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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婉扬和谢凝云不在,戚灵到酒肆里偷偷喝了口酒。

白酉对此十分不解。

西岭人尽皆知,长戚好酒,此刻却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不过按照戚灵的话说,所谓好酒,是真的喜欢,也是真的喝不过那两位女武官。

压根不用劝酒,只要听说是跟长戚大人对饮,风皇山的大小酒舖一定会被那两个女人买空。

指不定还要命人从宝华城转运。

戚灵听说过,跟她们喝过酒的西岭军中妖兽,都会在第二天醒来时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反思妖生,怎么活了大半辈子,这酒量与酒品都差的出奇。

戚灵放下酒盏,想东想西。

就想到了从前唯独没想过的乐事,跟南瞻剑道第一人学剑。

戚灵突然站起身,仔细抖了抖袍袖,抱拳面向白酉,微微鞠着身子。

白酉看到这一幕后,抿嘴不敢说话,视线就落在那杯酒中。

戚灵身后是一座千万生灵都以她为傲的大洲,是天下的四之其一!这个大洲的女主人,脑子里有许多乱天马行空的妙思奇想,比如在避尘上方建立天庭!在格虎城里拜案同跪天地!当这个女主人行了南瞻抱拳礼,白酉就只想放任身体后仰,在酒馆里摔晕过去。

戚灵知道,白酉在等着她开口说话。

她就突然长眉一挑,叹道:“戚灵,要与真人学剑!”

白酉干脆手托腮帮,将袍袖遮住半张脸,唇角躲在后头低声道:“风灵不够用了,要以剑道真气对敌?”

戚灵站直身姿,伸手指向远处青烟袅袅的山峦。

“凝云。”

言出法随,风止。

顿时,空山凝云,颓然不流。

戚灵又挥了挥袍袖,摇摇头说道:“是谢凝云,那个女人给了我启发。西岭,要有自己的剑宗。”

一连七日,都是宝华城的斋戒日,原本是菩提精舍回施城中贫疾百姓的日子,不过却被另一件事抢了风头。来自宝华城的首席铸剑师谢平尘,格虎城的铸剑名家百里豹,控云城锻造大师黎恕,三位齐聚宝华城。

锻造大师黎恕与那位西岭女妖将黎青鸾算是血脉宗亲,此番是乘坐军中的御风浮舟赶来,自从格虎城局势稳固以后,那些军中巨型浮舟,便被大阐、迂露二位长老提议改造为了供诸城商贸往来的空中渡船,来往于诸城之间,要比翻山越岭省时许多。

这几日是风皇大人随身佩剑开炉的日子,如今的铸剑师谢平尘,可不敢再以首席自居,他与控云城锻造大师黎恕,素来有“西岭兵甲,南谢北黎,二分天下”之美誉,只不过黎恕擅长配伍各种宝矿原石,能极大拓宽兵甲承载灵气的容量品级,而宝华谢氏,则以对锻造火候的把握更胜一筹。

起初谢平尘见到女儿谢凝云重返武库后,心里头还有些不痛快。

一来是风闻过些军中消息,谢凝云为了学剑曾沦为军中柘枝舞女,这事虽然早已不值一提,不过说出去终归为族人所不齿,再者自然是对这个难以管束的西岭剑器女主,把谢氏武库当作自己的梳妆奁盒格外在意,关键在于,听说那堆名剑是被半夜强行拿去,当街送到了一间三流酒舖里。

哪知随后谢凝云居然抱着剑又送回了武库,亲口说出一句令谢平尘震惊不已的话来,“这回,我当来亲自这铸两把剑!”

