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凝云还未晋升一等武官时候,行走于西岭山野城池,路遇不平,拔剑相向,早已是司空见惯寻常事。
然而此刻这位剑器女主,在跟一位妖族女子囚犯交谈后,再不敢独断专行剑斩大妖。
因为她从这妖族女子口中得知,都尉王吞还曾独自出过一趟西岭孽海关。
妖族女子自称叫黎箜篌,来自西岭西北的控云城,黎姓是控云城望族大姓,也是西岭羽族女将军黎青鸾的故乡,距离孽海关不过百千余里。
自数千年前起,西极之地九玄宫荒废之后,业海波涛好似瘟疫,在广阔西境如影随形影响着每一寸土地上的生灵,孽海关以西的大地江河日下,生灵血肉之躯异变不休,严重者甚至丧失心智,腹中饥饿的时候,又同类蚕食,久而久之,山河大地不见同类,每只生灵都面貌陋怖,早失去妖族独有的各色面貌,甚至拥有巨虫身躯千足千爪,手足之上,印有人面。
即便是草木精怪也渐渐消失,肥沃土地化为沙海,孽海关以西逐渐沦为鬼蜮。
而金刚山与风皇山都曾严禁辖境生灵西行,区区妖团都尉, 论品秩不过四等武官,怎敢擅自走出孽海关?
这会儿谢凝云不由得打量着妖族女子黎箜篌,面貌粉嫩颇为秀雅,背生白羽,却困顿于囹圄之中,羽翼凋零,蒙了不少灰尘,不过其身份无疑是一名随侍鸽奴。
西洲妖族贵胄远游出行,可以不带家眷扈从,但一定会选择带上贴心鸽奴。
西岭鸽奴,分作三等,若是毫无修为的精怪本相,心智不开,即为下等。
若手足俱全,脸上粉喙剔透如玉,算是中等。
而最上等者,则是女子面容的白羽鸽奴,性情温顺,对主人言听计从,言谈之际唯有娇声低语,如黄莺转啾,最是深的男妖欢心,按照黎箜篌的说法,妖团都尉王吞西出孽海关之时,曾将她带在身边,代替扈从打理每日起居,直到王吞翻山离开西岭地界,出了孽海关,黎箜篌才对他的命令有所迟疑,最终选择停住脚步。
谢凝云缓缓站起身,问道:“所以当时你就没看到王吞去哪?”
鸽奴黎箜篌微微点头道:“回禀大人,是的。我甚至没有等到他回来,就原路折返了。我不知他去了关外多久,直到三个月后,才被王吞派妖兵抓回长垣镇,久久关押在这锁灵窟中。”
鸽奴的身世,与人族舞女不尽相同,无非似那掌中飞燕,
沦为妖类贵胄的玩物。
谢凝云对眼前羽族女子倒是有几分共情,所以并未让狱卒将她领回监牢。
至于王吞擅自离境的目的,谢凝云敏锐察觉出一丝异样,不过却猜不透具体缘由,然而自己也不会率先擒妖追查,而且此刻还务必得保全此妖,指不定往后长戚大人要留心过问,毕竟当初长戚大人西出孽海关,抵达过上古遗迹九玄三极宫,对关外诸事,要比从未涉足西陲不毛之地的自己了解更多。
谢凝云来到李良笈跟前,询问了这边的情况,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也许因为这些西洲生灵,头一遭见着南瞻部洲人族,还身穿羽冠道氅这种异洲服饰,故而十分怯生。
乌月和张仁已经迫不及待,小道童甚至一跃而起,从乌月身后绕过,朝靳纯一摇了摇手,示意男人赶紧凑过来,这位古董商人倒是一副处之泰然的模样,先是瞧了眼谢凝云的容颜,赶紧又将眉眼低敛,躬身说了一句,见过将军。
谢凝云皱了皱眉:“怎么像看见瘟神似的,你认得我?”
靳纯一微微颔首,声音从胸襟自然流出:“在下同为宝华人氏。昔年大雪山中,偶遇过将军。”
宝华城西北三百里,有雪峰数座,其中有一座山峦状如矮塔,绕行一周却需半月时日,乡民谓之“大雪山”。
而且传言绕行山体一周,可保来年时和岁丰。
故而谢凝云也曾登临此处,只不过山下空气稀薄,吐息艰辛,所以当时的谢凝云也并未与绕山之人攀谈过多,若是二者擦肩而过,印象自然不深刻。
此刻他乡遇同乡,虽忘了萍水相逢时的音容,谢凝云也情不自禁展颜一笑。
她问了小道童男人的处境,不过在得知王吞巧取豪夺古董珍玩及炼化兵甲后,脸色瞬间又难看起来。
以至于乌月忍不住悄摸摸对着玄雪耳环嘀咕道:“这凝云姐姐,心眼真剔透,心思都挂在脸上,一会儿一变哎。”
雪琴魄道:“这叫率真!”
