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瞻部洲玉堂城破晓镇无妄酒肆楚江王海窟,曾藏有一本《定虚空残卷(一)》,起初戚灵认为是世间的高士奇人有分卷写书的癖好,不过此刻,心中隐忧起来,这薄如蝉翼的纸页背后,透着一股难以捉摸的气息,像极了一场别有用心的布局谋划。
毕竟远隔数十万里,西岭边陲的古城中,藏着一本《定虚空残卷(二)》,甚至按照次序被戚灵给碰上了,天底下岂有此种巧合?难不成,往后还有卷三,卷四?
千百年来,这藏风楼中的古籍善本,入楼之时,必会被楼主校阅审视,总不能是市井书贩论斤打包,整箱整柜夹带着进来吧。
戚灵按住这卷二定虚空,思索片刻,还是没有翻开。
因为这本残页纸质与卷一不同,质地较薄,却手感韧性极佳,类似南瞻部洲棉连纸,非常适宜用来拓印碑帖,只须拓印之人手法高妙,墨色层层扑打,拓本效果,会从最初的蝉翼拓变为乌金拓,是南瞻部洲金石收藏名家的心头好。
而且定虚空此种冥力,楚江王曾亲口说过,人学一卷,免刀兵水火之灾,妖学一卷,妖学一本,可逞屠戮生杀之强。但坐处,有万魂朝礼,但行处,有冥力随身。之前戚灵掌握的那团妃红色光影,与日尊宗咸的灰色光影如出一辙,证明西洲之地,的确有人能够驾驭冥力。
然而戚灵清楚记得,这定虚空的效力,最初时候仅能存在不到半个时辰,不曾想身在清微山遭受火刑之后,定虚空居然自那时起变得持久不散。
道藏典籍记载,凡物经火则寿,土石泥浆经火一烧,则成陶瓷,胎釉万年不损,木枝根茎经火一烧,则成焦炭,也可稳固万年。
倘若人身灵根遭火一烧,熏燃了魂魄神识,定虚空是否也将万年不息?
戚灵已经在尝试了。
如今那团妃红色光影,浮于九玄宫上空,天庭山根之下,戚灵对这三十三座神山寄予厚望,若大愿难成,好歹留有一处彻底隔绝业海的所在,不仅曾请白酉寻回了一批清微弟子,更打算送百余位妖族登天证道。
这定虚空卷一,仅是初步掌握此种冥力的话,戚灵判断,卷二或许只是使得卷一效力更上层楼,可能是扩大范围,也许也能增长时效。
戚灵将暂时弄不清根脚的《定虚空残卷(二)》收拢袖中,再次引风翻书,沉浸其中,三日之内,过眼了三千卷。
凡夫读书,一目十行,长戚读书,字字入风。
这种“炼字入风”之法,是戚灵观看到菩提精舍那本贝叶经后,自己琢磨出来的,妙札文字既然有静的一面,也就有动的一面,那么以风灵咒力摩挲之上文字,以动入静,再删繁就简,提炼出文字神髓,使得字与风合,风与心合,那么就算是再次以静入动了,不过这肯定要施咒之人心神无比契合风灵,否则浩如烟海的文字如战阵在前,一齐掩杀向了施咒者,则能轻而易举摧断心神与自然灵力的勾连,那么就谈不上将一个字,拆解成为动与静两个层面。
三千卷中,所涉驳杂。
其中一本《巫道源流》文笔犹为精妙,戚灵专心翻了一遍,才对这万年以来的巫术衍生法门有了粗略认识。
后世巫师能熟练操纵地、火、水、风四灵咒力后,竟有意将灵气引入体内,妙转运化,寄存在人身气府窍穴,与南瞻部洲清微修习真气的法门十分相似,只不过灵气入体后,不会如同真气那般与肉身亲和,能久久用功,贮存丹田。
一旦巫师心神受扰,不能定心凝神,入体灵气则会迅速散逸,重归于天地。
于是巫师们便别开生面想出个弥补的法子,就是以初阶封印之法,将世间凡物存入体内窍穴,随后再引灵气入内,一气一物,同归一处,此时再沉寂心思,专一蕴化灵气,则能使凡物将灵气悉数吸纳,如此一来,即便是稍后松懈片刻,灵气也不至于散归体外,反而贮存于那物件当中,物件吸纳灵气到了某种程度,竟如同开了窍的婴童,可以与巫师神识勾连,到了此种地步,那件凡物也足堪称宝器。
这就是当世西洲盛行的炼物之法,所炼之物也可称为“本命法器”。
戚灵想起了唐歌盼那对名为垂灵锁的耳环,能随心施放,困锁桑姑真身,应该便是契合此术而成。
至于宝华城内,那张记载录宝器排名的《天宝册》,里头诸般玄妙神物,多数也是因炼物之法制成。
戚灵想到此中关节,摘掉了鬓角那对住着玄松魂与雪琴魄的耳环,握在掌心,以粹然风灵,将耳环封入劳宫,旋即注入骇然灵气,这股风灵之重,之纯粹,寻常巫师绝难效法步其后尘。
少女乌月手托腮帮,瞧见了这一幕,顿时心生好奇,等到戚灵再睁眼时候,掌心那对耳环竟熠熠生辉,闪着酡颜色,甚至如两条细蛇,自行在空中游曳,其中一只耳环居然能够口吐人言,说道:“主人!寻常巫师炼化法宝,多则数月,再快也得几个时辰,你这炼物之法真是神速!我这缺失不全的一缕残魂,居然能驾驭这件宝器,它……它与我这半点神识也能勾连?!”