谢平尘一时间不知是该老泪纵横,还是跪倒在菩提精舍前还愿祈祷,往日里对谢家铸剑术毫无兴趣的宝贝闺女,终于回心转意了?不论是否一时兴起给自己打造把趁手兵器,还是为剑器女主的名头增添些底气,谢平尘都暗暗有点窃喜,仍想继续躲在暗处,偷偷瞧上几眼闺女,到底会闹出什么花样。

直到一封落款是“西洲长戚”的文札请帖,被递到了谢平尘手中,他急忙跑到了那间小巷里头的三流酒水舖子,找了张空位,浑身颤抖着,连饮了三碗。

为长戚铸剑,对于谢平尘、黎恕、百里豹三位大师而言,是梦里都不会遇见的状况,而且三人在宝华城谢氏熔炉前碰头后,第一时间讨论的是,谁来担任铸造此剑最为关键的掌火一职。

谁为掌火,就意味着以谁的名头来锻造此剑,也意味着这个名字,将伴随此剑名动西岭,名扬西洲,甚至天下四大部洲!

三人居然开始推辞,甚至都抢着要干烧火鼓风的那等差事,最后还是谢凝云到了熔炉跟前,上下打量着十丈高的巨炉,悠然一叹:“三位若是要争执到明日,那么这掌火一职,凝云就当仁不让了!长戚大人手腕细,柔夷也修长,你们都没见过,剑柄千万不能笨重了。我用剑多年,知道女子惯用的尺寸斤两,我来做掌火,三位也不必争了!”

寻常兵甲,在谢氏熔炉锻造,通常短则半月,长则半年。

可随着炉火一开,三位各具所长的铸造大师,一连七日七夜都不曾合眼,也仅是耗费了七日,就从炉中就取出了两把堪称前无古人的宝刃。

虽然还是未曾炼化毫无灵气的长剑,三位大师却都笃定,搁在那本《天宝册》中,这两把长剑已然稳稳占据了一席之地。

因为一洲之地,还从未有过巫师无法轻易驾驭炼化的初始品秩剑胚。

就连负责甄选原料宝矿的锻造大师黎恕也情不自禁笑了,“我一直有个愿望,配出一件初始品级兵甲,没有任何人能够炼化的兵甲。这玩意就像个瞧不见底的深渊,因为十七种灵石互相作用,天生反噬灵气,无论你注入多少,它就敢吸纳多少。本来,这种玩意就不可能被铸造出来,因为一件兵甲无法被正常炼化,它就是一堆扔了都不会被捡走的废铁!没想到,今日,夙愿达成了。”

谢凝云将两柄细狭长剑托于掌心,左看右看,读了遍上头錾刻的文字后,心满意足点了点头,喃喃道:“风来,少颜,好剑,好名字!”

剑身所刻,一柄只有“风来”二字。

另一柄,是刻有两行,那内容是:“剑有重铸之日,人无再少之颜”。

西牛贺洲,一洲之地,琐事千头万绪。

格虎城花神殿那张城主座椅空着,风皇山圣祠内也无人主事,戚灵不忍心金翅族几位长老为料理一洲之事而疲于奔命,便打算先回风皇山一趟,锚定几件大事。

作为风灵之君的本山,风皇山位于西岭西陲腹地,统摄大小十余城,已经显得山川地理位置较为偏僻,若以此山为垓心放眼一洲之地,更是对绝大多数地界鞭长莫及。

连同金刚山在内,西岭东部,这些日子一直整饬军备,尽完工,沿途大量山城妖类、旅居人族开始自行远游,向西拜山朝圣,或是向东寻求机会劳作谋生,若以格虎城固山十卫几位高阶将佐的话来说,就是这座西洲第一大城,在用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繁盛富庶。

然而浩浩荡荡生灵来往,也就有了无数繁巨问题亟待处理,城不可一日无主,整座大洲的旧有官署虽在运转,却兵甲森然,从格虎城西归后,七条商驿古道也修复的几总有些大事无法擅自专断,所以戚灵并未打算在世外乐土般的宝华城继续逗留。

不过再离开前,戚灵先是辞别了悉昙尊者与金渐层,随后来到谢氏熔炉,对三位铸造大师,及那些参与了铸剑的谢氏族人,巫师扈从诚挚道谢。

之后就找到乌月,让这个迟迟捉不到翻书风,瘦了一圈的少女休息两天,等到熔炉开启后,要乌月跟随谢凝云,跑一趟风皇山送剑,不过最好不要乘坐浮空渡船,不妨可以沿途行走,历练胆识与见识,主要还是有谢凝云作为引路人陪着,戚灵更为放心。

