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之人熙熙攘攘,无非求个名利,所谓的斤斤计较,不过是一时的心气里头,塞了些怒火与欲水,那些宝华城出身的商客聪明绝顶,也明明知道这个道理,又明明将道理抛于脑后,谢凝云坐在斯哈里城外一处隘口前,一边擦着长剑“黛眉”,一边对少女乌月问出一句话。
知道道理的是谁?明知而犯的又是谁?
少女乌月挠了挠头,这不是一个人吗?
谢凝云笑了笑,“此刻若能分出两个心念,分清彼此,猛然转念,剑心便通明矣。”
剑心通明?
乌月想着刚才在城中的遭遇,略感无奈,便摘下背上剑囊,轻轻搁在膝盖上,陪着谢凝云坐了下来,说道:“我也没学过剑术,不懂凝云姐姐说的深奥道理。不过凝云姐姐,剑术冠绝西岭,我也是早在格虎城就听说过!有一点,你跟长戚大人好像哦,都是会说出些,我听不懂的道理,是不是,一个人道理多了,就能变得厉害了?”
“长戚大人的心念,与我的剑心不同,要更加纯粹,才能与天地间的风勾连。长戚大人的道理,就是世间风儿的道理。”谢凝云忽而抬手一指身边的黄沙残垣,“这里叫铁门关,关隘的城垣古墙屹立在这千年之久了,以前是人族妖族厮杀的必争之地,如今被风蚀得面目全非,这就是风儿的道理,抹平掉已不适合存于此间天地的一切,抹平世间一切不平事!我的你一道剑影也会像长戚大人那样子,去抹平这些。”
从铁门关往北三十里,要翻越一座雪山,最初只有一条牧羊人行经的小路,如今被过往商客修葺出了碎石马道,不过碰上地势崎岖的地方,碎石都陷入了泥泞,谢凝云和乌月沿着这条泥泞道路缓缓登山,一日也能行出七十余里。
谢凝云瞧得出,身边马尾辫少女早已脚力不济,却一直在咬牙撑着,而且最初乌月得知出发时要背着长戚大人的佩剑,背上之后,死活都不肯再轻易卸下,每当谢凝云提出换人来背,少女脸上都浮现隐忧。
谢凝云就问道:“路还长着呢,你这丫头怎么这么犟,长戚大人让我照看你,我背剑惯了,多两把也没事的。”
神色不安的乌月也仅是说道:“我也没事的,没事的。”
谢凝云没再说什么,仅是好奇长戚大人为何看中这位来自东丘的丫头,一路带在身边,还独独挑她进了藏风楼,对于乌月曾在风皇山闹下的泼天大祸,谢凝云自然有所耳闻,因此对少女好感不多,这会儿虽然结伴同行,看似闲庭信步,有问有答,心底里却也是剑气森森,无形之中盯紧了乌月。
随着二人脚步不停山势升高,日头已经向西偏移出很多,山中小气候多变,一团浓云覆盖在头顶,不多时便开始淅沥落下雨点。
山中遇雨,多发泥流,因此无论人族还是妖族商队,如今远行入山,都会带上几名擅长风咒或水咒的咒师,必要时会朝天穹施法驱散云雨,只是这么做,空中水意精魄并不会就这么涣散无踪,反而会乘风飘往别处。
眼下西洲商路顺遂,远游生灵越来越多,朝天空驱云驭风的施咒者也如雨后春笋,浮现在西洲大地各个角落。
只是云层中的水意精魄被赶来赶去,自然而然的流转向西南部荒无人烟的沙漠地带,不知什么原因,水意精魄始终不会进入酷热的库土塔格,自然而然就集中降临在周边雪山一带。
谢凝云将这个状况告诉给乌月,询问少女懂不懂得驱散云雨的风灵咒术,乌月摇摇头,谢凝云便顺着泥泞马道,指了指远处山坳,两人趁着雨点尚小,加紧脚步,继续走出十里,乌月才看见那里藏着一片院墙。
