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吟城医馆石室正门,戚灵重回此处,敲了敲门。
尾稚颜探出脑袋,满脸错愕。
戚灵是真的害怕医馆内还存有另一个自己,风灵之君于天地之间,无有代者,此刻自己既是戚灵,又是长戚,若昨日之身,现于今日,那么一切都乱了套。世上阴差阳错之事不胜枚举,可光阴长河溯回这件事,实在过于荒诞,毕竟无论是戚灵抑或风皇残念,都难以理解这种境况。
尾稚颜一头雾水,“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随后徐健、绯红女使也齐齐站起身,甚至清微真人白酉也是眼神复杂,仿佛见到了平生最不可思议之事。
因为对于室内众人而言,戚灵不过是刚刚从后门走了出去,不过须臾之间,又从正门走了进来,戚灵也并未立刻解释经历了什么,她朝屋内望去,有只奄奄一息的妖兽,在软藤床上躺着,另外还是那个昏睡人族卧另一张床上,风桃桃正在患处擦拭药膏。
屋内并无另一个自己。
可戚灵脸上的神情仍旧如坠烟海。
为何光阴溯回到了三日前呢?
眼前一切都是三日前的状态。就连体内玄松魂与雪琴魄,一点灵识也停留在三日前,除了戚灵自己,旁人尽皆不知,她已经多出一段断续记忆,仿佛天地万物以她为中心,将一切秩序推倒,又要重回过往,再次演绎一番。
风桃桃抬起脸,略有不满道:“你怎么绕着屋子跑了一圈?采药的话,该走后门溪谷呀。”
徐健附和道:“阿巴阿巴。”
戚灵找了张软藤凳,长吁了口气,坐下慢慢思索。
绯红女使走过来,疑惑看着她,“怎么啦?”
同时女使将手轻轻搭在戚灵肩头,哪只被一股无形阻力,在离肩约半寸处被托住,她下意识急抽衣袖,轻轻嘶了一声,试图从戚灵脸上读出些她的心思,柔声问道:“需要我陪你一同前去采药吗?”
戚灵突然扭转脸庞,望向窗外,说道:“起风了。”
在医馆行当,门前院后总会晾晒些陈皮、地黄之类,即便是西洲地界也不例外,总有些特殊药材需常见日光,所以医馆中人对每日物候相当敏感,一旦起风,总要提前先把药材搬回,避免淋雨受潮,所以尾稚颜隔着窗户瞄了眼,打了个哈欠道:“啊,没有呀,怎么就起风啦?外头一丝风也没有,还是个艳阳晴天嘞。”
原本闭目养神,漫然无事的白酉,这时使劲盯住戚灵,眼神痴痴,“生灵不平则鸣,天地不平,则有风。”
一语成谶。
室内炉火上药汤沸腾,气泡犹如蟹眼。
那沸起的白烟忽而转了方向。
尾稚颜临窗站立,一股腥风裹挟晾晒的草药刮了进来,木窗阑珊摇摆,风势渐重,一些碎石子哔哩哔哩砸到木门上。
日光昏昏,云翳虚影处,暗若长夜。
这情形吓得尾稚颜倦意顿消,一把拉开门,发愁外头还晒着不少药材,不过众人只听她在门外“哇啦”一声,转瞬间这猫妖又退了回来,反手将木门带上,惊恐的望向风桃桃。
不曾想街角上百只魁梧妖兽带刀而立,刀柄缠着白练尸布,因掌心盘握时日久了,颜色晦暗,与身上套的烂灰衫接近,而且布条特意挽了个套索,恰好能伸入手爪,这么做是怕砍杀久了,手腕颤抖握不住长刀,阵阵杀机,惊走了原本在外头偷偷啄食药粒的几只肥鸽。
风桃桃愣道:“找谁的?”
徐健攒紧拳头,挺身道:“阿巴阿巴!”
风桃桃皱眉道:“既然是找你们的,来者不善呐!不过几位稍安勿躁,既然咱们缘深至此,师出同门,那么这点小事就交给本妞妞!”