同时戚灵也让寒烟与婉扬一道离开,毕竟有万余妖族精锐大军跟随,也不需要担忧那些青衣人有胆子以寡敌众,去觊觎琵琶幽怜。

至于白真人,起初戚灵是想要与之联袂远游。

可一想到徐健肚子里还藏着只虺龙,又独自跑回了南瞻部洲,就不免有些担忧。

如今已修成蛟身的龙母,仍在绝枯涧底等待着消息,替她寻回孩儿,找出进入夜邙山的办法,了解与避尘相关更深的内幕,成了头等大事。

白酉听了戚灵在绝枯岭的所见所闻,不免擦了把冷汗,对于夜邙山这位清微真人也知之甚少,不过从格虎城救走月相的神秘人,及绝枯岭上所插的长刀来看,这西牛贺洲玄秘之事仍旧层出不穷,于是白酉问道:“我仍然觉得,有些事,很奇怪,比如格虎城三大巫师,皆是手段不俗,除了那个叫罗格的,被我一剑送走。剩下的苏洛和月相,可是全身而退,不过此刻消失的无影无踪。你又在北部遇上了,更为离奇的山中之门,那么我推断,整座大洲之中,仍有一处超脱于此间天地的大道规矩存在。你独自留在西洲,我不放心,这并非是你我之间的人情客套话,我只是觉得,长戚,你于这一洲众生而言,十分重要。”

戚灵笑道:“有真人这话,我听了就觉得放心许多。真人说的那两个逃走的巫师,逃了就逃了吧,我也不怕被人惦记,眼下寻回徐健,如果可能的话,再在南瞻部洲寻回些失散的清微弟子,才是我心里想做的事,也不知绯红女使近况如何,等到这座大洲形势彻底稳固,我还想再回趟玉堂城,可惜眼下,实在是分身乏术了。”

白酉点了点头,说道:“知道了,交给我就好。如今的我,算是一位没了去处,没了归宿的大闲人,在天地之间,无所事事。我会替你回一趟天庭,看一眼,再去南瞻。那位徐侠客执意跑去柔利镇,兴许是心里头,有什么羁绊在那边,能够解决最好,解决不了,我能帮上些什么,自然也愿意,所以你放心。”

在白酉说出“没了归宿”这句话时,戚灵真想问上一句,当初清微道山覆灭,真人为何不出手相助。

不过戚灵终究觉得这么问,还不是时候。凭当初自己在清微山上的所遭所遇,就知道当今的道统正脉,不论本心去,只讲香火情,也许,白酉之于清微,就像清微之于南瞻,同袍而不同心罢了。

二人走出了宝华城门,脚步不快,直到草海尽头,戚灵挥了挥衣袂,算是与真人作别,咫尺山河,回了风皇山。

宝华城西北七十里。

一个身姿绰约的佩剑女子,领着个扎了马尾辫的红衣少女,行走在沙漠边缘地带,少女不时要停下脱掉靴子,抖落掉灌进去的细细风沙。

“既然选择走这条路。”佩剑女子手执一柄团扇,不住扇着鬓角周围,“咱们可就不能再回头了。”

“那个叫寒烟的姐姐,和那个叫婉扬的姐姐,既然走的是雪山那条路,我们就与她们比比看,说不定,这条路也可以提前抵达风皇山。”马尾辫少女脚步有些沉重,不过却步履不停。

佩剑女子对少女的话不置可否,眉毛挑了挑,微微呼出口热气,身前就是八百里沙海,被过往商客取名为“库土塔格”的西洲第一大沙漠。

马尾辫少女似乎这片“死亡之海”的骇人名头毫不在意,此刻她背着两柄油布包裹的长剑,头戴草帽,驻足朝北边望了望,远处一支驼队正翻越沙丘,横穿宝华古道,看大致方向,应该与自己殊途同归。