倘若今日是乌月独自游历到此,那一定会觉得,雨天山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院墙里头阴气森森,自己宁可找处山洞避雨,也不会进去一探虚实。
偏偏是谢凝云在斯哈里城客店中出剑了,还落在了少女眼里,此刻乌月心里底气十足,对那一排能遮风挡雨的大院墙也变得趋之若鹜。
不曾想站到院墙底下,满脸雨水的乌月敲了敲门,很快就有一个人族模样的丫鬟将门打开,问名来意后,嘴角挂着笑意,甚至没有回禀宅子主人,就让二人进入府邸。
宅院内,主楼前高悬匾额,上书四字,“秋水山庄”。
左右是一副楹联。
力能拔山,从军万里过天河,一十六城,孤烟碧血,扼定东南半壁。
气吞四海,一掷千两还苍山,二十八炉,炊金?玉,指待天下一洲。
主楼中不时传来爽朗笑意,觥筹交错,似乎在办一场宴饮集会。
丫鬟请乌月二人在廊庑下稍等,进去报信后,笑吟吟出来说道:“我家主人说了,今日来者皆是客,请登楼入宴,饮两杯茶酒驱寒,也刚好冲喜。”
乌月略作迟疑,谢凝云就扬了扬眉,示意她不必犹豫,
两人跟随丫鬟去往楼内正厅,不禁都有些讶然,正厅内有两排桌案,既有一身缁衣的宝华客商,也有身披软甲的妖族军士,还有数名酒过三巡、满脸红晕的女子,因为身穿布袍,一眼就知修习巫道的人族巫师,而且看她们言笑晏晏的模样,应该都是与山庄府邸主人相熟。
端坐主位的秋水山庄主人,一只半身化作人形的狼尾大妖,不知是修行甚深得此道行,还是业海天然催生,不过大妖须发斑白,上了年岁却精神矍铄,抬头望向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背剑女人细细腰身,裹腰的山纹护甲间,插了一柄团扇。
西岭剑器女主谢凝云!
狼尾大妖揉了揉眼角,呼出口酒气,踉踉跄跄滑下主位,“哎哟,什么风,一定是长戚大人的神风,把谢将军吹到寒舍这里来了!稀客稀客,蓬荜生辉,将军恕我没有远迎!”
谢凝云并没认出大妖身份,不过对秋水山庄的名头有所耳闻,知晓斯哈里城北部雪山中,有一处极其极其富贵的人家,早些年靠山吃山与宝华城做买卖,后来生意越做越大,与东丘格虎城铸币官署宝泉局都有了来往,甚至传言说,格虎城内通行的铸币散钱,由秋水山庄招募匠人代为铸造,顶峰时期甚至包揽了六成之多,山庄主人堆金积玉富甲西岭,如果宝华城也有一本类似《天宝册》的土财主榜单的话,秋水山庄必定能名列前三。
谢凝云朝庄主微微欠身,算是还礼,“请问庄主,尊姓大名,你认得我?”
狼尾大妖强压酒意,神色诚恳道:“某家姓白,单名一个慎字,承蒙祖荫,曾兼任过西岭金刚山峁城的佐将统领,算是金翅族的姻臣,混了个三等武官,年岁大了告老还乡,偏居雪山一隅,可许某对军中行伍之事,仍旧日日挂怀,因此对几位将军,几位一等武官的名号,算得上耳熟能详。”
谢凝云神色悠然,问道:“那可真是巧了,同为西岭效力,是军中故人,在此地相逢,很难说不是一种缘分。不过我等是为避雨而来,白庄主是在宴请宾客?会不会打扰到你们的酒兴了?”
“不敢,谈不上打扰!”狼尾大妖指了指满堂宾客,“这些都是白某的亲朋故交,专程赶来,替白某筹办这场喜宴!谢将军巾帼海量,那在军中妖尽皆知,如能赏脸饮上一杯,许某定然感激不尽。”
谢凝云打量正厅即无红绸,也没悬挂喜字红灯,轻声问道:“何喜之有?”