至于谢凝云的担忧,其实也不无道理。
上古宝器拿来炼化兵甲,品秩自然不俗,一旦被王吞加以利用临阵对敌,即便是一等武官也会略感棘手。
毕竟看不清对手底牌的时候,还带着乌月、张仁、毒娘子三个拖油瓶,谁敢松懈半分。
对于李良笈的本领,谢凝云也是不看好,早些年在西牛贺洲与南瞻部洲交界处的斩鲸关,曾有不少清微剑师西行砥砺剑道,与西洲妖族交手,倘若剑师不使用清微符箓,仅凭手中长剑而言,不过相当于西岭军中四等武官的战力,若加上符箓,也仅相当于多了一位初阶巫师助阵,而西洲大妖大多体魄强健十分禁揍,一旦南瞻剑师真气枯竭,后者下场自然不言而喻。
巷陌远处,脚步声杳杳。
大队的守镇妖团卫士现身在巷子口,领队的是一名百夫长,此地“东道主”都尉大人并未露面。
乌月和小道童等人一齐看向来者,谢凝云却背对众人,面朝锁灵窟监牢入口,神色凝重,抱剑而立。
十几名狱卒不由得停下动作,愣在当场,看来镇子今日不太平,该出了什么茬子。
与此同时,名为靳纯一的古董商人和李良笈都随着谢凝云,将目光落在巷尾,李良笈直截了当问了一句,“那边,有什么古怪?”
依旧站立原处的谢凝云闭上眼睛,说道:“地火水风,落眼成翳。”
于此之际,一团猩红色血肉忽从监牢内迸射而出,形如章鱼触手,粗似深山老松,在一瞬间将几名狱卒压在底下,紧接着不断朝外生长,猛然撑破铁栅栏。
在场百余名囚徒连同狱卒皆是脸色苍白,有些慌不择路翻墙逃跑,然而此刻巷内两侧高墙也被这根触手左右晃动波及震倒。
刚奔赴巷陌附近的守镇妖团也作鸟兽散,触手之上,遍布鸦青色妖兽面孔,有些面孔却血肉模糊,呈现藤黄色,整根触手犹如巨木的小截枝杈,完全瞧不见躯干。
而当触手高扬,悬于半空,阴影笼罩在乌月众人身上。
谢凝云心思微动,脚尖点地纵身而起。
小道童张仁猛地仰脸,不禁抬手扶了扶头上束发木冠。
他眼中只见这位身形婀娜的剑气女主,跃起足足三丈,落于高墙西侧。
李良笈提剑在手,唇角抖了抖,不过也根本帮不上什么。
唯见谢凝云双掌扣剑,自上而下,将剑尖猛然刺入大地。
谢凝云眼神凌厉,只是一瞬,膝下整片大地犹如地牛翻身。
土壤涌动,声如冬日雷震,一团同样粗硕的触手从地底现出半截身躯,挣扎扭动,却被“黛眉”剑死死钉在地上。
与此同时,自锁灵窟狱门处涌出的触手也似乎受到波及,痛苦的颤抖一阵,眨眼功夫开始缩回狱门。
小道童张仁痴痴仰脸,擦了把冷汗,“为何她不直接在咱头顶这玩意上来一剑,非要跳那么远。”
李良笈愣了一下,“按清微教理,西边藏着的那个,八成更凶。宁叫青龙高万丈,休要白虎抬了头。”
张仁犹豫了一下,说道:“师兄,你管这玩意叫青龙?”
李良笈一时语塞,可那鞭稍般的触手,总不能是传说中的西牛贺洲虫族吧?
大地仍在震颤,显然一剑之威,并未彻底压制触手,大地之下,有着目难所及的暗流涌动。
谢凝云抽剑起身,倒掠出数丈,右足点地,整个身姿随之浑脱旋舞,而后顺势朝着食神庙方向坠腕,如雀置喙,再挥一剑!