沙漠小城“斯哈里”,号称日落之处,俗称“天尽头”。

佩剑女子继续挥舞团扇,说道:“咱们何必走这么快,到底你是我的领路人,还是我是你的领路人来着,小丫头。”

“我也不小了。”少女轻声嘟囔,“不过,姐姐你看着年纪也不大,长戚大人将我托付给姐姐,你一定是个极厉害的人物。”

“你都看到了。”佩剑女人意兴阑珊的嗤笑一声,“我背着剑呢,在西岭,用剑的人,能厉害到哪里去。真遇上什么事情,你自己也要悠着点。”

此刻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斯哈里城的日落要比格虎城晚上两个时辰,少女和佩剑女人一前一后,走了五里路,逐渐与驼队汇合一处,互相客套几句,结伴来到了沙漠小镇。

镇子上身穿行伍灰斗篷的军中妖族并不多见,绝大部分是身穿缁衣的过往商旅,少女礼貌的让佩剑女人挑一家客栈休息一会儿。

马尾辫少女擦了擦额角汗水,看到佩剑女人捏住团扇,左看右看,约莫是犯了择物困难症,少女就问她饿不饿,左手边那家客栈前头,摆着铁架,正烟熏着一排不知从哪弄来的青色烤鱼,十分诱人。

佩剑女人点了点头,少女就兴冲冲走进了那家客店,先是要了四条烤鱼,才找了个空桌子坐下,可屁股还没捂热板凳,就听见稍稍靠近窗口那张桌子边,有只老妖还用乞求的语气,朝着一个中年人族的模样的男人说些什么。

老妖似乎来自通天河一带名叫罕葱镇的水灵祠内,曾经替东丘固山十卫掌管祠堂,算是个不记名的管水江吏,因为常年需要跟江河水族打交道,不得不攒钱买了件避水宝器傍身,只不过当时是赊欠了部分银钱,将一件传家玉坠抵押在男人手上,此番赶来宝华地界,就是为了找后者,赎回玉坠。

男人一身锦绣华服,八成是宝华富商,对老妖的做派十分不满,声称赊欠的那部分银钱,按宝华城规矩利息要多加两厘,玉坠自然另外算一笔保管费,除非老妖交还那件避水宝器,另外赔偿这么些年佩戴在身的折旧费。

老妖面露难色,兜里的银钱仅够回程盘缠,但却是不敢在男人跟前说讲出此刻的窘境,生怕原本就矮人一头,更加低三下四的话,男人八成会带上玉坠甩袖离开。

男人隐约察觉到老妖的局促不安,神色漠然,指尖敲了敲桌子,“我到这斯哈里城来迎你,不算薄待了吧,你若存心与我纠缠不休讨价还价,那就真没意思了,就在今日,如我所说,要么给我利息保管费,要么还我宝器外加折旧费,否则,那破坠子,过期不候,我就变卖了。”

老妖一把按住男人的手,刚想告饶几句,兴许这个举动得罪了男人,他瞬间变了脸,反手抽了老妖一个耳光。

宝华地界,人族为大,包括斯哈里城在内,是条不成文的规矩,所以男人似乎对这一巴掌犹未尽兴,嘴里囔囔道:“哎哟,腕子疼,你这老不死的不识好歹,为什么要先动手攒我!我这巴掌现在火辣辣的,你说,要不要再聊一聊治伤的医药钱。”

客店跑堂小二听见了动静,也善解人意的替男人劝老妖,“如今东丘打了败仗,格虎城勋贵们哪个不朝风皇低头,你这东丘老家伙,若是囊中羞涩,可别抹不开脸,真有难处,就得说些好话,骨头硬气虽然可嘉,但到了宝华城,也只能落得不自在,我好心提醒你啊,别多想。”

老妖手捂脸颊,满脸错愕,叹出口气,按着桌子想要离开,又有些不甘心,说道:“可否宽限几日。”

男人大怒,“一巴掌,一日,你倒要宽限几日?”