紧接着乌月又听到另一只耳环传出女声,“自在了,自在了。主人,我可以自行游走在你身侧呢,你瞧见了吗!”
戚灵眯眼微笑,说道:“果然是开卷有益,不过,也得亏我身上风灵用之不竭,关键还在于纯粹二字!否则真要想炼化成这般效果,按书中所说,这对寻常的耳环,根本承载不了如此重的真灵,会如清微真人寿尽一般自行兵解的。不过,如此以来也好,你们俩,算是有了个像样的归宿,不至于天天赖在我身上,现在,跟两条小鱼儿似的,可以想去哪就去哪。”
耳环中的玄松魂赶忙道:“不不,还是留在主人身边心里踏实!我可害怕胡乱溜达的时候,这宝环被谁抓在手心,夺取变卖了。”
另一耳环似鱼游空明,其间雪琴魄也带着些哭腔,“主人是不喜欢我俩待在耳边了吗,我发誓,再也不偷听主人跟白真人的八卦了,我,我捂着自己耳朵,主人别撂下我俩不管呀。”
戚灵扶了扶额头,微笑道:“我答应过你们,要给你们一个好的归宿,这对耳环,绝不是尽头。所以你们也不必担心,现在,只是更自由些,哎,至于八卦嘛,我……倒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玄松魂思忖了一下,对雪琴魄说道:“如今主人神通广大,我俩呆在耳边,纯粹是两个吃瓜闲客,你就别藏藏掖掖了,没日没夜偷听主人的心事,从前在主人体内时,咱们那是无可奈何,不听也得听!现在诚如主人所说,如今我俩更自在了,又干嘛老是赖着不走呢,我说雪琴,有个好去处,你想不想跟着我?”
另一只耳环道:“好……好去处?”
乌月只瞧见空中有只耳环蚯蚓般扭动身子,晃了两晃,朝自己扑来,悬停在鼻尖,又钻入发梢,还不住的说着:“你就是长戚大人的新收小小徒儿,翻书弟子咯,你叫乌月是吧,我能挂在你耳垂上吗?”
少女乌月眨巴着眼睛,嘴角抽了抽。
雪琴魄所住耳环也凑了过来,“别说的那么直接,吓到小妞妞了,咳,我们俩你们也看到了,是长戚大人亲手打造的上品灵器宝物,叫……叫玄雪耳环,可以帮你指点修行,出谋划策,报时记事,聊天解闷,寻常宝器里头可不会有这种神妙哦!最重要是,我们还曾跟随你师父,就是长戚大人远游江湖,说句夸大话,那可是你师父一手栽培出来的,你觉得我好看嘛?”
