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灵揉了揉眼,难以置信,汇聚极强灵力,极厚极凛的风纱,触碰在自身,不仅毫发无伤,竟还如丝绸般顺滑,以外物入心境,戚灵只觉心神静谧无比,目光也如同透过某种法术遮掩,见到了风纱之后,别有天地。
一片浅草湖畔,春水初生,仿佛染了千峰翠色。
草滩边白杨低垂,叶子几乎贴住水面,温软的湖风扑面而来,轻摇了摇白杨枝,水声欸乃,也传入戚灵心湖,这会儿她的心绪极其放松,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轻轻踩在浅草滩上,再抬眼望了望四际,远处是灰蒙蒙的环形风纱。
一时间,戚灵竟无法理解。殿堂之中,为何会有片湖水草滩被风纱笼罩其间,遗世独立,恍如出尘梦入天外,可真去抬头看上一眼天色,微云淡抹,可以瞧得一清二楚,再闭上双眼任湖风撩起发梢,真实到令人沉醉。
“这不是梦。”
并非玄松魂及雪琴魄在回答。
戚灵愣住了,“你是?”
“我,即是你的一部分。”
竟与戚灵音声并无二致。
空中忽有一抹灰影,像是流风隐隐,凝成女人身形,它发声空灵,回应着:“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如今置身此地,你仍不知晓,自己是谁么?”
戚灵,肯定的说,自己就是戚灵。
“这仅是个南瞻部洲世俗的名字,名字之外,你又是谁?你忘了自己是谁对吗?”
戚灵满眼困惑,凝望湖水上的风影。悄无声息的风,吹皱一池春水。
水明如镜。
粼粼波纹里,戚灵的倒影摇曳,但是清晰可见,一览无余,看着湖水中的自己,戚灵不由鼻子一酸,也不知为何会这样,兴许是这一路走的过于艰辛,所以情不自禁的眼眶湿润,一个少女,心事千重,无人可说,一滴泪水就得黯然落下。
倒影中的自己,一滴泪水同样在跌落。
然而一颗泪珠最终接近湖面时,竟穿水而出,啪嗒一声,坠回戚灵眼角。
戚灵伸手摸了摸面颊,犹然湿润。
湖上灰影作声道:“千万年后,果真容颜不变呀。”
戚灵看着灰影,痴痴问道:“你是?”
“吾乃风灵侍者,亦是属于你的风灵侍者,长戚。”
长戚!
戚灵深吸了口气,在玉堂望海门外,在玄都书局古卷,在天风百里草海,在西洲妖族腹地,不止一回听见了这个名字,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天道无情,人道长戚?戚,是悲伤的意思。长戚,是长久忧伤么?这是谁的名字呢?”
灰影作声,“天道与人道有所区别。南瞻世界之人,好行天道,唯有你,喜好行诸人道。你想过以一人之忧,换天下之乐,多么贴切呀。”
戚灵愣道:“什么叫行天道?”
“清微山上,真人无情寡欲,在照海石前,心如止水,不起波澜的样子。美其名曰,行天道。”
“行人道呢?”
“你在业海石前,那几抹自然流露的心中波动,就是人道,有欲,有情,有爱,有恨,有愿,有忧。”
“我只是,做不到真人那样。”
“做到那样就是应该的么。”
“真人们试图阻止业海之力。”
“长戚认为,业海已无可阻止。”
戚灵目光呆滞,有些乏力道:“长戚不是我。”
“不是你,又能是谁呢?名字而已,你为阻隔避尘,筑造起九玄宫,当你发觉业海无可阻止,便亲自教化西岭那帮人族,他们都喊你叫风皇,我还没忘呢。”
“风皇?”
灰影肯定道:“风皇。”
戚灵身子未动,灰影忽而伸出了手,指着湖水,“触摸自己,试一试吧。在畏惧什么呢?难道,你认为我是风中虚幻?难道你认为,这倒影是水鬼湖妖?戚灵,倘若抽离掉你三魂七魄后,你又在何方,你又是谁呢?从前你就是风之灵君,是天地自然的呼吸,你即是风皇长戚。隔着千秋万世,被光阴长河冲刷成一缕残念,难道就迷惘到,认不清自己了么?”
戚灵顾影自吟道:“吾乃?长戚。”
灰影声音道:“你此世名为戚灵,但你终将是长戚。你一旦触碰到湖水,就将接纳自己。你是要继续做一世黄粱大梦,还是找寻到真我呢,风灵之君!”