小二将烤鱼递到马尾辫少女跟前,少女乌月气的将烤鱼一把推开,那小二嘴角一抽。

乌月瞪了他一眼,“和稀泥,伪善!”

紧接着乌月来到男人跟前,说道:“从前我有个师父说过,斩草要除根,你打了老妖,他心里窝火,夜里跟踪你,害你全家都有可能!”

男人一愣,乌月接着说道:“后来新的师父教我学读书,书上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要以责人之心责己,恕己之心恕人,何必咄咄相逼呢?”

男人微微笑道:“你师父挺多啊,两个师父,一个师娘,对吗,然后是师娘教你的本事?乳臭未干的丫头,你自己听听,前言不搭后语,到底是让我斩草除根,还是什么恕人?我且问你,那是人吗?真要是东丘人族,我也就拍拍胸脯,交个朋友,恕了。你说你有鼻子有眼,浑身没毛,怎么替妖兽说话?”

乌月痴痴听着,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两个师父,一个师娘”是什么意思,直到男人说完,才回道:“如今长戚大人一统西洲,东丘也好,西岭也罢,都是一家了,人族也好,妖族也罢,也都是邻居……”

男人冷哼一声,摇了摇头,“浅见,你这丫头真该早生几年。”

少女乌月努起嘴,实在受不了男人阴阳怪气,此刻突然听见耳环内玄松魂的叫喊声,“两个师父,一个师娘,就冲着这句,给他一巴掌!狠狠的打。”

咔嚓。

男人抬举小臂格挡,挨了一击后,额头渗出黄豆大汗珠,乌月手掌悬停半空,有些错愕,这掌心怎么就带着一丝风灵咒力?

老妖瞧见这一幕后有些不知所措,小二急忙瞪大眼睛扶住男人。

男人眯着眼,颤声道:“别动,别动!哎哟,断了……”

乌月呆在当场。

不曾想这会儿屋内角落,站起一位身穿宝华服饰的老者,目光如刀,使劲盯着乌月,朗声笑了起来,不过这笑声玩味,仿佛察觉到少女脸上的惧意。

老者绕过桌角,“一边教人恕己,切莫斩草除根,一边却下重手,断人肘骨,哎。”

老者摇头叹息一下,随即笑着说道:“刚才的经过老朽都瞧在眼里,听在心里,这位如我般年长的妖族朋友,远道而来,实属不易,可毕竟是求人再先,听上几句重话,不算个什么。这断肘的朋友,虽然占理,可动手打人就又失了礼数,然而最令老朽稀奇的是,你这姑娘,嘴上说的道理,十分压人啊,可你也心口不一啊,做起事来,何必以暴制暴呢?”

看着老者温柔的笑意,乌月却心头发凉,她叹道:“我没有,老先生,我没有以暴制暴……”

老者点头道:“那就是无心之举嘛,跟这位断肘朋友打了老妖一样,都是一时冲动的无心之举,好嘛,这位朋友得了个现世报!本来就是出门做些营生,落得了断臂的下场,可惜。他那句,你真该早生几年,老朽也十分明白,早些年妖兽当道,专门打劫过往人族商客,看来这朋友是个有故事的可怜人,才会说出刚才的话来,姑娘你真是不懂老一辈宝华人族的艰辛啊。”

乌月低下头,抿起嘴,想了想,朝老者和那男人躬身一拜,“总之,是我下手重了,我先赔个不是。”

“丫头,师父被人给骂了,赔什么不是。”一直在默默品尝烤鱼的谢凝云放下插鱼的红柳签,扭过脸来,“老人家仗义执言,一碗水若真想端平些,不妨想一想,怎么不在那个胳膊断了的家伙,断臂前出来说话呢?”