狼尾大妖先是一呆,随后眼神落寞几分,惆怅说道:“是冲喜,冲喜。”
大妖请谢凝云移步上座,躬身解释说道:“说来话长,白某家里有四个孩儿,三个送去了军中,每个崽子都那么争气,老大追随狄公凛将军,混了个七等武官,死在了磨陀烈手里,也值了。老二和老三,更了不起,进了夜明玄甲军,也将热血洒在了格虎城。唯今四子独剩其一,因此将丧事喜办了。”
谢凝云听见这些,顿时一愣,因为谢凝云是信得过这个大妖白慎的话。
格虎城一役,军中传言,白氏一门三绝。
因为这事,长戚大人才在绝枯岭下三令五申,父子手足俱在军中者,将不再随大军征伐。
不曾想那阵亡白氏,根脚都在秋水山庄。
此刻谢凝云神色也柔和许多,能把三个儿子都送上前线的豪强大妖,是个狠角色,不过也总算知道,得留下一个继承香火。
谢凝云与乌月坐入席间,以这位剑器女主的性子,若是与人坦诚相待,言语之际便会直截了当毫不客气,她连饮了三大觥酒,算是敬了逝者,随后拜托白慎收拾出两间客房,打算今晚就住在秋水山庄。
对于借宿一事,白慎自然乐意结交这位宝华明珠,更何况现任一等武官,殷勤之余,无有不从,只不过聊到了他那第四个儿子时,这位大妖眼神中便再次失去喜色。
白慎唉声叹气道:“我这个孩儿,却不像兄长们那般争气,从小顽劣不堪,压根没想过从军,前几年还染了恶习,吸食蟾酥上瘾,跟金翅族食龙上瘾一模一样,怎么也戒不掉!因为我下手没轻没重,这小子惧怕挨打就住在谷仓,也就没让这家伙来给将军见礼。”
“什么是蟾酥?”少女乌月好奇问了一句。
坐于侧席的一只妖兽,离着乌月最近,率先回道:“就是蟾蜍精背后刮出的血沫子,那些专门研制各种膏药的妙研使会挖来,制成饼子,没嚼头,也不好吃,不知道四公子怎么好得这口。”
乌月嘴角一抽,顿觉反胃。
因为金翅族贪恋龙肝在前,西岭地界妖族争相效仿,异食癖层出不穷,大阐长老也出奇招整治过这事,不过收效甚微,谢凝云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也无心在席间逗留,便让丫鬟领路到了山庄后院客房。
暴雨一直下到子夜时分。
期间庄主派了一次丫鬟前来服侍,被谢凝云婉拒。少女乌月走了一整天,累的在自己房间很快睡熟。
只是不知睡了多久,乌月感觉被人推了一把,眯眼看了四周,窗口敞开一半,一只手攀附在窗沿,探出个黑衣身影,将目光落在长戚剑囊上。
这一幕看的乌月冷汗直流,都不敢擦拭额角汗水,直等黑衣身影彻底翻身进来,乌月才猛然坐起,大喝一声:“小贼!”
可乌月仅喊了一声,就不再有所动作。
她扭头去寻找谢凝云,然而屋内并无剑器女主身影,乌月不禁呆住,那又是何人推得自己?
黑衣身影背负双手,侧过身子,因屋内漆黑闻声不见人,这人竟主动摊出一只手掌,屋内顿时被一粒荧光照亮。
乌月踉跄着站起来,抢上前抱住剑囊,瞪眼盯住眼前一袭黑色长袍之人,对方少年模样,脸上笑吟吟,不紧不慢走到烛台边,将一粒荧光端正摆下,又放了一串铃铛在旁。
“别怕。”黑袍少年轻声嘀咕,“来,你猜猜看,我的来意,猜对了我就走。”
乌月毫不犹豫道:“我不猜!”
黑袍少年耐心十足,“是了,直接猜的话,对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姑娘而言,太难了,这样,我缩小范围。一,半夜我独自饿了,来找点吃的。二,老爹没给我寻个媳妇,我来自己物色。三,我想知道你那油布包裹里头,长长的是什么玩意,就偷偷溜过来瞅一眼。”
乌月眉头紧皱,眯起眼说道:“三。”
少年抚掌而笑,“是了,知己啊!知己难得!你这人懂我。那么可否满足在下?”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乌月从没见过这种恬不知耻的少年郎,呸了一声,索性又大喊了两声,“凝云姐姐!”
杳然无应。
少年嘴角一歪,离着乌月远远坐下,幸灾乐祸般说道:“别叫!哎我说,小妞,那块照明萤石边上,是在下的炼化法宝,叫作五丈纳音铃,善能收声纳音,二十步之内,屋里被隔绝成了小秘境,隔壁是听不到的。不过你也别跑,别怕,我不是啥坏人,我叫白鲫,是秋水山中的四公子,不过如今顶替掉三个老哥,成了大公子。”
乌月迟疑了一下,也没打算夺门而出,她撇撇嘴问道:“你就是那个爱吃蛤蟆屎的少庄主?三更半夜,你打得什么鬼主意?”