尾稚颜毫不含糊,喵呜一声摇头晃脑随着她迈出门去,并朝戚灵等人道:“别怕,别怕。桃桃在此地医名远扬,附近不少妖族武官都受过恩惠!一切好说。”
江湖医者,人人敬之,毕竟谁都有马高镫短,跌打损伤的时候,在清吟城也不例外,也只有风桃桃医馆才有妖兵围而不攻的待遇,绯红女使想了想,认为这一路踪迹,还是被金翅族给察觉了,倘若换成别处,恐怕这些小妖早就冲杀进来。
不过转眼之际,绯红女使又撇起嘴,冷笑了几下,“不对,我看错了。”
石室外妖兵根本不理会风桃桃与尾稚颜,一个个翘首踮脚朝石室处张望,似乎只是机警行事,不敢贪功冒进,恰巧赤焰山主金褛裙又从群妖当中闪身出现,她走路时似乎重心偏左,受了点伤,此刻对着风桃桃会心一笑,猛地朝她嫩白脸颊挥出一耳光。
这个举动将尾稚颜彻底惹恼,她扑过去抱住风桃桃,浑身炸毛,恶狠狠盯住金褛裙,但仍被一旁体型数倍于自身的妖兽迅速制伏,踩在脚下,紧接着清吟城四面八方又涌来更多带甲妖兽,空中也掠出百只狮鹫,围拢着两只金翅族男人,齐齐落在金褛裙身边。
附近常住小妖被吓得紧闭门窗,街衢上,千名妖兵合归一处,眨眼功夫就将小小医馆围了个水泄不通。
望着差点被活活踩死的尾稚颜,白酉推门而出。
徐健乐呵呵锤着石壁,虽然依旧口不能言,但从雀跃无比的神色便能看出,这家伙恨不得对那些妖兵说上一句,“尔等福缘深厚,真人给尔等送福报来了。”
石室外,金褛裙一见白酉,顿时抿起嘴唇,心思沉重。
她仍坚信,这人是徐健口中的“徐一剑”。
可她竟对徐一剑有股说不出的好感,总觉得此人身上,有股不食人间烟火,卓绝超然的气质,足以跟心目中南瞻清微山的真人白酉媲美。
可是金褛裙转念间猛然摇头,打散思绪,既然都来了,那么自己选的路,无论如何也得走完,索性,杀最像白酉的人,让白酉更唯一!
只是这点小情绪,在白酉面前不值一提,真人仅是冷冷望了她一眼,拔地而起。
身子腾入云霄高空。
地面攒动的妖族脑袋随之抬起,千只妖兵,仿佛一株绽开的首级之花。
白酉轻抖袍袖,轻声吟道:“月冷千山。”
一切来的悄无声息。
苍穹之下,连同金刚山在内百座山岭,以及十八峁城,皆被一股剑气覆盖,所涉之广,仿佛中秋皎月照临,天地之间,毫无纰漏。
大地上万千生灵顷刻间身不由己僵在原地,自上而下的压迫感,逼的他们喘不上气,许多妇孺妖兽满脸无措,躺在地上瑟瑟发抖,即便是金褛裙带来的强悍妖兵,也膝窝酸软跪倒一片,佝偻着身子疯狂喘息。
空中,白酉抬起的指尖刚要落下,突然迟缓。
他望向医馆,口中喃喃道:“你与她,到底有何不同……”
仅是犹豫片刻,剑指挥落。
天地之间,并未见到一剑斩万妖的骇然情形,地上跪伏的妖兵忽然嗅到一缕清风,身上的灰布烂袍,也被风力鼓起,飘扬在背,猎猎有声。
白酉剑气所覆之处,寰宇之内,无不自下而上涌起劲风。
一股足以匹敌这位清微剑气第一人的风灵咒力,浩然而生。
剑气自上而下,风灵自下而上。
天地间只是震出一瞬白虹,风与气,共消融。山岭之上,应运而出一抹白晕,日光洒在晕影中,竟生出许多彩虹,架于千山之间,好似万花锦绣。
白酉指尖微微颤抖,身后也多出一人,同样凌驾于千丈碧空。
戚灵正凝视着他,目光柔和而哀怨,像是在无言抚慰,试图使白酉平静下来。
同时也看得出,这女孩浑身鼓着劲,神情腼腆却勇武。
白酉倚天而立,眼眸微微颤着,“真是你吗?”