老者瞥了眼谢凝云,桌案上放着个油布包裹,却没望见油布包裹后的一柄长剑,他手捋白胡须说道:“老朽是不想事态恶化下去,没完没了,这才多说了几句,既然晚辈有人教,老朽也不愿多讲,这一把年纪,落得清闲,最好。”

谢凝云点点头,“现在教?不是显得晚了些?这会儿,东丘老妖无论说什么,这断臂的家伙都听不进一个字。而且无论这丫头说什么,老先生,恐怕你也听不进去了。道理,都成了空谈。”

老者摇头道:“不晚,不晚,你若不会教,老朽可以说一说,一件件将事情捋清,就先从最近这件事来说,你家女娃打断了人家胳膊,在这利字当头的宝华城,是不是要做些赔偿,若仅有一句道歉,可就显得世道薄凉了,更何况,她分明想要道歉,还被你给拦住,这是怎么说呢?”

谢凝云将眉毛一挑,“老先生真会说道,我说不过你,我可不会颠倒是非!丫头,这儿的鱼没滋味,咱们是走哇,还是走哇?”

老者微微皱眉,“是非,不颠倒过来,一走了之,对后辈终归影响不好。”

这位西岭剑器女主此刻有些不耐烦了,从格虎城带来的一万妖军,原地驻扎在宝华城,由两名副将指挥,时刻等待风皇山那边传来的消息,所以孤身带着乌月赶赴风皇山献剑,出门在外,逢山遇水,就指望随身背的那一把佩剑,剑名“黛眉”。

谢凝云伸手按在黛眉剑鞘上,冲着老者一笑,温声道:“你说的对。”

老者听后不觉得这四个字如何中听,反而脸色立刻一沉,将双手揣入袍袖。

“怎么,对一个小姑娘,满嘴阴阳怪话,我只说一句,你个老东西,就受不了了?”谢凝云娇声一笑,“乌月,你要知道,有些宝华城男人,畏威不畏德。有些老顽固,那是畏德不畏威呢。”

“一派胡言!”

老者神色怨愤喊了一声,原本就眼里容不得沙子,这会儿就像眼里被塞进半座库土塔格沙漠,猛地将双袖齐挥,将乌月震倒在角落,同时一只袖管涌出火光,令一只袖管涌出寒雾,两股气场彼此缠绕,破空呼啸,直扑谢凝云。

这两股气场落在乌月和店小二耳中,轰然作响,同时抽离尽室内所有散逸灵气,千百条白烟也跟随气场流转,霎时间形成一堵气墙。

老者双掌悬空,使劲盯住气墙后头的动静。

一道光滑的缝隙,从气墙当中横抹而过。

两股气场顷刻间如撞铁板,散逸开来。

然而盘桓不去的灵气,迅速凝为实质,化作一棱坚冰与一团熔岩,蒸腾出滚滚白雾,彻底遮蔽住双方视线。

老者屏息凝神,用欣赏的眼光瞧着亲手打造的这团白雾,感喟这一幕有大美而不言,两股灵力皆登上乘巫道,又契合南瞻部洲“水火既济”的法门,若搁在室外旷野,定有千丈飞瀑坠落崖底时烟霭茫茫的森然气象,然而只是转瞬,白雾之中轰响倍增,好似雷霆震怒。

紧接着满堂杯盏瓷碟悉数崩碎,老者急忙袍袖捂脸,瓷壶中酒浆水液也激荡在半空,如江海凝波,泛着隐隐青光。

剑影所照出的青光。

白雾中,谢凝云的美人身段飘忽若神,明快的一抖手腕,

一团剑花,分出无数剑影,洒满屋内,满堂势!

老者满脸雪白须发寸寸断裂。

那双衣袖碎裂出千百道细痕,绽放露出掌心所抓的两件宝器,而这两件品秩不俗的器物皆是宝矿直接雕琢炼化,一件是黄玉出戟牙璋,一件是墨玉谷钉纹出郭璜,此刻被剑影扫过,牙璋的出戟连同玉璜的出郭,被一齐削去。

老者的神色由骇然到落寞最后是沮丧,也仅是在一瞬间。

宝华城内,谁人不知,有一女子,剑器出神。

谢凝云反掌握剑,眼神睥睨。

今日烤鱼,无甚滋味。不过我这一剑的滋味,无数大妖领教过,西岭万妖领教过,今日,让你也领教一下,我也好替长戚大人,给乌月这个姑娘上一课!