黑袍少年闻言就是一呆,自己爱吃雪酪蟾酥那点破事,传的沸沸扬扬也就罢了,可怎么传到了这丫头嘴里,就变成了蛤蟆屎?不是,这关屎什么事!
少年猛然摇头道:“你可能搞错人了。其实我来就是想见识一下,西岭剑器女主那神乎其神的宝剑炼化过没,究竟有多出彩!可我又哪敢敲她房门,见你是她的跟班,也背着剑囊,就先瞅瞅你那宝器的品级呗,里头是长剑吧?嘿嘿,西岭用这玩意的人可少得稀罕。”
乌月摇头道:“休要打我长剑的主意!这个包裹,不许打开,看一眼都不行!”
少年满不在乎冷哼一声,“什么宝贝,要这样护着?小气鬼,我又不偷不抢,就是好奇,才放着美美的觉不睡过来瞅瞅,你怎么就不信我呢。对了,一定是你觉得我觊觎你的长剑是不是,我可呸呸呸了。”
黑袍少年扭身摸出一只法华囊,探手伸入其中,随之掏出一柄长剑,轻轻搁在桌案,紧接着又掏出了第二把,第三把。
少年郎笑吟吟道:“喏,瞧见没,都是请大手子巫师炼化的宝器,长剑剑名分别是浊流、点簪、轻侯,虽然跟我亲密度不高,不过宝器胚子和炼化品级都堪称极品,我会惦记你那仨瓜俩枣?”
乌月压根不正眼看那三柄长剑,慢条斯理说道:“哼,原来真是个富家子,还挺虚荣,你的宝器真不赖,我也佩服佩服,没什么事就请回吧。想找剑器女主,请翻隔壁窗户,我这里没什么宝器,寻常长剑而已。”
“敷衍!”黑袍少年站起身,眉头皱着,“你口气真敷衍,我是来跟你比拼宝器的么,你若真拿得出比我兜囊里宝器品级还高的神物,我掉头就走,我就是要看一眼你那油布包才罢休,我可说到做到。”
紧接着黑袍少年又从法华囊中取出几件不知用途的零碎物件,一一拿在手里晃了晃,少女乌月听见一声鼓响,心神骤然一颤,两只手就有些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看着黑袍少年步步靠近,一把夺走剑囊,迅速拆解开绳头,抽出长剑。
少年喃喃读着剑身铭文:“剑有重铸之日,人无再少之颜?风来!嗯,什么嘛,没有一丝灵气贮存,空壳子而已,没品级,嗨!不过倒是好剑,锋利的狠,瞧得本公子脸蛋子疼。”
少年合剑归鞘,有些大失所望,还是后悔没有翻墙壁窗户,可心气够大,胆气不足,少年痴笑了一声,“回头也砸些钱,找宝华谢氏打造几把趁手的小刀,刻上……嗯,一柄刻蟾酥来!一柄刻,刀有重铸之日,我无断供之年。啧啧,美极。”
“玄松你怎么不拦住这家伙!”
黑袍少年听见,少女没头没脑嘀咕了一句。
随后又听见,少女床榻上有个声音回响:“嗨,就让他看一眼呗,他若是知道这是谁的剑,眼珠子都得滑出来。”
黑袍少年急忙绕在少女身旁,左找右找,掀起被窝,又轻轻放下,使劲盯住乌月的眼睛,问道:“谁在说话!”
“你玄松大爷!”
黑袍少年只觉后脑勺被粗针顶了一下,猛然回头,瞥见一抹红光闪耀,一根金环在空中扭动,少年伸手一抓,金环飘来荡去,还不停传出人声:“臭小子,莫挨老子!”
少年瞠目结舌,一脸的匪夷所思,连连退后几步,撑手肘抵住桌案,“宝器,宝器会……会他娘的说话了?”
玄松耳环笑道:“怎么着,吓到了,掏出你那法华囊,接着拿神品兵甲出来啊,不是说,但凡拿得出品级更高的神物,你掉头就走吗。”
黑衣少年突然间神情痴傻,自说自话,等了一会儿,安静下来,将双手拍在一处,又搓了搓。
少年笑眯眯凑近了耳环,朝着乌月笑道:“敢问,姐姐怎么称呼?”