戚灵的音容在风中飘忽若神,“如果真人斩杀的那只西岭妖兽,逝去时,会受到生者缅怀,那么,无论如何,这妖,便不该遭妄杀。”
话音落后,跌跌撞撞的妖族,仿佛瞬间卸去千斤重担, 金褛裙咬牙切齿抬起头,看着群妖的狼狈模样气恼道:“平赢大哥,沉影三哥,请务必为小妹,为咱们族人出这口恶气!”
两名金翅族男人趁此间暇,提气吸胸,手提长槊振翅冲上苍穹,一个扑向白酉,一个击向戚灵。
然而地面千百名妖兵,目睹两只金翅鸟乘风而上,又眼睁睁看着二鸟纷纷坠落。
哐!
素来以骁勇着称西岭的金翅族战士,在地面砸出个窟窿,名叫平赢的金翅族人被白酉拿膝盖抵着脖颈,虽未重伤,却吃了满嘴碎土,吐个不停。
反观名为沉影的金翅族,压根就无法挨近戚灵,因为无风借力,他一时间神情痴傻,似乎连翅膀怎么扑朔都给忘了。
这一幕被所有妖兵尽收眼底,一个个眼眶通红,内心狂怒不已,千年来还从未有生灵,在西岭金刚山胆敢如此对待两个主子,一个被人欺,一个被人骑,此番景象,无异于塌天般的奇耻大辱。
与此同时,金刚山顶迸溅出百道金光,山下无数妖兵哗然而动,熙熙攘攘朝着清吟城开拔,大地微微震颤。
由于白酉一招“月冷千山”牵扯甚广,惹得百里内妖兽倾巢而出。
金褛裙抬脸看了看那些金光,缓了口气,吃力的端起金槊,喝道:“徐一剑!戚灵!把你那土盾再亮出来!老娘再来领教!金翅族自古统御此山,有巨翅千倍快于鹰隼!有金睛能目扫百种毒瘴,睥睨万妖,吾等贵为西岭之主,绝不能……”
戚灵目光柔和,莞尔一笑,“西岭之主,并非是金翅族。”
在群妖当中金褛群敞开怀抱,“不是我族?还能有谁。”
戚灵凝神望向天际,话到嘴边,又换了句:“带我见见你们长老吧。”
※
金翅族人同气连枝,奈何族中人丁本日渐稀缺,这点让金褛裙叫苦不迭,倘若再因她折伤了平赢与沉影二位族兄,一旦族人哗然,指不定长老们就迁怒于自己。
所以金褛裙虽然抓狂恼怒,却也是毋庸置疑的无计可施,不过她心思急转,认为戚灵的提议却也未尝不可,金刚山宗族圣堂守卫森严,大阐长老身旁扈从极多,精通各种神通术法,到时候由他们出手擒获戚灵,也不必担心会让这些南瞻人占到丝毫便宜,因此金褛裙派两只狮鹫先行通报,领着戚灵独自赶赴金刚山主峰。
白酉则继续留在医馆,压着两名金翅族人为质。
山下万妖齐齐仰头,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大事,但今日闹出的动静,那丝毫不输拘雷长老归天出殡,毕竟圣堂周围一改往日景象,不见一只狮鹫,取而代之的是四十余名金翅族武官,他们傲视山下万妖,手执金槊在金刚山附近巡哨,这也是百年不遇的阵仗,就连金褛裙都发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甚至有些许久不曾露面的西岭大妖巨擘,此刻都出现在了山道附近。
在戚灵身子落在圣堂外时,四名金盔金甲的金翅族人将她拦下,金褛裙收起胡乱思绪,双手交叠胸口,撒娇般行了个万福礼,同时不住朝圣堂内张望。
风拂帷幕,圣堂内主位的人影被她瞥见,一位身披棕色长袍的魁梧男人,正与大阐长老谈笑风生。前去报信的狮鹫跪倒在一侧,似乎还没轮到它发话禀报,另外有不少扈从,各依品秩排列左右,神色肃穆庄严。
金褛群竖起耳朵,听见族中的大阐长老,缓缓说道:“西岭的太平日子挺久了,实则全仰赖风皇祠三位圣人操持。祭酒圣人为咱们增添福祚气运,祭典圣人修订典章巩固法度安定峁城,而祭礼圣人你呢,则在山河间四处奔波,外交诸城,最为辛苦不过!”