如今在风皇山等候的西岭高阶大妖及人族大将,有金刚山大阐长老,迂露长老,石峁城主金翅族平赢,清吟城主吞骸,昭苏城主赫默,控云城主黎宴,紫云城上将军獳青,另有西岭二等武官七名,三等武官五十七名,各地豪强山野散妖之中极负盛名者,九名。

还有格虎城固山十卫代管佐领将军名为百里亥,东丘妖盟代管统帅虢庭钧,及格虎城大小官署一等行令使十七名,一等行院使二十九名,矮人族首领兼宝矿转运使灰踵,巨兽族首领洛离塔,和一帮水族江吏,均乘坐数艘由风盟卫引路的渡船抵达风皇山。

戚灵先是回了风皇山脚,沿着山中主道,缓缓走了会儿,见山中这些日子在大兴土木,新建了许多砖墙宅子,人族的风檐翘起,砌出山水云纹,妖族的雕刻有兽脊窗花,皆是一眼能够分辨出来,想来应该是西洲富户大批迁徙至此,期盼着呆在圣祠脚下,做那些早沾风皇雨露的向阳花木。

戚灵微微一叹,接着才飘身至风皇祠门口,在众人众妖的注视下,径直来到自己那尊石雕前,石像所捧石盆中那滩忧思湖水早已干涸,戚灵也仅是望了一眼,便即转身。

大阐长老等西岭本土生灵位居左列,东丘格虎城及其余部族等众站在右列。

戚灵将双手抱拳般交叠于胸前,既像是施了个南瞻道门稽首礼,又像是结成了个宝华城法印,紧接着就宣布打算筹办的第一件事。

敲定新任三大祭君人选。

虽说如今根本不需担忧风皇祠的警跸守卫,可祭君一职,传承数千年,作为西岭旧俗不该轻易断绝,而且按照戚灵的意思,新任祭君也应当有新的职责在身。

例如祭典圣人一职,原本是掌管典律刑罚,及文案卷宗,

而新晋祭典圣人的职责,反而卸去刑律一事,专司负责在一洲之地,勘察山水文运,修建文脉学宫,遴选读书种子,而且风皇山以东三十里,便有一座因妖族怠慢而荒废已久的上古学宫,名为芹宫,祭典圣人将常驻此地,负责修缮遗址,之后便总领整座西牛贺洲的文脉一事。

这件事戚灵没有与在场众人众妖商议,率先提议由迂露长老暂领此职,因为早在征伐东丘之前,迂露长老就已经是金刚山一带出了名的老学究,酷爱收藏天下典籍图录,也潜心研读许久。

而且戚灵还叮嘱道:“妖族子弟,当改一改好勇斗狠的习气,应同人族一道,进入学宫修习西洲经典,所谓经典,并不拘泥于妖族所轻视的巫术典藏,而是囊括了妖族和人族先贤智慧的古籍书卷,西洲先民,求索之道,大多类似那本《天工应物》,涉及农耕、锻造、水利、制盐、制酒、炼石等,后世子弟,皆可取其长处,再以自身见地,推陈出新,使我西洲风调雨顺,至于后续是否修习别洲经典,我会再作考虑,不过学宫中人,将统一名称,称为“集贤君”。至于祭酒圣人一职,原本是掌管风皇祠内一切武备、物资的调度,而新晋祭酒圣人的职责,只有两个字,戎与祀。”

西洲有句古谚语,城之大事,在戎与祀。

戎即是作战征伐,祀便是祭祀先祖,这也是西洲妖族无论东丘西岭最为看重的两件头等大事,新任祭酒肩头所挑担子要比从前重上许多,只是戚灵心中仍没有合适人选,就将此事人选让殿内众人众妖先行商议,如果实在找不出胜任之人,也可以暂时搁置。

