,如同猫、豹之类,在漆黑中令人骇然。
至于这三人的真实身份,谁也无法给戚灵作出解释,她深吸一口气,极力试图放松,镇静的站到鱼人中央。
韦游目眼角肌肉紧绷,“瑶迦,其实我身边的朋友,实力并不输白酉,你跟我们维系盟约百利无一害。但这戚灵是什么人呢?我瞧着,不过一个寻常家丫头而已,既然被俘,为了保命什么鬼话编不出?不论她承诺过哪些,瑶迦你也不该轻信,快给我动手,杀了她。”
夜空星光粼粼,一身黑衣的护卫听见命令,诡谲阴森一笑,微微摇晃身子。
但他并未察觉和在意背后瑶迦的态度,娜迦族的杀意,从来不会逐渐浮现,而是在一瞬间喷涌。
这点也令任何人难以防备。
那柄快到模糊不清的长戟,率先插入黑衣护卫身前地面,这只娜迦兵刃又长又细,戟尖泛出青色幽光,整柄武器钉在黑衣护卫脚下,犹如一朵在土壤中绽开的芙蕖,美丽而可怖。
瑶迦并无只言片语,她那冷漠的神态,似乎足以平息一切。
韦游目顿时含笑:“带走韦秋白,就可以向你们海莎族主邀功了!这乃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愿意为了戚灵而放弃吗?我可警告你,就连白酉都说了,韦秋白将会万劫不移!你真想在这个女孩身上赌一把?”
瑶迦在地上拖曳着鳞尾,徘徊道:“容我思量。”
※
久远之前,业海泛滥,迅速波及西牛,北俱,南瞻三座大洲,使得生灵心性扭曲,嗜欲好杀,其中以南瞻部洲尤甚。
东胜水族娜迦们意识到了这点,为了试图消除业海影响,曾引大海之力淹没南瞻,这段历史,被南瞻人称为“大洪荒”时期。
从那时起,南瞻和东胜水族生出隔阂,经过多次鏖战,历时百年方才逐渐平息。
受此影响,面对人族的当面挑衅时,瑶迦总会极不客气给予回应,她从内心深处坚定认为,所谓的南瞻盟友,终有一日将选择背叛。
和韦游目结盟,又对他的护卫动武,乃至与戚灵交易,又以细戟刺穿玄坛女使,瑶迦觉得,每件事做的都没有丝毫不妥,因为她对这片大陆上的任何人族都会怀有强烈敌意。而且东胜水族对南瞻身负诸般神通的人族犹为畏惧,若这些人将锋芒指向深海,带给娜迦族的危机感,将远胜过鱼人。
韦游目和戚灵,都以无所畏惧的姿态站在鱼人营地中,但他们诉说的言辞,却天差地别。
关键在于,谁真的可以帮娜迦族取回韦秋白尸骨?
瑶迦屏退众人,下令鱼人将韦游目三人跟戚灵分隔开,独自躲进帐篷内举棋不定。
营地一侧的韦游目悄悄拽了拽身边老者的衣襟,缓缓嘀咕了些什么。 老者面露诘笑,“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过今日,老夫破个例。”
老头颤颤巍巍弯下腰,从地上抓起一捧土,拢作土包小台,扣于脚下,又从袍袖内取出一张半生熟的黄纸,拿食指点画,写了“戚灵”二字在上。
灰氅老者没有过多言语。他将黄纸揉作人形,像处理稻草人似的竖直插进坟茔般的土包,紧接着老者抬手指住漫天星斗,口中振振有词,又躬身拜了数拜,“南斗注生,北斗注死,挪移寿算,辗转精魂……”
附近鱼人哪里见过这个,还以为是南瞻旧日习俗,围拢在四周猛看一通热闹,交头接耳之余,不忘以鱼人语冷嘲热讽,无非是说南瞻人擅长故弄玄虚之类,但远在营地另一端的戚灵,顿时眼前一花,五内翻涌。
然而外表并无任何异样。
不妙!
体内玄松魂大骇道:“主人!你是怎么了?为何体内三魂七魄都在震动?!”
戚灵勉强回道:“我也不清楚,突然就难受起来。”
怒意、喜意、忧怀、思虑、恐惧,五种情绪一齐出现,血脉阻滞,气息急促,戚灵咬着牙勉强坐下,但在心底打鼓:“我这是怎么了?为何突然觉得,好悲伤,又好快乐,好复杂的感觉,我……我头脑发懵,身体快不受控制了!是业海吗?是业海在影响我吗?”
雪琴魄惊道:“主人,莫非中毒了?”
玄松魂立即反驳道:“不!我看得见!主人的三魂七魄都歪歪扭扭,发出幽绿暗影,这不是中毒的征兆。”
雪琴魄急道:“像是中了……某种摄魂之术?”
玄松魂愣道:“什么摄魂术能如此凶邪,瞬间勾动三魂七魄?”
雪琴魄呼唤道:“主人!你怎么样?能否听见我等所言!”
失去了回应。
戚灵体内仿佛有一汪黑暗深潭,两只妖王魂魄处于岸上,而本体的三魂七魄却挨个跃入深渊,杳无音讯。
紧接着体内越来越昏暗,最后骤然加速,一切归于混沌。
玄松魂和雪琴魄,甚至无法辨认自己身处何处。
雪琴魄颤声道:“结……结束了……我什么看不见了,我是要彻底消亡了吗?”
玄松魂怒道:“别瞎掰扯!这准是中招了啊!要拼命一搏了。 ”
雪琴魄道:“你都没命了,怎么拼?”
放眼看去,无尽黑暗,玄松魂只觉得面前就是那汪潭黑水,他谨慎的踩到黑水边,俯身游了进去。
雪琴魄的声音呼唤道:“玄松,你在哪?我看不到你。”
玄松魂道:“我救主人。”
四字之后,再无任何音讯。
一切止于寂灭。
大音希声。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黑水水面,微微荡起一团无法被看到的涟漪。
玄松魂像是一条游江之鱼,拂水而出,同时托举起另一只魂灵。
玄松魂道:“拉住她!”
雪琴魄闻声道:“是谁?!”
玄松魂道:“别磨叽,这是主人三魂七魄之一,我给捞了上来!你快拉住,我再下去找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