被尊称作祭礼的男人,手端吉金色斝式酒盏,听着客套言语,乐在其中,“大阐长老你言重了。没有金刚山出人出力,稳固十四万妖族,威慑诸城,又哪来今日局面呢?若说中兴风皇之志,靠的不是一家之力,归根结底,还是咱们群策群力,携手一心的缘故啊。”
圣堂内,人与妖皆颜色和悦,朗声陪笑。
只笑到略感尴尬之际,大阐长老才令狮鹫跪近一些,询问外头出了什么状况。
狮鹫回禀:“长老!有外邦人族入侵,打伤了金翅族人金褛裙,现在清吟城擒住平赢与沉影。且派了一个女人,要见长老。”
一句话中,三件忌讳。
自古以来西岭地界,人族入侵闻所未闻,金翅族遭人打伤更是不可思议,而一个不明身份外族女人,想进入圣堂,那也是咄咄怪事。
不过大阐长老城府颇深,不动声色,冲祭礼圣人笑了笑,“打伤了我族中人,竟有这等事?那么她人呢,在殿外等候了?”
原本满脸祥和之态的男人突然间凝眉发怒,拍案而起道:“岂有此理。刚说了咱们西岭安定祥和,就有人族来闹事?何方的大胆人族?快放进来,让本圣掌眼瞧一瞧!”
男人一言出口,满堂无有不从。
金翅族扈从将戚灵和金褛裙引入殿中,金褛裙吓得低头不语,戚灵却洒然而立,惹得满堂守卫都忍不住瞥来一抹眼角余光。
大阐长老身子微微后倾,倚在椅背上,扑朔一下藤黄色巨翅,瞄了眼戚灵,顾左右而言他,“祭礼大人,并非是我族人孱弱,无力抵御这些外邦人族。归根结底,实在是因为我金翅族人蓄毒在身,亟需紫脂云母医治。”
这番话的言外之意,在赤焰山掌管收矿寨的金褛裙听来是心知肚明。
紫脂云母长于地脉深处,获取极为不易,若想大量开掘,必需挖动山根地脉,极大程度将会对周围山水灵气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牵扯波及到万千生灵。
而风皇祠与金刚山同气连枝,时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金翅族的挖山举动,但随着西岭山体日益损毁,风皇祠也深感这绝非长久之计。
然而金翅族人需要源源不断的紫脂云母续命,便暗中炒作紫脂云母市价,怂恿更多盗矿者私自开掘,且族人早就听说,祭礼圣人也为此事头疼不已,此番专程莅临金刚山,想必就是来旁敲侧击,做些商榷,只是不好直接驳了几位长老颜面。
然而戚灵的出现,反倒能给他个台阶下。
眼眉也不敢抬起的金褛裙迅速思量着,倘若劳烦祭礼圣人出手,帮金刚山打发了前来闹事的不速之客,做个顺水人情,日后风皇山染指紫脂云母,也能省得金翅族人再发牢骚。
果真如她所料,祭礼圣人神情轻蔑的打量戚灵了一番,放声笑道:“哈哈,我当是格虎、宝华城人族呢,居然是个南瞻部洲的小瘟种。”
戚灵微微歪着脑袋。
她问玄松魂,瘟种是何意。
玄松魂迟愣了一下,才讲“瘟种”是西牛贺洲森严品阶中,最低阶妖兽对南瞻人的蔑称俚语,他们当中有传言,南瞻人活在见不得光处,爱吃残羹冷食,指甲缝中寄养蛆虫,年年生瘟病,故此得名瘟种,这原本是个低级妖兽间流传的冷笑话,若非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妖族,几乎不会知晓,不过这种词汇从风皇祠一个祭君嘴里蹦出来,着实让人匪夷所思。
戚灵无可奈何笑了笑,对那男人道:“圣人好见识。”