不过西岭地界,从前设有一种官署,名为楸局,最初时是人族闲来摆下棋局,互相弈棋的场所,后来逐渐成了妖族军中推演沙盘阵法的地方,既然沿袭至今,那么楸局将是新任祭酒常驻之地,也不需要再时刻呆在风皇祠。

至于祭礼圣人,一提起这个名号,戚灵就率先哑然而笑。

当初若不是那位祭礼,以外交诸城的名义,勾结格虎城,妄图在西岭地界独尊高位,也就不会有后来那场大战。

关于这个职位,戚灵也并无合适人选,就先搁在一旁,缓缓说道:“如今风皇祠位于西岭腹地,山川地理,较为偏僻,不适合传递各类消息,我也不想以风皇名头,在一洲之地发号施令。所以就打算,将一洲中枢定为格虎城。”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西岭群妖虽然诧异,却罕有反对,东丘格虎城那帮元老贵胄自然乐见其成,更是举双手赞同。

固山十卫代管将领百里亥索性爽朗跪倒,说道:“花神殿,时隔千年之久,终于迎来她真正的主人,就是等长戚大人再临,只有大人坐于其中,那些花神才如沐春风,才能如长戚大人治下的格虎城般,永远繁盛。”

石峁城主金翅族平赢幽幽一叹,这格虎城来的家伙,真是嘴皮子厉害,早知道就得把能屈能伸,话痨嘴甜的金褛裙妹子带过来,当众赞礼长戚大人一番,要不咱们西岭今日,岂不是矮人一头?

戚灵微微一笑,说道:“西洲天下,非我长戚一人之天下,花神殿就叫花神殿,到时候也不要改成什么风神殿。我只是觉得,花神殿位居西牛贺洲东部,距离与南瞻部洲接壤的斩鲸关,不过千里之遥,有朝一日,我若是需要为了平息业海回到南瞻,大军也有可能,千年来首次走出斩鲸关,这些都是眼前大概率发生的事,我提前与众位说一声。”

妖将吞骸听了,立马眼中放光,“大人要征伐南瞻言浮城?”

戚灵朝他一皱眉,”用兵未必血战,东征未必攻城,一切都还是暂定,不要想着杀戮贪功,吞骸,那是不可能的。”

眼见这位吞骸将军龇牙咧嘴,戚灵就顺势问起了牙栾岗的近况。

吞骸回道:“那个老小子,在我军中倒还老实,给吃就吃,要酒没有,总之吃饱了睡得香,不惦记东,也不想着西,整日里就打听绝枯岭的事情,另外还问过那个叫乌月的丫头近况如何,我都没吐露半个字给他。”

戚灵泯然道:“要酒,便给他酒,另外由牙栾岗掌管一支缇骑,负责训练军士,问他愿不愿意。至于绝枯岭,也没有什么好隐瞒诸位的,那里已被我施展风咒,圈为禁地,算是暂时与世隔绝了,我的职责,是护佑西洲生灵,在没有关于夜邙山的确切情报之前,会一直隔绝下去。另外还有一件事要告知诸位,我打算让新任的祭典圣人牵头,再从格虎城、宝华城挑选一批精通文辞俚语的先生书吏,编纂一部《通洲雅言》。”

虽然西牛贺州与南瞻部洲语系相通,言语间也没有大的障碍,可许多辞藻都差异极大,若不比手画脚上下文承接,彼此之间交谈还是容易生出许多误会。

例如在西洲地界,羊属妖族多被叫作膻郎,在南瞻,却称为羊而已。还有碾子,作为西洲词汇,对应南瞻的言辞,是指的大米。

迂露长老走上前,点点头说道:“妖族语言中,另外还有爪老,在南瞻,就是手,刀马,就是脚。牙郎,就是商人掮客。崖蜜,就是樱桃果子。天鼓,则是雷声。天浆,则是石榴。蒙贵精怪,南瞻人会喊作猫妖。如此如此,许多词汇,确实与南瞻人族大有区别,是该编纂一部《通洲雅言》,一旦斩鲸关开启,西洲生灵与南瞻人组互通有无,那么这本书,到时候就显得十分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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