乌月挠了挠脸颊,“狼子野心。”
少年不依不饶,单膝跪地道:“姐姐这宝器世间独一!在下自诩收藏无数宝器,在西岭无出其右,却在今日五体投地,大开了眼界!姐姐这宝器必有姓名,烦请告知!实不相瞒,我这里有本小册子,不次于宝华城那本《天宝册》,也专门记录所见所闻的灵宝兵甲,我要将姐姐列为榜首!”
乌月将手心一摊,“拿来我看。”
少年起身从兜里摸出一个小本本,神色恭敬递了上来。
乌月接过册子,不急着翻开,瞥了眼黑袍少年袖手而立,满脸真挚笑颜,才伸出小拇指,勾动册子。
第一页上头,拿工笔小楷写就了五个大字,“白给兵甲榜”。
乌月一努嘴,说道:“你小子想干嘛,白给?白给谁?休要打我耳环的主意!”
少年尽量让自己语气柔和,轻声问道:“姐姐,有没有可能,我就叫白给呢?”
乌月愣了一下,“你不是叫白鲫?鲫鱼的鲫嘛。”
少年一拍掌道:“这哪跟哪啊,白给,给!啧,你说这弄得,显得姐姐多没文化,给跟鲫,发音一样,可给呢,又念给,一字两音,搁在我名字里,念给,白给!”
乌月却偏要将“鲫”音念成“给”。
白给,白送。
少年咬咬牙,“白给就白给了,姐姐,人美心善,告诉我,这耳环叫什么?”
乌月盯着册子内容,漫不经心回道:“你问他呗。”
少年将视线落在耳环上,随后听见乌月右侧鬓发间又传出一个声音,“雪玄耳环。”
紧接着空中那只耳环道:“玄雪耳环!”
少年眼睛瞪得更大了,“不得了,原以为这宝器炼化的通晓人性,能说会道,居然还分一公一母?”
少女扫了几眼册子,跟杂货店账簿一样密密麻麻记满了名字,此刻越看越困,再没心思跟少年掰扯,于是道:“名字也告诉你了,你这人,若再纠缠不休,到了后悔的时候,别怪我不帮你说话!本姑娘实在困了,你现在就出去!玄松,雪琴,送客。”
黑袍少年接过册子,满心欢喜道:“这是我家哎,送客就免了,得了,我走!”
少年忽的一甩臀上狼尾,翻窗而归,室内重回一片漆黑。
乌月孤立窗前,侧耳听了一阵,确认脚步远去,赶紧跑去谢凝云房门前,使劲敲了几下。
只是等了半天屋内毫无动静,乌月一遍遍砸门,照理说,以那位剑器女主的境界和本事,以军中枕戈待旦历练出的习性,司辰守夜不在话下,不该睡得这么死,乌月有些忌惮,难不成这儿也放有什么纳音吸声的法宝,可问题在于连那黑袍少年都亲口说了,都对谢凝云格外忌惮,那么屋里怎么没人应声呢。
乌月使劲砸了一阵门,逐渐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几乎不受控制,少女嘴里喃喃嘟囔,让玄松飞到窗户外瞧一瞧怎么回事,话还没说完,就已睡了过去。
※
一阵沉闷脚步从走廊传来。
乌月惊醒。
一个熟悉身影出现在廊庑中。
乌月揉了揉眼睛,“姐姐!”
是宿霜。
早年在赤焰山担任术官的衣装,一袭蓝衣锥帽,手中还拿根符杖,只是来人神色幽怨,缓缓举起符杖,冷冷说道:“我来替你砸开这扇门。”
手起杖落,一团寒凛的灰雾席卷灌满整条走廊,乌月脸色苍白,眼神惊恐,死死抱紧怀中剑囊,也在这一瞬间想通。
来人绝不可能是宿霜。
大概是因为劳累过度,心里又极其想念姐姐,这才遭遇了某种幻境,乌月冷静了几分。
然而下一刻就有一只雪白玉手搭在乌月肩头,少女心湖震颤不已,瑟瑟发抖着,回头看去,格虎城大巫师苏洛正笑眯眯看向自己,另一只手还捻着几张符纸。
苏洛温声道:“这几张火灵真符拿去,驱散你姐姐的寒雾,别让她伤到你。”
乌月眼睛瞪得溜圆,整个身子蜷缩一团,双手仍旧死死抓住剑囊,她颤声回道:“不,我再不拿你的东西了,那上头沾满鲜血。姐姐不会伤害我的,她学冰咒,就是为了防备不测,防备你心性不定,朝我们姐妹下毒手!”