祭礼立即手掩口鼻,眼神闪露鄙夷之色,扭脸对大阐道:“无疑了,无疑了。话中藏着刀枪,明褒暗贬!这瘟种,交给我处置怎么样?本座走遍西牛大洲,游历千个部落,见识过不下三百种酷刑,今日略施一二,给诸位长老开眼,也可以逼迫这瘟种的同伙,快些释放了咱们族中晚辈。”
大阐嘶了口气,左右张望,以目光询问另外的三名议事长老,得到的答复也不出意料,既然圣人开口,金翅族也均没有异议。
在场群妖轰然叫好,这些品秩极高的西岭大妖,早就听闻祭礼圣人有风咒护身,在西岭地界说一不二,出了名的不好惹,所以在场群妖对戚灵更加留意,睁大眼睛想要一睹白白净净的南瞻女人将会遭受什么苦楚,毕竟被风刃斩削过得血肉之躯,连汗毛都找不出根完整的。
戚灵放眼四顾,说道:“金刚山缺少待客之道,竟然毫无礼数可言,与上古时候的蛮荒妖族何异呢?”
一个金翅族扈从喝道:“你这不晓事的人族女子怎么颠倒是非。不是你率先滋扰我族人的么,这算哪门子客人?在金刚山,能被尊为客人的,那只有风皇山来的圣人们,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大厅之内,附和之声,此起彼伏。
祭礼确认身处至高至崇的气场当中,心满意足点了点头,装出纡尊降贵的姿态,和声细语道:“好吧,南瞻女人。我是个好脾气,可以先问问你,为何冲撞金刚山?”
戚灵故作歉然,说道:“这位圣人,我要赶往九玄三极宫,途中与金翅族人误生嫌隙,仅是误会而已。我此来山中,只是要问一问,能否寻条道路,送我和几位朋友穿山过境而已。”
大厅之内一阵哄笑。
祭礼也绷不住脸,笑了笑道:“送?我没听错罢。”
不过祭礼转脸又蹙起眉头,不愿再多费唇舌,指着戚灵放声喝道:“天不降福,未开其智。你这疯女人,南瞻蝼蚁,太放肆了,跪下——”
戚灵仍在解释,“当然,我不会白受尔等恩惠。”
祭礼阴沉着脸道:“你说了算吗。”
满堂大妖,怒目而视,被祭礼煽风点火之后,更加火冒三丈,戚灵打心眼里真不喜欢这场面,扭转脸庞,那个金翅族扈从,轻轻抬腕,朝他招了招手。
紧接着戚灵说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来,“客随主便,主人说了算。”
骤然间,那金翅族人背后为一股巨力所推,滚到戚灵膝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祭礼见势不妙,冷哼一声,风裘衣领慑然竖起,疾风霎起。
一团灰影涌向戚灵,刮擦着青石地面,石屑四溅。
灰影扑在戚灵身上。
鬓发也不曾摇动。
过了半晌,犹然没什么动静。
“圣人做了什么?”
在场群妖瞥见地砖撕裂,心中惊疑不定。
祭礼心中也有一丝惴然,他攒紧拳头,恬着脸道:“本尊治理西岭,积威深重,也向来以德服人。令你跪下,本打算饶你性命,如此看来,南瞻部洲生灵不识好歹,太令我失望了,那你的生死,就只能交给风灵去裁决。”
对于他的絮絮叨叨,戚灵压根不愿搭理,将目光移向被迫跪倒在地的金翅族扈从,若无其事的将袍袖往扈从头颅顶挪移,不多时又收了回来。
这名金翅族人神情顿时萎靡不振,变毛变色之余,就剩下满脸惊讶和恐惧,不是不想反抗,而是在戚灵掌心下,根本动弹不得。
不曾想随着戚灵袍袖撤走,他表情复杂的挠了挠头,望向大阐与几位长老。
满堂讶然。
转眼之际,戚灵掌下这位金翅族扈从的金翅羽毛,悉数成了皎润的月白色。
噔。
一位金翅族议事长老瘫软一跪。
祭礼猛然回看,双目瞪圆道:“迂露长老,你……你做什么?”