乌月轻轻捏住耳环,玄松魂那边却叫道:“为什么不叫松琴耳环,琴松耳环也成啊,松林抚琴,格调非常清雅脱俗,玄雪多难听……”
话音未落,乌月毫不犹豫抓住玄松耳环,主动戴上耳垂,紧接着朝向戚灵,神色庄重躬身一拜。
戚灵笑着点了点头,“很好,有他们俩陪着你,我放心。”
两只耳环在乌月耳畔聒噪不停,仍在争论该叫哪个名字,乌月发现,只要凝神用心去听,这一魂一魄所说之语就清晰可闻,一旦存心不想听了,两只耳环又寂寂无声。
而当乌月以心声念出一句“玄雪耳环”时,玄松与雪琴瞬间回应,才明白自己可以用心声与这二位沟通。
不止如此,当手指轻触耳环时,酡颜红光会陡然浮现,躲在墙角等着乌月去捕捉的那缕翻书风,也被同属性的风灵牵引震荡,栽跟头晃了两晃。
戚灵柔声说道:“这耳环里头,有我注入的风灵之力,对你修习风咒,裨益不小。日后施咒之时,心神与天地万物勾连,得到的灵气,会取自于天地,危急时刻与耳环勾连,得到的灵气,则取自于其中。记住,耳环中风灵极为纯粹,对目前的你而言,难以驾驭,不要轻易使用,免得伤到了自己。”
乌月抿紧嘴唇,再次施礼,“多谢长戚大人。”
※
藏风楼中,另外值得戚灵在意的两本古籍,一本叫《酿酒大法》,一本叫《月相传》。
前者记载了西牛贺洲史上,大大小小酒局作坊的制曲之法,酿酒最重要的基础,便是制作酒曲,而其中还记载西洲有万种果子可以入酒,承袭百年的上品果酒也有数十种之多,戚灵在阅读这本书时,忍不住砸吧了几下嘴,幸好这一幕没被乌月瞧见,否则堂堂风皇大人,是个少女小酒鬼的消息传出去,总归是不妥,毕竟南瞻玉堂城已有前车之鉴,清微真人好酒,上有所好,下必媚焉,这也直接导致了玉堂仙春市价高昂,酿酒业成了一城支柱,南瞻世道倾覆,多少与此有关。
至于那本《月相传》,戚灵看过后眉头紧蹙。
不曾想这位格虎城三大巫师之首,月相,岁数已过千载,她以前是西洲江湖山野中的游方医者,而且是修习过地、火、水、风四系灵咒的通才巫医,在不少大妖部落,商贾豪门中颇具威望。
不过这位女巫师素来行事低调,从不像罗格那样显露过巨大的真身法相,势拔大地山根,月相在五百年前,就已经隐居在了格虎城市井坊间,任外头沧海桑田,也从不曾轻易抛头露面。
要知道那位临终娶妻三十二的格虎城老城主,脾气古怪暴虐,横行东丘,却从未对月相巫师有过丝毫怠慢,用书中作者原话来说,“仿佛东丘天下十分安定,七分皆赖此女子一人之手。”
戚灵看了眼那书卷落款,最帅的巫即!
是女使心心念念的红月教月尊,巫即的手笔!散轶流入了藏风楼,不过这也是百年之前的手抄本了,足以说明巫师月相及其背后隐藏之人修为甚深,那日若非白酉同在格虎迷城,戚灵真不知道该如何凭自身打破那一场幻境。
戚灵将书卷一一放回原位,收敛了风灵,望了眼已经呼呼大睡的乌月,缓缓走到了藏风楼门口,拉开门,此时月上柳梢,白酉正坐在庭中,月色洒满白袍。
戚灵悄声走过去,问道:“真人一直在这坐着?寒烟她们人呢?”
白酉眼神柔和,站起身,指了指庭外,“那个叫婉扬的女将军,与城中富商巨贾有一场应酬,席间并未谈及你已抵达宝华城,对格虎城局势也谈的滴水不漏。那个叫谢凝云的西洲女子剑修,把寒烟叫去了城西,好像是去一所武库。”
“武库?”戚灵回想起刚才楼中所阅典籍,记得宝华城中有一处地方,类似于玉堂城镔铁巷,贮存着许多名家锻造的兵刃,却极少对外出售,如今归属于城内谢氏私产。
宝华城曾有两大氏族,一家姓王,一家姓谢,扎根此地千年,势力盘根错节,其中王氏族人多以诗书传家,占据西岭人族文坛半壁江山,谢氏子弟反而尚武,爱屋及乌做着不少兵器买卖,不过自从商道废弛,城内两族族人日渐拮据,也有了“王谢堂前凋零半,从此不见燕衔泥”之说。
可即便如此,谢氏至今仍能够拥有一座武备库,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谢凝云那个女人,是不什么有了鬼主意?”戚灵笑了笑,“从我在风皇山道,看见她第一面起,就瞧出这可是个性子特别的洒脱女人,从不腹诽别人,听见不顺耳的话,便会拔剑,遇上不平事,更是毫不犹豫,她从格虎城来的这一路,有小城三座,镇子十八座,那些割据一方跋扈惯了的大妖,跟她客套寒暄,竟然都像是被冷水了泼头,暗地里,对着风声叫苦呢。”
白酉哦了一声,“要不要我再陪你,到城中看看。这里,应该不会像格虎那样凶险。”
戚灵好奇道:“真人这么说,是不是因为宝华城有那位三摩地圣人坐镇?”