人生如梦,一场杳然深沉的大梦中,有真灵苏醒。
这灰影,这风灵侍者,像是梦中的一把钥匙,打开了某扇未知之门。
戚灵缓缓伸出手,指尖触碰湖面,几乎与倒影相合。
水中的倒影也在伸着手。
触碰。
涟漪。
本来懵懂,顷刻明了。
水中残存的风皇灵识,须臾之间扎根于戚灵心底。
历劫明心。
戚灵双瞳放光,恍然想起了许多事。
琉璃世界,天下大同。
所有生灵本该如一,所有生灵的身躯皆为琉璃体。
然而天劫横至,一颗巨星陨落,击碎琉璃世界,天外飞星之力扭曲了周围气场,造成业力失衡,形成最初的业海。
上古四灵君,正是最早试图平息业海之人。
炎灵之君重黎,土灵之君昆吾,水灵之君北冥,风灵之君长戚。四灵皆从琉璃世界中来,如今早已归于虚空,但其残缺执念,仍旧化生四海,存于人间。
长戚面对无可避免的业海波滔,选择了西岭这个地方,倾尽灵力,试图感召这千万生灵。
杀戮渐渐平息,憎恨随之消弭,爱欲变得有度,西岭的业海之力似乎日益式微。
然而长戚却选择了放弃。
她发现这一切,不过终为徒劳。
残缺的记忆中,一位从南瞻远道而来的男人告诉她,只要四洲其余之地业海不灭,哪怕催生一缕一毫的波澜,便会在西岭重新动摇起千层巨浪。四大部洲,万象森罗,紧密融为一体,仅凭着安定西岭,是无法根除业海。
尽管早已忘记了男人容貌,但他所说的话,果真应验。
长戚变得如同她的名字般,充满无尽忧思。
忧思竟汇聚成湖。
长戚将自身陷入在无尽忧思湖中。
……
直至今日!
戚灵探出手指,两两触碰。
水波涟漪圈圈散开,水中倒影也悄无声息散逸不见,就像冬日门前厚厚积雪,在暖阳照耀下,静谧消融。
“吾乃,风皇长戚!”
两股声音若即若离,又合二为一。
最初戚灵曾无数次疑惑,为何每逢心生苦恼时,只需清风拂面,荏苒沾衣,那么胸中一切烦忧皆会荡涤无存?玉堂城破晓镇的海风,清微玄都的山风,总能在瞬间化解心头一切愁思,还一度以为,这是天性乐观的缘故,或是如老修士所说,体内那股清气使然,但绝想不到,二十余年如一梦,这股清气竟是风灵残存。
戚灵痴痴道:“长戚已认为业海无法平息,而戚灵却要为众生拔脱业海之苦?!”
两股神识,在心中激荡。
戚灵神思冥冥,飘然起身,一时难以置信,不由的倒退了两步。
咣当。
脚后,像是踢中了什么东西。
戚灵回过神,发觉是只青釉执壶,形态古拙,欹斜晃了两下,洒出三滴水来。
戚灵弯下腰将执壶扶正。
与此同时,脚下浅草滩也消失不见,大地上荡然无物,湖水与白杨树如同虚幻的海市蜃楼,顷刻被击碎。
空气都在潋滟。
又重回到了风皇祠圣殿。
风纱仍旧在周围静谧的流淌,千年守护,仿佛将到亘古。
台子正中央是一座风皇石像,石像阴影随着风纱中错落的微光在流转,时而深郁高大,时而清浅破碎。
石像姿态则是在凝眺远方,双手端有石盆,内有清水半两。
戚灵望着石像,所雕刻容颜,正是自己。
※
风纱大幕在缓缓平息,仅存的几缕残风婉转徘徊了一阵,最终也荡然无存,戚灵心绪无比平静。
依然是置身在风皇祠圣殿中,一切如同初见。
外面毫无焚烧痕迹,画栋雕梁中,甚至连一根香蜡烛火都未摆放,那只肆虐的火灵侍者似乎从未出现过。
此刻圣殿中,两名身穿华服的男人正相顾谈话,对祭礼圣人在东丘交游甚广的所派颇为不满,一些牢骚话,也不背着身旁陪着四名巡狩师,四人神色各异,也有些坐立不安,随着风纱逐渐消散,七人皆是茫然的扭转脸庞,瞠目结舌。
凝结了百代传承的风纱大幕居然在今日,当着七人的面悄然落下,戚灵和风皇遗像一同映入众人眼帘。
由于圣像陡然出现,往日熟稔无比的圣殿,对这些人而言,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祭酒圣人茫然无措的呆住,仿佛千年岁月中所有不可思议一事,在一刹同时那灌入心湖,令这位风皇祠祭君骤然痴傻,而祭典圣人手中端着杯盏,则“啪嗒”一声坠裂在地。
四位巡狩师,纷纷摘下彩妆面具,露出英俊脸庞,眼神却皆在颤抖。
风纱彻底消散,戚灵也感到气氛不太对劲,玄松魂与雪琴魄许久不曾吭声,然后原本几尽焚毁的圣殿也恢复如初。
好在戚灵不是头一回碰上这种状况,就在祭酒圣人扑通跪向自己的时候,戚灵就沉着气,暗暗呼唤玄松与雪琴。
雪琴魄最先回话:“主人!发生了什么?”