噔。
紧接着,另一名长老也跪了下来。
“尔等是神智不清了么,因何对此女下跪!”祭礼圣人嗔怪着,忽的一把扣住大阐长老手腕,生怕他也中邪跪倒,“这是疯了不成,还是中了什么南瞻道法?”
祭礼牢牢盯着大阐双目,他抓的越紧,金翅族大阐长老越不知所措,祭礼气急败坏道:“我让这女人跪下,你们怎么……乱套了。”
大阐长老低着头,祭礼瞧不见他神色,只是听见长老“啊”的一声叫唤出来,紧接着伏身倒在祭礼肩上,颤抖指向戚灵,一把年纪却情不自禁放声大哭。
这哭声不亚于耳畔惊雷,这种阵势,也让祭礼彻底看蒙了。
这位游历西洲天下百年的风皇祠祭君,还从未见过这种道术,四位长老在族中年纪最长,修为也最深,若要抵御西牛贺洲五十余种魅惑、催眠、慑心、致幻的咒术,那完全不在话下,怎么反而在自家圣堂里栽了跟头,若他们是别有计划,在演绎做戏,那么真一丝破绽也没有。
眼看四位长老齐跪,余下的金翅族人立即呆住。
满堂大妖更是吓了一跳,惊骇之余,不得不扪心自问,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要陪着跪吗?
祭礼叱问戚灵道:“瘟种女人!不论你做了什么,眼下犯下大错。”
大阐急忙扑上,一把捂住祭礼的嘴,“不要对她无礼!”
祭礼脸色越来越难看,“究竟是什么原因?!”
大阐脸色惨白道:“圣……你糊涂啊,糊涂!这还不够明显吗?翅啊,翅啊!”
祭礼瞥了眼翅色变白那名金翅族人,略作思忖。
翅色由金而白,并非中毒染蛊,也绝不像被某种法门催化,看这族人模样,虽然双眼发直,但不像有一丝伤痛在身,那么这月白色羽翼,又有什么寓意?
祭礼越往深处想,越觉惊心动魄。
传言上古之时,金翅族还不叫这个名字,反而名叫“白羽族”。
那时候族中之人天生月白色羽翼,在这金刚山中自由自在的过活。
直到某一日,有族人捉到龙族俘虏,效仿其他妖兽生啖了血肉,竟觉得美味直钻脑髓,一发而不可收拾,而龙族命运,也因白羽族的饕餮之瘾,不得不用“江河日下”四字来形容。
所谓有益则有弊。
白羽族人发觉,啖食龙族血肉后,体魄血脉会变得无比强壮,然而毛发羽翼,会逐渐异变,成为淡鹅黄色,就连所诞子嗣也无可幸免。
但这并未削减他们对龙族的极度狂热。
直到有一位族中长老,浑身上下隐隐发酸,便去问医者是何征兆,可没等多时,竟浑身焚起烈焰而死。
医者甚至将此症状记录于《西岭巫话》中:
此疾自风皇去后,无人可解。究其根源,乃因食龙日久,毒素堆叠体内无法排出,病发之日,浑身滚烫,血脉炙热,如吞烙铁,虽冷水寒冰亦不能慰。患者渴求清凉处,多飞至金刚山顶,然终因五内如焚,凄惨万分无可自抑,甘愿坠崖,自求速死。
祭礼回忆起此中关节,不禁打了个冷颤,“对啊!从前金翅族人可都是白色翅膀啊?那么时隔千年,翅色又由金转白,意味着什么呢?”