剑意锋芒毕露,凝为实质,远观如流云。
而锋芒所指处,遥遥又可见四面八方浮现细细剑影,好似自天地间无中生有,将突破某种瓶颈后汇聚一处,风雨欲来。
只不过流云剑意并未迢递甚远,在距离百步处,怦然炸开。
空中似有一堵无形高墙与之相撞。
伴着剑意轰散,空中犹如摊开一副手卷,浮现出一抹月白色文字,不过却很快消失。
“东丘大巫法?”
谢凝云已经算是西岭最懂巫师伎俩的军中武官,这毫不手软的一剑,未能击碎这无影无形的巫道屏障,眼神中便有些忧虑。
小道童张仁揉了揉眼眸,诧异道:“那是什么?”
半空闹出的大动静,让乌月瞧得一清二楚,马尾辫少女终于嗅到了显摆的机会,毕竟也曾在格虎陈各色巫师中混迹,于是连声解释:“是巫术禁咒!东丘巫咒!那个大巫师罗格最擅长这个,跟斗兽场似的,将别人悄无声息禁锢在一处,然后……”
不过说到这里,少女明显停顿了一下,“在里头放出绿油油的幽魂,或是其它怪物。”
兴许是少女一语成谶,百步之外的圆寰地面,骤然有猩红触手击碎民居屋舍破瓦而出,好似被剥皮的巨蟒,浑身遍布疤瘤痕迹。
小道童将脑袋甩成拨浪鼓。
乌月愣道:“你干嘛?”
小道童发疯似的点数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完了,咱们一人一个,也包不了场。”
张仁伸出两根手指,转圈念叨数字“八”和“九”时,刚好分别指向了身侧的毒娘子和古董商人靳纯一。
那位中年文士模样的靳姓客商双手拢袖,再摊开时,掏出一枚巴掌大的玩意,近似铜质令牌。
不过若是行伍中人便能一眼辨认,此物名为当卢,通常装点于坐骑额头眉间。
只是这枚当卢通体镂空,刻有西洲骏马一匹,雕花繁冗不似凡物,没谁知晓一名介囚身上如何藏有此物,李良笈瞥眼之际,就认定这是一件了不得的法器,果然,在男人拿捏之际,四周光影参差,男人衣袂飘然之余,一匹鎏金铜马轰然乍现,马匹要比西岭昭苏镇盛产的天马还高大,却略显消瘦,或许因年岁久远,鎏金大片剥落,看上去颇具古拙感。
小道童瞧见这一幕,对于一介囚徒突然掏出兵甲宝器并不意外,毕竟靳纯一是个做买卖的,八成是个深藏不露极有钱的主,只是瞧那鎏金铜马骤然化形巨大,不由得问道:“大哥,你……不会是想骑这玩意走为上策吧?”
靳纯一默然摇头,鎏金铜马四蹄僵直,出现之后动也未动,压根并非活物。
此刻地底涌出的猩红触手已达十丈之高,却不知是何种生灵,只是一望令人生怖。
数根触手以地崩山摧之势,于百步外围成寰丘,在谢凝云再次出剑后,遭受剑意侵蚀的触手纷纷如鞭稍舞动,朝向谢凝云抽打而去。
谢凝云轻轻旋转剑柄,身子与剑意互相裹挟,躲闪之余,剑舞指天,剑意冲霄如擎雨盖,落在百丈触手更高处,也将周遭触手尾端齐齐斩落。
触手末梢上,几团好似疤痕的兽面人脸,瞬间怪嚎不止。
待触根部吃痛缩回大地,又不断自地脉深处涌现几抹新的猩红。
这时候巷子及东侧也遭受波及,乱作一团,百余妖族被倒塌的房屋砸伤,李良笈真气御剑,替少女和小道童等人挡下触手的抽打一击,可遭不住触手势大力沉,只得呼喊:“退远些!”
退?退无可退。
方圆百步已被一道无形禁制锁死,游走边缘的囚徒与妖兵犹如撞上鬼打墙,仅能缩在碎砖瓦石缝隙间,聊以栖身避祸。
随着街巷彻底倾覆,乌月、张仁等人唯一能够容身之处,唯有铜鎏金巨马腹底。
此刻中年客商安然立在马臀边,目光一直望向西面。
少女乌月并未来得及挪步,顺着靳纯一视线,瞧见那位凝云姐姐被七根触手牢牢遮蔽,犹如数条巨蟒互相缠绕,向内越勒越紧,仿佛一团肉球。
少女脸色苍白,咬咬牙,抓了抓剑囊背带,卸剑囊,抽长剑,一气呵成。
乌月握紧那柄“少颜”,冲触手聚集处径直而去。