玄松魂大惑不解道:“主人不是刚推门出去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是哪里哦?”
戚灵回应:“推门?我出去哪里呀?”
雪琴魄道:“主人不是刚辞别风桃桃要去采药,为徐健寻那枞灵根与炎炉灰么?”
戚灵眨了眨眼:“玄松,你最擅记时辰,快告诉我,现下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
玄松魂道:“平水历七千五百六十一年伏月初一日未时。”
戚灵惊道:“嗯?三日前?怎么回到了,三日前?!”
戚灵立即检查衣襟,枞灵根与炎炉灰无一存在。
此时圣殿当中,二位圣人各自扑通跪伏在地,眼中闪着泪花,望了眼圣像,又望了眼戚灵,嘴唇哆嗦不止,根本说不出话来,世上不论金身泥塑,石雕神像数目万千,无论雕琢的多么栩栩如生,都不如真身降临令人震撼!风纱毫无征兆的落幕,已令所有人都骇然到极点,更何况,平水历七千五百六十一年伏月初一日未时,风皇长戚,再临西岭。
至于戚灵,在目睹七人朝自身拜跪后,并未显得惘然无措,她绕过众人,探身望了眼圣殿门外,远山如黛。
她忽的想到,清吟城的徐健还在迫切等药,若自己置身在风皇祠,还莫名回到三日前,那三日前的自己又在何处?难不成清吟城中,仍有另一个戚灵?
我究竟是长戚,还是原来的自己?
未知,总会使人感到可怕。
在风纱后微风湖畔,戚灵与倒影指尖触碰之际,那一刹那,心地无比明了,然而即便是当下,也倍感疑惑了,因为出现了更为难以理解的事。
戚灵没有再迟疑,快步离开风皇祠,只剩下身后如梦初醒的七人。
玄松魂也彻底懵了:“主人要回哪?是回清吟城么?”
戚灵没有回答,心念一动,身如幽风,竟不须再借助任何土灵咒术,飘然间到达风皇山口。
仍是来时降落之处,一眼能认出有条溪流,名叫瞳瞳的小女孩,还在自家宅院前头,全神贯注修习风咒,浮在半空却瑟瑟发抖。
戚灵悠然浮于瞳瞳身侧。
小女孩扭脸一愣,“呀!”
戚灵笑颜如花,“别怕!瞳瞳。还在练习风咒呢?”
小女孩撇着嘴,“练了很久,好难哦。”
戚灵柔声道:“月出东山之时,寂寂人定,好风相从,更容易修行。”
此时的戚灵,能真切感受到,体内拥有一股风灵存在。
且这股风灵,与大地契约带来的土灵截然不同,更为浑脱,更为纯粹,更为信手拈来,几尽圆满。天地之间流淌的风,无时无刻,不被自身感受着,自身每一缕呼吸,都与自然万物勾连。
瞳瞳吃惊的张着小嘴,问道:“大姐姐你谁呀?怎知道我的名字?”
戚灵笑道:“吾名,长戚。”
瞳瞳在半空晃了晃,因分神交谈,有些摇摇欲坠。
戚灵忽然一把握住瞳瞳的手,“伫神于虚,脱然如素,感受风之气息。”
瞳瞳顿时觉得身子轻如鸿毛,优哉游哉,在半空转着圈。
底下宅院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院内男人探出脑袋。
男人皱着眉头,仰起脸,见瞳瞳独自在空中翱翔似雀,无比娴熟,登时情不自禁呆住。
“瞳瞳,你快下来?怎么飞那么高!谁,谁让你飞那么高的啊!”
男人急切呼唤着。
平日里严苛施教,唯恐瞳瞳长大后学不会风咒,然而闺女骤然凌空,简直就如同巡狩师般熟稔,男人不由得一时惊呆语塞。
瞳瞳左右瞧了瞧,纳闷道:“咦?刚才有个大姐姐教我的,怎么突然不见了。”
男人纳闷道:“谁家的大姐姐?”
瞳瞳缓缓落到地上,小指戳着脸颊,慢悠悠思索道:“她说,她名字叫长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