大阐不再搭理他,连滚带爬走下台阶,抱住那名被戚灵单掌灌顶的白羽族人仔细问询:“孩子,你觉得怎么样!”
白羽族人难以置信回道:“回长老,我……血脉清凉至极!我?我就好似躺在微风里酣睡,说不出哪儿不对劲,总之畅快极了。”
大阐连忙转跪在戚灵裙前,望着她的脸庞举着枯瘦手爪道:“四洲之内!十方生灵!古往今来!唯有一人!唯有她,可解我金翅族体内之毒!敢问女圣尊,又是如何布恩施惠,搭救了这孩子?!”
戚灵大感宽慰,想了想,微笑道:“我只是印象中,觉得手中的风,能够拔除尔等积毒,忍不住就想要试一试,果真还是如此呀,千年以来,不曾改变。”
台阶上,祭礼骇然万分,将视线停留在戚灵脸上,不禁退缩了两步。
其实这位圣人看得出,戚灵所使手法确实是如假包换的风灵之力,可这股风灵不仅胜过他一筹,反而未免太正宗了!风皇祠的风灵,从来都只是衍生出百种术法伤人,几时曾会医人?即便风皇祠三大祭君联手,那也压根无法做到替金翅族人祛毒,这个南瞻面貌的女人,到底从哪偷学来了如此本领?祭礼开始妒火中烧,紧握双拳,愤闷神色溢于言表。
名叫迂露的长老原本神色忸怩,此刻突然朝着祭礼放声喝止,“能够为金翅族拔毒的风灵之力?古今唯有一人而已!是她啊……”
大阐长老神情恍惚,呼吸困难,问戚灵道:“敢问姑娘,你和我说,你和老朽说,你想要什么,我族人都能倾囊相赠,万万求你,我求求你拯救我族血脉啊!再过不出五百年,这龙族荼毒,就能让金翅族人死绝了啊!”
戚灵见他一把年岁,连忙道:“长老,你可以先起身。”
这个时候的圣堂内,除了祭礼之外,已经没有妖族姿势是站着的了。
大阐长老面容憔悴,仿佛肩上千斤重担突然间被卸了下来,他痴痴道:“老朽想先问一问你的名姓!”
戚灵迟疑了一下,“我……是风……”
她语调细弱,杳不可闻。
大阐瞪大双目,咽了口气,小心翼翼问:“姑娘,你说,你是什么风?”
戚灵娥眉轻舒,叹道:“我呀,去时是秋风,来时是春风。吾名,长戚。”
※
金刚山,声如雷动。
白酉呈打坐姿势,在金翅族人平赢身上,紧闭双目。
他突然间听到群妖尖叫不绝,心中一凛,暗自担心起戚灵来。
他索性放弃平赢,纵身浮在高处,放眼凝望。
金刚山顶有五处烽火台,狼烟燃起,整座山头烟云避天。
西岭远山,各处纷纷焚起烽火,彼此呼应连绵不绝。
万余妖族身影,出现在林泉沟壑之间。
白酉眉梢一挑,“戚灵啊戚灵,你捅了马蜂窝么?还是说,你……”
无数妖兽涌入金刚山后,这座擎天巨峰也顿时显得处处窄小,山道间根本容纳不下如此多的妖兽立足,偶有妖兽被挤得滚落山涧,也不顾狼狈之态,爬行着向金刚山主峰挪动。
白酉“咦”了一声,微微探着身子,想弄清楚状况。
然而妖声鼎沸,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在吵嚷着什么,最后由于水泄不通,这些妖兽们索性原地跪了下来。
白酉似乎印证了心中某个想法,整个人彻底呆立,“长戚。”
一个女子身影,从金翅族圣堂走出,临崖而立。
山谷中,万妖收敛了往日的暴虐狞笑,也不敢嚎呼高喝。
天地间静的出奇,万籁俱寂,唯余风声。
徐健却耐不住性子,跑到医馆外,冲着白酉“阿巴阿巴”问个不停。
白酉低头望向他,愣了半晌,喃喃道:“西岭万妖尽俯首,长跪十里拜风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