白酉缓缓点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旋即摇摇头,“有,不过也没有,那位圣人,压根没来过宝华城,因此也谈不上离开,你能明我说的这句话吗?”
戚灵嘀咕道:“不明白。”
白酉叹道:“无所从来,亦无所去。如果他来过,那便是来过,如果他在宝华城,那便是在宝华城了。”
又是听不懂的机锋公案,仿佛这位真人心神仍旧沉浸在那场无人目睹,但旷世绝伦的经辩之中。
戚灵笑了笑,不再说什么,默默转身关上了藏风楼门。
※
一个背缚琵琶的女子,将脸颊紧紧贴在的一柄长剑剑身,微微皱眉,紧接着立马挺直身子,伸出指尖轻轻揉了揉脸颊。
而陪在身旁的西岭剑器女主谢凝云,看穿了女子心思,强忍着不笑出声来,要知道她平日最喜欢撂些逆耳之语,此刻反而觉得,这位风皇山首席巡狩师,要比自己还不着调。
原来是在宝华城谢氏武库的剑阁里,谢凝云在那帮守阁护卫跟前几乎算是横行无忌,不仅拉着寒烟的手,带她观览了整座剑阁,而且每次只要是寒烟好奇驻足,谢凝云便出手拔出那柄剑,声称剑气森森,贴上脸颊,能削掉女子面容上那些细小汗毛,这叫一剑美颜。
寒烟还真就试了试,哪知谢凝云立马改口,满口许诺,这剑,是千里挑一的宝器,要献给长戚大人。
寒烟纳闷道:“大人又不会使剑。”
谢凝云扬眉道:“可白真人会啊,有把趁手的家伙,大人就能与真人相对舞剑,一教一学,一唱一和,其乐融融,你能想象那副画面吗?”
寒烟不由伸出指尖,拖着腮帮,眯眼笑道:“嘿嘿,瞧不出,你蛮有心思啊。”
谢凝云努嘴点头道:“你懂我,你懂的。”
武库外头,谢凝云所率西岭妖军帐下一名骑士忽而奔来报信,说藏风楼门已经开过了两次,寒烟急忙身形入风,凝为风影,施展咫尺山河之术,率先离开了武库,谢凝云却不依不饶,口中呼喊着,同时命扈从们抱起数十把剑来,乌央乌央追赶在后。
原本正走在宝华街市上的戚灵,察觉到了风中动静,就将寒烟半路拦截下来,随后就见到了雀跃而至的谢凝云,在宝华城中一处酒肆前的街道上,戚灵与白酉并肩而立,笑着问,“你们做什么?”
谢凝云朝戚灵与白酉各自作个南瞻抱拳礼,“大人,我身后这些都是精心炼化而成的宝华长剑,都是从武库里挑出的上好剑器,算是家乡特产,凝云特来献剑!”
白酉哑口无言,“好一个家乡特产……”
戚灵也笑道:“物华天宝之地,你这位西岭剑器女主,也算是尽了地主之谊!不过,这拿一堆剑,怎么瞧着跟捧了一堆果子似的,谢氏武库,真的出手不凡。然而这些剑器,我却不能收。”
谢凝云焦声道:“大人是嫌弃这些剑?”
戚灵摇头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思,西岭用剑者极少,总想将剑道发扬光大,不过这些都是宝华名器,每一把,无不是铸剑师的心血倾注,也承载着宝华城的部分气运,搁在我手里,无非是暴殄天物,你若真想要送我,不如挑两把不曾经过炼物之法炼化的,寻常铁剑就行。”
谢凝云原本以为献剑之事没戏,哪知戚灵不仅没有回绝,反而一口气要了两把!
谢凝云与寒烟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她旋即点了点头,“大人,对寻常铁剑,有什么要求吗?”
戚灵轻轻“嗯”了一声,略作思忖道:“如果可以的话,刻上些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