苏洛脸色霎时难看极了,她气急败坏晃动手中符纸,
“你我师徒关系极好,遥想当年,格虎城大雪隆冬,你还是个邋里邋遢的小辫子,是我把你从天寒地冻的雪堆里揪出来,然后有吃有喝,保你活命。怎么着,抱了长戚大腿,就忘本了?”
乌月站起身,眼神哀怨,嘴上却说道:“你不是我师父,你不是!天底下,哪有师父只教徒儿杀人,不教徒儿做人呢。”
苏洛咯咯一笑,挥出张符纸,乌云死死盯住她的双眼,一团热风从鬓角擦过,顷刻打散了走廊内的寒雾。
苏洛朝宿霜勾了勾手,朝宿霜笑道:“让你们姐妹俩办差事,没一个中用的,你妹妹焚烧风皇山,却对那个南瞻瘟种手下留情,她不是天赋异禀,心念通神,想什么来什么嘛?怎么不一心想弄死长戚呢?那个女人将我赶出格虎城,我都要被气笑了,乌月,你真的以为我会忍心丢掉你?不,我一定会阴魂不散,缠着你,求着你,等着你用那天下无双的一等念力,活捉长戚。咱们那位白音城主可说了,愿得长戚片刻,共我欢愉!我可不会吃醋,都已经能想象那个小妞脸上的神情了!”
少女乌月猛然扯开剑囊,抽出那柄“少颜”,抡起纤细胳膊,一剑斩去。
剑影如划过镜湖,斩出一道水痕。
除了乌月自身之外,走廊中一切都开始漾起涟漪,逐渐破碎,最后分崩离析。
乌月眨了眨眼,意识到自己仍旧呆在房间里,桌案上不但仍放着那块明光萤石,黑袍少年甚至都没有挪动地方,仍旧在摆弄桌案上的那些法器,而他此刻,扭转脸庞,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乌月。
黑袍少年放下手中拨浪鼓,咋舌道:“哟,打破了双重魇祷的梦境禁制!念力确实了得,是块当咒师的好材料。”
乌月手握长剑“少颜”,将另一柄“风来”夹在怀中,蹲在床头,紧抿嘴唇,剑尖指着黑袍少年,一声不吭。
少年轻轻抚掌,闭目沉思,像是在思索刚才施展的法器神通哪里出了纰漏,造化梦境,心印过往,心魔,欲望,层层铺就……
少年叹息一声,睁开眼,手中多了一枚压胜铜钱,轻轻的搁在桌上。
少年温声说道:“剑我也看过了,你的心境嘛,我也看过了,都很了不起。算我叨扰了,这枚壶中洞天压胜钱,就送你了,算是见面礼,我叫白给,秋水山庄少庄主,你知道的。”
下一刻,黑袍少年再次翻窗而去。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露出谢凝云的身影。
她冷冷望了眼窗口,良久才歪过脑袋,瞧了眼茫然无措的乌月。
谢凝云走近桌案,将那枚花钱捏在指尖,摩挲两下,又丢给乌月。
“拿着吧。”谢凝云轻声说道,“算是他肆无忌惮,擅自闯入的赔礼,你应得的。”
在说到“肆无忌惮”四字时,谢凝云明显神色颇为无奈,如今秋水山庄的独苗子嗣,就算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倚仗着三位战死兄长的功劳余荫,这个四公子就敢料定,自己真的不会出剑?
谢凝云叹了口气,在心底自问自答,确实如此。
少女眨了眨眼眸,回过神来,低头瞧了瞧那枚压胜钱,上头铸有酒壶图案,背面刻了不少文字。
此刻玄雪耳环上也微微泛出红光,乌月就听见玄松魂开始念叨,“昔年壶内去,去后已千年。荣辱悲欢外,须知别有天。嗯,是枚上品法宝,看着可着实价钱不菲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